馮先生默不作聲地打量著眼前的奇異景象,覺得看見了世界上最絕妙的荒誕劇。


    一條童話故事裏的美麗人魚,以保護者的姿態經 。美麗的人魚身上帶著野獸般原始的殺戮意味,用獵食者的眼神端詳或是打量著他們,而他的學生隻用隻手便扯住了他。


    那恐怕是普世最廉價最易碎的鐐銬了。


    沈略的眼神是柔軟的,使波塞頓成為了沒有攻擊性的溫順生物,他放鬆了一些,看向眾人的目光卻依舊居高臨下。


    諾亞站在原地,一時間產生了自己被一條人魚給蔑視的錯覺,但他似乎什麽也做不了,因為如今的他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他終於皺起了眉頭,終於是用最平和的口氣向著沈略詢問:“這是什麽情況,沈略?”


    他的口氣仿佛還是和往常一般的信任關切,但他的眼中已經透露出了遲疑與不安。


    沈略當然知道他們看見了被放倒在了地上的禾睦,不知死活,眼前的場景,當然可以看作沈略聯合了一個怪物,殺死了一個同事——也許她正謀劃著逃跑。


    而她確實在謀劃逃跑。


    沈略這個時候終於感受到了何為站在世界的對立麵上,雖然她眼前的寥寥幾人,稱不上一個世界,卻也是世界上的扛把子了,她一時間覺得解釋也是一件十分索然無味的事情。


    因為她一但開始解釋,她就還要解釋波塞頓的來龍去脈,解釋剛才的禾睦是如何打算殺死她的,解釋為什麽長風破浪號上的人們沒有向著他們透露有這種異形生物的存在。


    她隻好是服罪一般地回答:“我覺得我沒有什麽好說的——如你們眼睛所看到的一樣。”


    沈略的口氣輕快,終於站得穩當了一些,她雖然不想辯解,但是卻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就像往常一樣,無人打算做她的傾聽者。


    人群沸騰起來,她有些看不清那些錯綜複雜的人的麵孔,她終於還是張了張嘴,又緘口不語。


    腦子裏有戲謔的聲音響起:“他們眼中的波塞頓是什麽,那麽你與他也是同類。”


    沈略的掌心不敢離開波塞頓的手臂,這就好像是一條自欺欺人的鎖鏈,扣在了波塞頓的手上。


    隻要他想掙脫,那自然可以掙脫。但他溫順得像寺廟中自幼用繩索拴著的小象,即便成年之後力大無窮,那最細弱的纖繩也足以拴住他。是他不想掙脫。


    “這是什麽?海妖嗎?你和他是一夥的嗎,是你領著他偷渡上船?沈小姐,你想做什麽?害死我們所有人?”發言的是諾亞身後的一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敦實冷靜,生著一張不太能辨別的麵孔,同大街上那些地中海襯衫一穿就是三天不換洗的男人無異。


    他審訊,隻是為了壯膽,而沒有希望得到什麽回答。


    沈略隱約知道他是某位宗師級的研究者,但是很明顯,他並不打算包容萬象。


    她清晰地聽見一聲令人窒息的,拉動安全栓的聲音,中年男人從背後掏出一把短小的□□來。


    諾亞嚇了一跳,終於冷著臉衝他吼道:“在這種地方開槍,你是想找死嗎?”


    中年男人遭受了小輩的一通訓斥,似乎很不滿地看了諾亞一眼,槍口對準的始終是沈略的腦袋。


    沈略露出了無奈的神情,敷衍地抬起雙臂,做出了投降的姿態,她手無寸鐵,手中攥著的是一片無用的鱗片。


    但她攥得很緊。


    中年人那油光發亮的臉上還是個十分冷靜的神情,但是他執槍的手微微顫抖,暴露了他不安定的內心:“我之前對於賽琳娜那套說法,一直不屑一顧,但你看看那個東西?那是個什麽玩意兒。”


    沈略想說,他不是什麽小玩意兒,他有名字,他叫波塞頓。


    但她顧及自己的安危,不想真的惹怒了眼前的人,讓他一槍崩了腦袋,隻好擺出弱勢,一邊輕聲向著波塞頓道:“反方向。”


    中年人當即緊張地叫喊了起來:“不要同他說話!”


    沈略眼神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覺得以他的長相與做派,下一秒就能對著自己說出“優待俘虜”的話來。


    波塞頓在她說完那句話之後,沒有什麽反應依舊是望著眼前眾人,他背對沈略,因而沈略不知道他統治者式的目光,她能看見的隻是波塞頓擋在了槍與自己之間。


    沈略這時候開始疑心,波塞頓是否能分清南北左右。


    槍口是真實的,不會一槍開出一朵花來。似乎是被沈略那過於冷淡的眼神侵犯了威嚴一般,他顫抖著雙手想要去扣動扳機,船身卻猛地傾斜。


    他的動作沒能被打斷,子彈出了膛口,在牆上反彈了兩次,最後嵌入了他的眉心。他身邊的諾亞清楚地看著這場意外事故的發生,卻覺得這場意外,實在是太過準確。


    整艘船似乎仍然處於傾斜的狀態,諾亞抬起頭時沈略與人魚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艱難地,試圖站起身來,卻又生生坐了回去。


    馮先生看了一眼死者,放棄掙紮一般地衝著諾亞笑了笑:“小夥子,你難道還想追上去嗎?”


    波塞頓在剛才的一片混亂中帶著沈略逃出生天,向著沈略口中的反方向行動。


    沈略跟著他,腦海中忽然有一根細而繃緊的弦崩斷,她的安全感沒有減少,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個詭異的……或者是一個大徹大悟的想法,她盯著波塞頓的眼睛,一字一頓地發問:“是你。”


    問出口時已經是肯定了,波塞頓卻在此時學會了沉默不語,這是章敦在打算跳過某個話題時的標準使用方法,留有一絲餘地,不至於尷尬。


    但沈略覺得波塞頓不至於想到這麽深這麽遠,她看著波塞頓,她聽見了原處錯雜的聲音,什麽船要翻了,什麽有海怪。


    波塞頓卻隻是又重複了一遍剛才他說過的話:“一起走。”


    沈略愣了愣,理智強過感性,覺得他在裝傻,感性卻挾持了理智,叫囂著“那又如何”。


    整艘船像是被海怪牽扯著一般,一半被往下以可怕的力量拉扯,另一半上翹,巨浪隨時要將其掀翻。


    有人來了。


    沒退路了。


    她對自己說。


    一躍而下的瞬間,海水也滾沸了。


    她頭重腳輕地沉沒了下去,海水既沒有對她有所挽留,也不曾推波助瀾。水流爭先恐後地湧進她的心肺,她卻隻是以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表麵上波濤洶湧,深處卻平靜如明鏡的四周。


    不借助目鏡,她難以看清水底的風景,卻在那暗色的,似乎永不言語的水流中窺探到了流動的光華。氣泡混雜著光華緩緩上升,卻終於被水花打散。


    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她終於不至於上下無依。


    波塞頓的手指與海水相比,哪個更冰冷一些呢?


    沈略也說不清。


    她甚至覺得唇齒之間渡過來的棲息也是冰冷的,讓她敏感的喉嚨發癢,脊椎到尾骨狠狠地戰栗了一下。


    波塞頓一言不發地抱著她,就像那一天在昏暗的地下室裏一樣,他慢慢地上升,同那些氣泡一起,而他魚尾上的鱗片必然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光華,奪目得令人忘乎所以。諾亞方舟號慢慢地回歸了原位,依然有不少海水灌進了船艙,諾亞跌跌撞撞地衝上了甲板,在狂風暴雨中,隻能捕捉到那一抹耀眼的紅色。


    他與沈略一起浮出了水麵。


    沈略昏昏沉沉間,仍然抓著他的手臂,不安似的。波塞頓看著她,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


    你會不會怕我?


    你不要怕我。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夜空闐黑,雲翳低垂。


    作者有話要說:  *《聖經》


    第34章 苦海慈航(三)


    天亮的時候, 暴風雨的聲息已經盡數退去,唯有劈啪的雨點砸落在船沿,似乎是呼嘯的海怪的苟延殘喘。


    長風破浪號上的人們在昨夜見證了他們兄弟船幾乎被掀翻的景象, 如今見了它安然無恙, 依舊同他們並排在海上漂泊,率先發去了慰問的無線電。


    而對方卻告知了他們沈略失蹤的消息。


    他們在電報中提及了海怪等異樣的詞匯, 章敦看見這個詞的時候頭皮發麻, 回到那實驗室時,看見了空空如也的水箱中有氣泡翻滾, 鎖扣似乎被強行拆開, 半開的門像一張半開的嘴,對他露出了嘲弄一般的微笑。


    而關押著白人魚的實驗室中的水箱玻璃盡數碎開,散落一地。他不知道那條人魚去了何處, 不知道她究竟依然在船上藏匿,還是同波賽頓一起離開了這艘船, 隻得派遣了眾人在各個角落檢查這把已經開了刃的達摩克裏斯之劍。


    章敦一時間不知道是應當生氣還是擔憂。


    暴風雨的退去似乎印證了死去的吉普賽女人的斷言, 是沈略帶來了災禍,準確的說,是她的那條人魚在興風作浪。


    章敦不能確定此時的沈略是否還完好無損地活在世界上, 也許她的人魚輕吻了她,是向著她表露了愛意, 但是動物界不乏有□□後吃掉自己配偶的生物。


    暴風雨退去後的淩晨,海上是濃濃的未散的晨霧,北緯30度的海域清澈平和, 海洋將她最溫和黑暗的模樣展露了出來,她用著寬厚的胸懷接納了一切,願意接納失樂園的罪人,也願意擁抱被放逐的可憐人。


    大部分小型海洋生物被猖獗的風暴撕碎,而大型的生物藏匿進了海洋深處的平靜溫和的所在,這塊海域似乎隻有孤零零的波賽頓與沈略。


    人到底不是生活在海裏的,他們沒有鰓,沒有鰭,沒有適應海水壓力的骨骼。即便有波賽頓一直護著她,她也沒有什麽預兆地便發起了燒來。


    波賽頓冰涼的胸膛中燒起了熱意,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緊緊抱著的,與他不同卻又相似的人類的。


    那一望無際的海水中既沒有食物,也沒有獵手,隻有暗色天幕中逐漸明晰的星辰,它們用著燃燒的熱意撥開了濃霧,熠熠生輝,不管不顧,因為離人間很遠,故而做出一派無所謂的模樣。


    波賽頓忽然有些發愁——他從來知道人類的生命就像玻璃一樣,一觸就碎,但是他並不希望沈略的生命是這樣的。燙手的生命,滾燙的心口。


    在水汽與霧氣中忽然閃起了銀白色的浪濤,像是星光一樣美麗,波賽頓卻微微睨起雙眼,白色的鱗片在黑暗中格外顯眼,並且向著他們靠近。


    白人魚在他們身側不過一尺的地方忽然浮出水麵,用一種觀察的神情看著他們,如果沈略能睜開眼睛看一眼,她大概還能出言嘲諷,章敦啊,這家夥將你的神情模仿了一大半。


    她皎潔似月光的臉孔上沒有什麽多餘的神情,她仔細地打量著她麵前的兩個生物體,眼神幾乎可以稱得上含情脈脈了。然而下一秒,她那柔順美麗的臉上倏忽露出獠牙,扭曲的臉孔變得令人犯怵。


    波賽頓冷眼旁觀一般地望著她,像是在看著什麽死物,他甚至沒有任何躲避的動作,隻是抱著臂彎中那團滾燙的火焰,用極為倨傲的目光望了回去。


    他的動作令人想起了十八世紀宮廷畫中的王子公爵,神態中有著與生俱來的卑劣與輕蔑,那卑劣是優雅的,而那輕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豔麗的油畫筆觸描摹出他金色的瞳孔,蒼白的臉孔,濕漉漉的長發,極盡奢靡,臉頰以金粉修飾,華麗的邊框將他臉上的歲月永遠定格。


    於此時,他不用露出那樣野獸似的獠牙,他不用做出恐嚇的神態,白人魚便緩緩地退卻了。她收起了獠牙,喪失了額前葉使她顯出一種低智的謙卑來,她的麵孔依舊朝向這波賽頓,撲動著水波往後退了一些,但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望著他們。


    離開我的疆域。


    波賽頓用著隻有他們能聽懂的聲音發出命令,盡管他知道,這條人魚大概再也不能聽懂他們的言語,但是那言辭中的威嚴,依舊能夠震懾她。


    白人魚那張漂亮的臉上露出了慌張不安的神采,她的動作終於不再猶豫,他的魚尾一動,那雪白的鱗片在深色的海浪中翻滾了一下,頓時消失不見了。


    漫漫的濃霧中,波賽頓抱著沈略,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他忽然在某處駐足,似乎已經尋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那東西藏在最深的海裏,似乎帶著詛咒,是童話中沉沒深海寶藏。


    他微微垂下眼睛,那雙星辰一般閃耀的眼睛被埋沒在晨霧中,他的眼睫微微顫抖,等待著,一邊輕輕伸出一隻手,試圖拭去將沈略粘在臉頰上的黑發抹開。


    下一秒,那平靜的海水忽然開始沸騰一般地翻滾起來,於無人處驚天動地,也許在世界的某處,有人能感受到——沉睡的沈略忽然發出了不知意義的呢喃聲,像是在深度熟睡中被打擾了一般,波賽頓低下頭,安撫一般地將一個濕漉漉的吻落在了沈略的眉心。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眼前出現的事物。


    一件龐然大物破水而出,它在昏暗中的身形仿佛是一隻巨鯨,但是它沒有什麽呼吸與心跳,它蓬勃的生機來自它加滿燃油的發動機與馬達。似乎是因為上一次與人間的相見太過久遠,航船上生長了青苔與藤壺,使它更像是一隻生物。


    鋼鐵的材料優良,少有鏽跡,透過恣意生長的海洋生物們,借著熹微的星光與晨光,能隱約讀出船艙上,前人用自信的,大膽的油漆寫上的,它的名字——特修斯。


    波賽頓用餘光看了一眼那艘巨輪,想了想,輕聲衝著沈略說話,也不在意她是否能聽見:“送給你。”


    他的聲音在薄霧晨輝中飄得很遠,像是什麽動人的詩篇,被路旁的吟遊詩人傳頌起來。


    沈略醒來的時候,置身一個陌生的小房屋。


    她微微眯起雙眼,困惑地思考眼前的處境,疑心一夜的逃亡是一場夢,而渾身的酸痛與大腦皮層的陣痛終於提醒了她一切都不是夢。


    她的身上被套上了一件完全不合身的衣服,看上去也是一套工作服,裏麵光著,沒有褲子。


    沈略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些羞赧,但是她找到了那條配套的褲子——太大了,如果她穿上能拖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婆又想解剖我[末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翻車魚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翻車魚頭並收藏老婆又想解剖我[末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