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憤怒的火焰


    1


    從埃蒂非西·意大利飯店最高層的西餐廳鳥瞰,聖保羅今晚的夜景顯得十分淒涼。水野直子和根岸三郎、四郎,在臨窗的桌旁就座。直子喝著威士忌,滿桌的高級菜肴她連碰都不碰,隻是喝酒。


    這是相隔五年後姐弟三人邂逅的第二天晚上。提議到這裏敘談的是直子。


    三郎四郎也沒有食欲,仿佛一心在眺望迷夢一般的夜景。


    昨天晚上,直子象逃命似地匆匆離開兩個弟弟,隻說了一聲明天會打電話聯係,便隱沒在黑暗中了。兄弟倆忐忑不安地目送著姐姐的背影,欲追不能。


    直子的變化太大了,五年前的麵貌已蕩然無存。那時直子二十歲,現在二十五歲,理應是如花似玉的黃金時代。直子本來那亭亭玉立的美姿,這幾年一直幻影般活動在兄弟倆的心中。兄弟倆記憶中的直子,皮膚白晰,氣質高雅,是雍容華貴的。


    五年後邂逅而遇的直子,竟完全失去了青春的美。端莊秀麗的直子消失了,變成了一副臉色蠟黃的老太婆一般的形象。


    某種東西侵蝕著直子,仿佛從皮膚滲透到她的身體內部。兄弟倆認為這種潛在的東西,正是精神頹廢。


    直子在高級餐廳被同胞怒罵,趕出大門。他們罵她賣淫,有損日本人的尊嚴,而她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由此,兄弟倆足以想象出直子這些年的生活是多麽悲慘。因此,他們連問都不敢問。


    直子怎樣逃離科爾達農場的?他倆不知道。理應穿著一件衣服,也許隻穿一件睡衣?或光著身子?也不知道她是怎樣來到聖保羅的。這麽遙遠的路途,一般情配下她是來不了的,但她畢竟來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到了聖保羅後怎麽生活?出路往往是賣春,這對兄弟倆來說,不難想象。


    “你們也非常辛苦啊。”


    直子聽三郎、四郎敘述了他倆離開科爾達農場這五年間的苦難曆程,含著淚說。


    她得知養父母根岸夫婦被慘殺的消息,是在來聖保羅的卡車上。她從收音機裏聽到,養母的屍體血內模糊,rx房和下身被刀切割……。聽到這一消息,直子虛脫了。她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幸的直子,被侵入農場的匪賊輪奸,出逃後又被牧場的酒鬼輪奸,最後落入去聖保羅的卡車司機的手中。司機自稱祆拉西沃·利色依,直子被這個沃拉西沃哄騙上車,路上跑了好幾天。當然,必須充分滿足司機的欲望。直子對此已漠然處之了,反正落到了這步田地,不從也得從。


    她隻知道男人是侵犯女人的動物。那些男人象決堤的洪水,猛衝向直子的身體。直到二十歲之前的那個夏天,直子還不了解男人。等她了解的時候,竟然是在一晝夜間被近二十個男人糟蹋……。


    虛脫狀態中的直子,隻有一個念頭:男人是恐怖的。她把對男人的恐怖與對世界的恐怖聯係在一起。


    直子同沃拉西沃一塊兒度過了四天。一天當中,沃拉西沃要汙辱她幾次。作為代價,他管直子的飯食。


    到達聖保羅後,沃拉西沃把直子賣給妓院老板。妓院是幹什麽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在巴西,沒有身分證是找不到工作的。老板花了兩萬克魯賽羅買下了這個小妮子,又給她買了一身衣服。在日本,這叫預支。


    當時,直子連巴西語還不怎麽通曉。第一天晚上同老板睡在一起,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接客。頭一次接客就有三個男人,最後一個男人走出房時已過了半夜。


    當晚,直子一邊準備休息,一邊想,女人同男人之間隻有性關係……。她朦朧感到,自己的命運就是滿足男人的欲望了。


    從那以後過了五年。


    直子把自己這五年同兄弟倆的五年作了一個比較。失去雙親的獸崽在原始森林中休想生存,這是不可抗拒的現實。在巴西,人也是如此。而兄弟倆居然活了下來,還有工作!真是個奇跡。不過,雖然生存下來了,經曆可是夠悲慘的。


    然而,同自己比較起來,哪個更慘?她在考慮這個問題。


    在妓院賣春,直子不能不想到兄弟倆的生死。想歸想,卻畢竟毫無辦法。正如自己墜入賣春這座地獄一樣,兄弟有他們的命運,誰也顧不了誰。但願他倆活著,有朝一日能見見他們。倘若兄弟倆真的活著,他們還可以靠回憶過去來感受一點點人生的快樂。而直子卻沒有可回憶的,她認為自己沒有過去。男人身上可以存在過去,女人卻沒有。靠回憶,女人是無法生活的。


    “直子姐姐,”四郎向她投以微笑,“姐姐,從今天起,別再幹那買賣了。我們決不會忘記姐姐。剛才說了,我們要辦一個運輸公司,先買一輛半新的大型卡車。現在已經有三十多萬克魯賽羅,再過兩年準能買那家夥。明天我們三人租一套公寓,姐姐就住在家裏,我和哥哥兩人幹活,讓姐姐養養身子。”


    “四郞說得對,就這麽辦。”三郞讚同說,“姐姐臉色不好,看起來有病。我們租一套公寓,三人一塊兒生活,那樣多好!我和四郎決不放走姐姐!”


    這是兄弟倆對姐姐的摯情報答。


    現在,三郎對直子已沒有異性的思慕,有前隻是薄命兄弟對她那超過了至親骨肉的一片深情。


    “謝謝。”直子說話的聲音很低。


    “直子姐姐,我喜歡你,經常夢見你。現在,我更喜歡你。咱們姐弟終於見麵,真好!”四郎開懷大笑。


    “我……無臉見你們啦。”


    “沒那事!”四郞有點慍怒。


    “三郞,還有四郎,”直子的口氣突然變了,望著兄弟倆,她的眼睛裏沒有光芒,隻有混濁,“租公寓的事就暫不考慮了,不如姐姐給你們買輛大型卡車,滿足你們的心願肥。”


    “……”


    三郎、四郎都未做聲,仿佛在等待著她繼續往下說什麽。


    “我有四十萬克魯賽羅,全給你們,不夠的部分你們自己添上,明天就去買車。”


    “可是……”


    三郎欲言又止。對於這種出乎意外的提議,他覺得不能接受。


    “但有一個條件,買了汽車後,頭一件事就是帶我回朗多尼亞一趟。”


    “帶姐姐去朗多尼亞?”


    “對。”直子點點頭,“我想去科爾達農場給父母掃墓,無論如何也要去!”


    三郎、四郞默默地對視了一陣。他們發現姐姐臉色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來得那樣迅速,仿佛有種不可言傳的東西纏住了她。


    姐姐的臉色由黃褐變成了通紅,好象血壓升高似的。


    直子睜大雙目看著兄弟倆,但那瞳仁裏沒有熾熱。她的臉頰和脖頸的皮膚變得更紅。


    “姐姐!”三郞驚叫一聲。


    直子手中的酒杯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她的上體傾斜,倒在地上。


    2


    聖保羅的東京醫院坐落在加爾本·伯羅大街上,是日本人開辦的一家綜合醫院。


    三月十六日夜晚,兄弟倆把水野直子送進了這家醫院。


    值班醫生五十來歲,他一見直子就皺起了眉頭。醫生叫內田,身材修長。


    “你們是……”他指示護士進行處理後,問三郞、四郎。


    “她是我姐姐。”


    “姐姐,是嗎?她有兄弟?”


    “您認識她——我姐姐?”三郞問道。


    “她是我的病人,當然認識。”


    “……”


    “正好,我就對你們直說了吧,她患的是cancer(癌)。”


    “cancer?”


    “是的,是子宮癌,而且屬於四期……”


    “子宮癌?”


    “是呀,真可憐。”


    兄弟倆喉頭梗塞,說不出話來。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也許不到一個月。”


    內田大夫接著作了說明。


    水野直子的癌長在子官頸,初次來醫院檢查治療是去年六月中旬。內田通過細胞切片診斷為二期,要她立即住院治序,由巴西外科醫生主刀,切除子宮。當時認為子宮切除後或許可以得救。


    手術前後的十天內,每天滴注5f—u。那時我,也許能夠成功。


    直子出院了。


    到第四個月,即十月末,直子出現咳嗽。開初以為是感冒,但一直咳嗽不止,四肢無力,咽喉腫痛,且有痙攣感,無食欲,體重迅速減輕了四公斤。


    十一月中旬,直子再次來到醫院。內田一看那臉色就知道她沒有希望了。她的皮膚已經變成了黃銅色。醫生要她住院檢查治療,通過查痰和x光透視,證明癌已轉移到肺部,就用青黴索治療。直子又患了肋膜炎,在醫院一直住到三月初。


    住院期間,十二月末,直子右頸的淋巴腺迅速腫啊,有如拳頭——癌轉移到了淋巴腺。可是一周後突然消失,左邊卻又腫大起來。這次怎麽也治不好了。


    醫生們經過會診,決定切除腫塊。即使到了這種程度,也沒有告訴直子是癌。


    切除手術做得非常成功,手術後直子恢複得也很好,但別以為癌症得到了控製。內田估計,直子還能活三至四個月,癌細胞會最終奪去直子的生命。


    一月初,已經切除的左頸淋巴腺又開始腫大,同時,癌細胞在向脊髓轉移。癌簡直是一個惡魔。在拉丁語中,癌和蟹是同義詞。人們畫蟹來象征癌就是這個緣故。癌細胞吞噬生命那股猖狂勁,使內田想起了黑蟹。直子的體內仿佛有無數的小蟹,每隻小蟹都有十隻鋒利的腳爪,即使能取出蟹體,那爪子卻無法取出,它會緊緊地嵌在肉壁上。的確是令人生畏的黑蟹。


    直子的背部劇痛,大汗淋漓,象被榨出來的水那樣流淌,這己是晚期癌的征候。她執拗地追問內田,但內田守口如瓶,始終信守著醫生的道德:在患者死之前,絕不向他們吐露一個“癌”字。


    二月底,出現了一個奇跡——


    直子左頸的腫塊和背部的劇痛都不翼而飛,她恢複了食欲,本來瘦得象個幽靈,可迅速增生了肉,臉色也好起來。


    i醉以為自已的瞞全好了。高典錯直掉眼淚。


    三月初,直子出院了。


    內田仍舊斷定直子的生命很快就會終結。有時,在癌症晚期的某一天,它的一切症狀都會自行消失。直子出院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直子到底能活多久,誰也不敢說,或許一周,或許十天,多半如此。這段時間一過,癌會最後抖一下威風,奪去人的生命。


    “果真如此,就是說,過了這個月就不行了嗎?”四郎聲音顫抖地問。


    “很可能。”內田緩緩點了點頭。


    “絕對如此嗎?”三郞的聲音也在發抖。


    “嗯。”


    “既然如此,四五天後可以出院嗎?”


    “出院?”


    內田瞧著三郎,十分驚訝。


    “姐姐希望在她死以前為父母掃墓,墓地在朗多尼亞州的韋洛港近郊……”三郎喘著氣說。


    “在韋洛港?”內田看著兄弟倆。


    去韋洛港有兩千七百多公裏,把瀕死的直子帶去,不是太冒險了嗎?


    患者就要開始受惡痛的折磨了。鎮痛藥隻有嗎啡,有時連嗎啡也無效。惡魔蘇醒了。直子左頸切開的傷口又開始膿腫,很快就會長大,潰爛,流膿淌血,非專家不能對付。於是,醫生當然不能讓直子出院了。


    “請聽我說,”三郎語音激昂,“無洽如何必須把姐姐送回科爾達農場!姐姐她希望死在那裏。”


    “……”


    兄弟倆的臉色鐵青,幹裂的嘴唇微微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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