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叫富野的家夥,也真夠邪門的。”


    豬狩喝幹了杯中的酒,說了一句。


    新宿繁華大街大廈地下室的一個酒吧。


    “有點古怪得過分了。”


    冬村剛回到東京不久。


    “不過,你還是很巧妙地同他分手了。”


    “哪裏是分手?我讓他對花尾幸司的親戚朋友進行徹底的搜查。由他負責東北方麵。”


    “東北方麵?”豬狩猛地笑了出來,“那麽說,你就是關東方麵嘍?”


    “就算這樣吧!”


    “把他帶來就好了。那家夥又有錢又大方,接納他也沒什麽。”


    “不要盡說蠢話——”


    “好吧,不過……”豬狩的表情又嚴肅了起來,“也許那個叫花尾的就是真正的凶手。老婆在精神病院摸弄粘土捏出來的xxxx,孩子變成了一個植物人。井上的手術刀剛放下,轉眼之間,花尾一家便被塗上了一層地獄的色彩。花尾四月份帶著孩子出奔了。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又把他埋掉,從此踏上了殺死井上報仇雪恨的征程。那個窺視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樣的,一定是那家夥!”


    “很可能。”冬村點了點頭。“我想,花尾幸司有可能在伺機殺井上的過程中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倉田明失同井上打官司的事,並去找了倉田。根據倉田臨終前沒說完的‘球’來判斷,便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倉田知道井上被殺,便認為是花尾幸司幹的。”


    “一定是這樣,現在的問題是隻要抓住花尾,案子便可以了結了。唉,你怎麽啦?看你那副表情……”


    豬狩盯著冬村陷入沉思的臉。


    “花尾幸司不可能是凶手……”


    “你想說什麽?”


    “如果犯人是花尾的話,跟蹤者又如何解釋才好?”


    冬村用冷冷的眼光看著豬狩。


    “富野那家夥不也是認為殺死井上的就是花尾嗎?你想推翻倉田殺人說,於是開始了再搜查,對花尾來說,這是放心不下的事,所以便跟蹤你了。結果呢?他看到你發現了他親手殺死埋掉的孩子的墳墓,並看到你動手挖了起來,這樣一來,除了殺你,再也沒有……”


    “從邏輯上說,該是這個樣的。”


    “難道這還不夠充分嗎?”


    豬狩象是有些不耐煩了。


    “有一個很大的疑惑解釋不通。如果被花尾叫出來,井上一定會戒意的。因為他知道對方是心懷殺機的。雖然這隻能說是我的直感,我想如果犯人真的是花尾的話,他殺死井上之後也不至於那麽手忙腳亂的,更不會貿然跟蹤刑警,伺機……”


    冬村在想,如果真是花尾的話,他也許早就自殺了。妻子晝夜不分地用粘泥捏造泥娃娃,孩子變成了植物人,連動都不能動一下。——他狠著心腸殺死了自己的愛子,埋到了先祖的墳場,想一想此時此刻花尾的心情,他是不可能為了保全自己而去襲擊刑警的。


    “況且,跟蹤者動作敏捷,象山中獸一樣。據富野藏,花尾是一個膽小怕事過於老實的人。”


    “這些我不清楚。不過,那小了可是生在奧羽山脈,又在那兒長大的。”


    ‘這個我知道。”


    “好,算了。”豬狩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我從明早開始部署對花尾的全麵調查。至於那個竹森弓子……”


    “當然,也要去看看。”


    “這就去嗎?”


    “不能。喝了酒便不能去搜查了。”


    “你可變得聰明多了,啊?!”


    豬狩又在自己的杯中倒了威士忌。


    第二天下午,冬村和豬狩去江東區深川的公寓,拜訪竹森弓子。那是弓子的哥哥竹森有誌告訴他們的地址。


    竹森弓子不在那兒。半年以前就離開了公寓。說是搬到新宿方向去了。到區機關查尋居民登記,還是原封不動地記著。


    “我有一種不樣的預感,”出了區機關,豬狩說,“好象她的長兄不可能跟我們撒這種謊……”


    “象是不太……”


    冬村點了點頭。竹森弓子沒跟老家聯係,這是為什麽呢?——


    “真是太熱了!”豬狩把他那扇肥肥的大手放在圓圓的腦袋上,遮著炎炎的烈日。“真煩人!涼快一下該多好!”


    汙濁的炎熱氣浪象是粘到了馬路的柏油上。夏天,真難熬哪!


    “才八月十三,本該這個樣子的。”


    冬村看著豬狩黑紅的胸膛上冒出的汗珠,苦笑了一聲。


    “聽預報說,今年的夏很長……”


    “你在嘟嚷些什麽?”


    “要是氣象廳不明白,還是別說的好。盡說些無用的話,還叫什麽預報!這次也是一樣,你去仙台的那幾天,小型台風襲擊了中部地方,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整個太平洋沿岸出現了不同尋常的高xdx潮。海拔零米地帶都遭了水淹,鬧了個一塌糊塗,說是水閘操作失誤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別急,你聽我說。聽說在燒律市的街上還能釣到魚呢!橫濱也是,因為水淹,交通機關全部陷入了癱瘓,這還不算,那異常的高xdx潮還一直持續著,你說奇怪不?潮水一點兒退卻的意思都沒有。什麽台風影響啦,什麽氣壓啦,氣象廳發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解釋來支吾搪塞,那真是一個白癡的機關。”


    “我也知道,氣象廳是個沒用的機關。”


    也許給炎熱的天氣折騰火了,豬狩半是認真地破口大罵。


    “還是少廢話吧。如果可能的話,去東京灣看看,怎麽樣?”


    “恐怕沒這個時間了。”


    冬村大聲笑了起來。


    “也是,我們連遊泳、喝啤酒的自由都沒有。你打算怎麽辦?竹森弓子的事。”


    “她持有推拿許可證,去那邊調查一下看吧!”


    “弄不好她根本就沒有許可證。”


    “很可能。”


    二人出了新宿。去推拿行會查了花名冊。沒找到竹森弓子的名字。


    “果然不出所料,”豬狩說,“我們通過縣警察局,把竹森有誌整一頓!”


    “不,竹森的哥哥是不可能撒謊的。”


    “為什麽?”


    “你怎麽認為?”


    薄暮降臨,二人在一個街頭停下腳步。冬村看著豬狩。


    “你是說——按摩嗎?”


    豬狩不自信地問。


    “還是先去調查一下吧!”


    “怎麽調查?”


    “當個客人。因為她的臉上有明顯的斑痕瘤,所以很容易調查得到。”


    “我,也要去吧?”


    “你還是回去吧,老婆在家裏等著呢。而且,與女人相比,酒更有魅力,對不?”


    “別亂扯了。我先回去向頭匯報一下,有什麽情況,趕緊聯絡。”


    豬狩揚了揚他的大手,走了。


    冬村向歌舞伎町走去。


    ——會不會有跟蹤者呢?


    他留心了,但沒發現有。那個一心想殺刑警的跟蹤者到底是誰呢?冬村一點頭緒都沒有。雖說曾經跟豬狩否定了,但不能一口斷定那人不是花尾幸司。


    先去餐館吃了點東西,消磨著時間。九點多,他走上西大欠保的旅館街。那兒的情人旅館櫛次鱗比,霓虹燈渲染著夜的街景,很是顯眼。


    他步入了其中的一家。女招待似乎並來因為這隻有單身一人的顧客而露出哪怕是一絲懷疑的神色,冬村被領進了屋內。進屋以後,冬村給了女招待一張千元日鈔。


    “我想要推拿……”


    “好的,好的,這兒有個姑娘,又年輕,又漂亮。”


    女招待洋洋得意。


    “不不,怎麽說呢?——這兒有個臉上有嚴重燒傷的姑娘嗎?”


    “您這客人,也真古怪呀!不過,那個姑娘的服務還是令人滿意的,隻是我心裏沒底,我去問一問吧!”


    女招待把鈔票塞進衣袋裏,進去了。


    床頭上安設著鏡子,床中央裝飾的是鮮豔的牡丹,窗明幾淨的浴室。冬村環視了一下房間,從冰箱中拿出啤酒,喝了起來。剛喝完一瓶,來電話了,是剛才的女招待,她說那姑娘很快就會來的。


    又開了一瓶啤酒。難道就是這個樣子的嗎?雖說他為自己的直感而略感安心,感覺上卻總有幾絲不快。在大學醫院裏被青年醫師們矚目的美女護士,淪落為賣淫婦。不,也許說淪落用詞有些不當。現在這種社會,許多女辦事員、有夫之婦,與情人旅館簽約賺錢已成為一種動向。從外表上看,女人們根本沒有陰鬱,大多數是性格開朗。不知誰曾說過,賣淫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許真的是這樣。


    但是,對冬村來說,竹森弓子淪落到這種地步的過程,又怎能不令人感到無盡的憂鬱呢?


    他喝完第三瓶啤酒時,一個女的進來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臉的右側留著一塊紫色的傷痕。冬村轉移了視線。那樣的傷痕,對於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也實在過於殘酷了。


    “就您一個嗎?”


    女的環視了一下房間,滿是疑惑地問了一聲。


    “一個?一個人行嗎?”


    他不明白那女的問“一個”真正的含意是什麽。


    “也不是不行。”女的並著腿坐下了。“您,想摟抱我嗎?”


    女的側著身,將有傷痕的那邊臉隱了起來。從左側看去,鼻梁兒高高的,臉色白白的,象是一尊線條清晰的雕像,紿人以假麵具的感覺。


    “我是這麽想。”


    “要那樣的話,請先付一萬元。”


    “好的,喝一點怎麽樣”


    冬村給她倒了啤酒,女人沒禮貌地接過了杯子。


    “財運不錯吧?”


    “嗯,還湊乎。”


    女人曖昧地點了點頭。並不是不討人喜歡,卻不露一絲笑容。


    “不過,請讓我問一下,剛才你問我一個人,是什麽意思?”


    “這個,還不明白嗎?”


    “你這麽回答,我倒更想問了。”


    “好吧。我告訴您。”女人淡談的口氣,“我這樣一張臉,要抱我這種女人的,也實在是沒什麽好奇事兒幹了吧?”


    “不過……”


    “為了觀賞客人幹哪個,才把我叫來的。”


    “你是說,客人……”


    “是的。客人是成雙成對的,他們讓我自始至終在一邊看著他們幹那個的全過程。”


    “……”


    “近來這種客人多了起來。並不僅僅是讓我在旁邊看,如果看的是個漂亮女人的話,女客人就會不高興的。換成我,女客人就不在乎了。”


    “僅僅,在一邊看嗎?”


    冬村茫然地看著那女人。這可是第一次聽說。


    “有時我也得幹,擔任挨欺負的角色。女客人喝著酒,眼裏閃著光,對自己的同伴說,‘喂,你把那人給我整一頓。’這樣,男人就會把我按在地毯上,玩我,女客人就在旁瞪著眼,一直看著。都是這塊傷疤的作用,女客人把受玩弄的我當作一頭母畜來看待。所以,一旦開始虐待我,就想把我玩到最後,真受不了。甚至還要我出聲地哭……”


    “但是,這……”


    話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這麽做很來錢。反正是必須卑鄙地活著,還不如用這種邪惡來掙點錢。”


    女人笑了起來。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麽,那笑聲象是在敲擊一塊石頭,很奇特。


    “那樣幹每次能賺到兩萬。不過,單單抱我的話,一萬就可以了。是平日的半價。”


    “你是竹森弓子吧?”


    冬村問。


    那女人猛地一怔,從正麵看著冬村。一瞬間,冬村看到,那假麵具象是在動了。


    “你,你……”


    她調轉屁股,作好了逃跑的準備。


    “跑也沒用。我是搜查一課的,調查井上醫師被害事件。請你坐下來。”


    “你是……冬……冬村刑警吧?”


    竹森半起半坐,問了一聲。


    “你知道?”


    “這個,我還是知道的。”


    竹森坐下了。用一種深縮的目光盯著冬村,又是目中無人的樣子。


    “對殺死井上的那個人,我拍手叫好。”


    “難道,不是你殺的嗎?”


    “怎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問話很冷談。


    “至少,你對井上是心懷殺機吧?”


    冬村喝幹了剩下的啤酒。


    “照顧客人幹那個,象一個醜惡的動物一樣,受玩弄,受虐待,這就是我竹森弓子啊!”她尖著嗓子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這樣一張醜陋的臉,什麽都得應付,也許你不知道。女客人會怎樣對待我,你想像得出嗎?那些卑鄙的女人,用腳指頭來玩我,有時,還得按照她們的要求出聲在地上爬給她們看,這就是我的工作!如果我不想殺死井上,我還算個人嗎!”


    聲音低低的,卻震人心肺。


    “再喝點吧?”


    “謝謝。”


    竹森弓子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雖然需要井上被殺時間我不在現場的證據,但我不能證明。”


    “為什麽?”


    “那時,正和客人睡覺呢,是初次來的客人,不知那誰。認識的隻有那些常客。我再也沒見過那位客人。”


    “你能證明你當時在這座旅館內嗎?”


    “我想情人旅館會有住宿登記的。那也是招呼我們的記錄。”她自己倒了啤酒,笑了,“你是說想逮捕賣淫嫌疑嗎?”


    “沒這個意思。”


    “真有意思。周刊雜誌說你單槍匹馬。盡管這樣,你還是想抱女人,是嗎?”


    “因為我是男人。”


    那是一種斬釘截鐵的腔調。


    “你抱抱我也沒什麽。即使是這樣……”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又一次複燃對井上的仇恨之火。這種仇恨可以使我忘掉屈辱,也可以讓我大發橫財。怎麽樣,抱抱我,打消你認為我是凶手的念頭……”


    “要是能夠這樣的話……”


    冬村有氣無力地說。


    2


    長野縣下伊那郡島森町中平——


    中平並非町村的名字,而是一莊山的稱呼,位於中央阿爾卑斯連峰中的本高森山上,俗稱伊那穀。沿著天龍川的低地有一個村落,伊那穀是離這村落相當遠的山腹。


    雖說有林間道路,但被給風吹倒的樹給攔斷了,灌木從生,現在已不成其為道路了,除了冬季的獵人以外,幾乎沒人來這兒。甚至近乎人跡未踏了。當然,也就沒有人家。


    冬村去中平時,是八月底。


    昨天,二十九日,冬村終於打聽到了花尾幸司的下落,是富野從藏王町打來電話聯係的。花尾有一個遠親在東京經營土木工程業,老家在仙台,花尾出去以前,曾經去過那兒。


    東北土木建設株式會社。


    事務所位於澀穀區。冬村去拜訪時,花尾的那個親戚已轉讓了股票,離開企業了。冬村得知,花尾打聽到了這個親戚,來這個會社開了介紹信,加入了東北土木。


    “六月中旬時,花尾君還在靜崗的工事現場。說不定,現定在長野。”


    中年的人事負責人這樣告訴冬村。


    “說不定,是什麽意思?”


    “六月開始動工建設中中平高爾夫球場,但高森町一帶的農民采取了反對行動,發起了強烈的反對運動,進入八月後,工事就中止了。他們擔心會導致泥石流或洪水。雖然說經過安全性計算,但也說服不了當地農民。好象他們還成立了保護自然會。”


    “那麽,就那樣中止了嗎?”


    “沒有,施工主方正努力地進行勸導和分化瓦解工作,因為施工主方都不是平庸之輩,附近的市長、町長什麽的。所以,我們就沒有撤回機械,現在,處於一種開店休業的狀態。好多工人因為不清楚這段時間內的補償如何計算,紛紛離開工地,走了。不過,那些負責工事機械的人是有不公開補償的。象花尾君這樣的單純工人,就隻好隨己之便了。”


    漫不經心的口氣。


    “工地有電話嗎?”


    “你也真逗,那兒可是大深山,哪裏能有什麽電話。”


    冬村出了事務所。


    徑直去新宿,乘上了中央線。


    在飯田線的山吹站下了車,乘上出租。車開到半道便停住了。那兒的林間道路是為了推土機、動力鏟通過才開通的。坑坑窪窪的,除了卡車和吉普,別的車幾乎無法通行。


    隻好走。路,沿向原生林的深處。沿著溪川,蛇行而入。深山的景色,越來越濃了。


    到處都是軋爛的蛇。


    冬村從沒摸過高爾夫。而且,他也沒有心思去玩這個,雖說不是因為這個,他卻為在這大深山中修建高爾夫球場而感到百思不解其意了,不禁為其中滲透著的施工主方的特權意識皺起了眉頭。


    伊那地方無平地。因而也就沒有高爾夫球場。要玩高爾夫,隻好去鄰縣。臉麵人物以及那些高爾夫狂為此深感屈辱。


    南信地方非得有個高爾夫球場不可!冬村乘坐的那輛出租車的司機告訴他,這是長久以來的夢了。


    林中的道路還算可以。繁盛的青草,告訴經過這個地方的每個人: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然而,為了能使大卡車通過,在這原生林中開出混凝土道路,伐掉大麵積山林,露出黑紅的土地,——一想到這些,總讓人心裏隱隱作痛。植物被砍伐,枯萎死亡;動物遭驅趕,無家可歸。而且,一旦遇到暴雨,慘遭災難的山腳的居民就業難以計數了。建成這樣一個球場,充其量可以滿足幾百、幾千個高爾夫愛好者的願望,而其代價也實在太慘重了。


    這怎能不令人去痛恨那種按照自己的主張行事的臭不可聞的特權意識!


    走了一個來小時,眼前現出一塊地方,看來就是工地了。四周崇山峻嶺,群山環抱,裏麵隻有這一塊很平整的丘陵地,蜿蜒地起伏著。幾座山的樹木都被無情地伐倒了,推土機刨出了一個大荒。從旁邊看去,四周是濃濃的一團綠,中間張開了一個大口。那紅土的肌膚,象是山脈患了皮膚病。中心部停了五台推土機,兩台動力鏟,還有自動卸貨車、吉普等。旁邊有一座簡易工棚。沒有人影兒。


    從冬村站的這個位置,可以遙望遠處的伊那穀。夕陽,暗淡無光地將餘輝塗上一川。那對麵便是南阿爾卑斯山脈。銳峰、赤石嶽、親嶽、鹽見嶽的山巔,沐浴在夕陽下,南北綿延,成為一體。真可謂一幅絕妙的風景畫。麵對這一切,施工主為了南信的威信,極力建球場的心情似乎不再難於理懈了。


    踏著黑江的泥土,冬村走近了孤零零的工棚。十二、三條漢子正在裏麵玩花牌賭博。肥大過膝的襯褲,紅線圍腰子,——這群漢子,看上去誰都有那麽一兩個特征。


    “幹什麽?”


    那一圈中有一個纏頭布的漢子,格外健壯,冷冷地問了冬村一句。


    “我想找個人。”


    “找誰?”


    他們都停下了手中的花牌,看著冬村。這麽個大深山到底找誰?——全都是懷疑的眼神。


    “我聽說這裏有一個叫花尾幸司的。”


    “沒有這個人。”


    纏頭布冷冷地回答,又回過頭去,麵對花牌。其餘的人也都是同樣的動作。


    “我聽說他在這兒。”


    “你可真囉嗦!你,是花尾的什麽人?”


    “親戚。”


    “那小子不知去哪兒了。不光他,大部分工人都走了。你已看到了,在這兒也沒錢。我們都給町上那些混賬東西給坑了。”


    “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工事終止時是八月三日。那家夥走時好象是十日吧?”


    “你聽說過,他要去哪兒嗎?”


    “這怎麽可能呢?”纏頭布嚷著,象是生氣了,“我又不是監督。”


    “監督在哪兒?”


    “東京。回去抱老婆去了。”


    “多謝了。”冬村點了點頭。”


    “提醒一下,不快回去的話,天一黑,山道就看不見了。”


    冬村出了工棚。出來的時候,那群漢子又專心致誌地紮到勝負的決定之中去了。冬村覺得,他們的動作有些不太和諧。盡管他們熱衷於決定勝負,卻總讓人感到他們的動作不自然、不靈活。這是一種直感,他感到,在聽到花尾這個名字時,男人們的臉上都掠過了肉眼看不見的一絲什麽東西。這種過於細微的東西,促使男人們又若無其事地轉向花牌。


    ——其中必有奧妙!


    冬村半道兒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窗子那兒有一張臉,正看著自己,猛地縮了回去。冬村站了一小會,心裏盤算著是否需要折回去。明確自己的身份、訊問他們。


    結果,他還是丟掉了這種想法。他想,如果他們知道了自己是個警察,便會象文蛤一樣地閉口而不言語了。也許那是個極不高明的做法。雖說男人們佯裝熱衷於花牌的勝負,其中必有什麽問題,但查明這些問題最現實的辦法,似乎應該暗中監視。


    冬村加快了腳步,走上了光禿禿的斜坡。正象纏頭布說的那樣,太陽就要落山了。


    ——花尾會不會窩藏在哪兒呢?


    冬村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他想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花尾犯了殺人之罪,求救於這群人,結果卻遭到了拋棄;反過來,如果他們協力窩藏呢?就必須有其相應的充分理由。


    ——跟蹤者!


    突然,冬村停住了腳步。那個一心想殺死自己的跟蹤者會不會是從這幫家夥中派出來的呢?他想起了那個人的身影:象山中獸一樣敏捷地跨上摩托車,消失在塵埃之中。雖說是在山中養成的動作也好,說是推落巨石所必要的技術也好,甚至說是推落山石要殺死他同富野兩個人的殘酷也好,他總覺得其中含有與剛才那群漢子相共通的東西。


    冬村又邁開了腳步。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迄今為止調查到的井上的過去之中,一定還埋藏著尚來發掘出的什麽東西。說不定在哪兒,井上曾和這群人中的某一個有過糾葛,不然,男人們便不可能窩藏花尾。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對殺死井上有利害一致的共通部分,從而協力合作,並也置開始重新調查的刑警予於死地呢?


    他順手采了一片路旁的草葉,叨在口裏。


    一大堆疑惑,頭腦裏一片空白。又是一片繁雜的混亂。首先必須弄清的是,通過男人們的動作而獲得的直感是否正確。如果有出人,那麽,剛才考慮的一切便屬空想了。萬一剛才的直感正中要害,哪怕其中夾雜些許錯誤,便意昧自己向以前根本理不出頭緒的事件真相逼近了大大的一步。


    “不會錯的——”


    自言自語地嘟嚷了一句。冬村一貫認為,搜查的基本始終是直感。雖說不能無視推理,但是,引導推理的還是直感。而且,他從來都是對自己的直感抱有很高的自信。路旁有幾張大蜘蛛網。冬村想弄幾根蜘蛛絲,橫攔在路上。取了幾根絲,接成一根,拉在一米來高的地方。此時,原生林深處的暮色漸趨濃了起來,不知從哪兒,傳來什麽東西“吱吱”的叫聲。


    3


    冬村住在一家小旅館照,等到十一點,給豬狩打了電話。


    “哪邊很有趣吧?明天我乘頭班車來支援你。”


    聽著從電話裏傳來的聲音,冬村象是看到了豬狩那張憋著牛勁的臉。


    “好吧,你還是來吧。萬一跟蹤者就在那幫漢子中的話,我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事態會如何變化,還很難說。”


    “你跟縣警察局聯係過嗎?”


    “還沒有。一直沒這個時間。”


    “這樣的話,在我到來之前,你不要采取什麽冒險的行動。否則的話,會有危險的。在山裏,不是那幫人的對手。手槍帶了嗎?”


    “沒有,我放起來了。”


    “唉,你要赤手空拳地跟他們來嗎?”


    “事態還沒有發展到這種地步。”


    冬村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拂曉。冬村出了旅館。出租車把他拉到半道兒,他又象昨天那樣,步行進山了。路兩旁,夏季繁盛的青草上,還掛著濕淋淋的露珠兒。幾隻噪鶥,象是引路似的,從樹林間飛過。動物的叫聲,象是臨終時的哀鳴,令人毛骨悚然,聯想到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


    過了一夜,他對自己的直感也沒有什麽懷疑。如果自己的直感不可靠的話,先前的自信,早會象無邊無際的夢一樣,淡薄下去,煙消雲散了。


    昨天在路上拉的蜘蛛絲原封未動地掛在那兒。這證明,冬村下山以後,沒有人或車從這兒通過。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工地,大概因為這兒是南阿爾卑斯山駒嶽附近的緣故吧?太陽剛剛從山頂上探出圓圓的腦袋來。陽光灑在露珠上,原生林的四周,很快便彌漫在淡淡的灰白色晨霧之中。


    穿過黑紅色的土地的一端,他來到一個一眼便可以看到工棚的位置。工棚象是尚未從睡夢之中醒過來。


    冬村藏身於推土機挖出的一個坑裏。從這兒可直接看到工棚,也可以勉勉強強地看清出人工棚的人的麵孔。他拿著花尾的照片。花尾身高一百六十公分,是一個身材短小、略有點水蛇腰的人。如果他出入那兒,馬上便可以分辨出來。不過,花尾昨天不在工棚。因為夜裏也沒人從路上走過,因而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不在那兒。他會不會從哪兒回來,或者有誰去聯絡呢?無論如何,就目前的狀況來看,要知道有什麽動態,隻能在這兒監視著,別無選擇。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男人們起來來。一會兒,升起了煙,象是炊煙。在旅館裏時,冬村聽說過,工事中止以後,主管夥食的婦女也下山了,男人們隻好自己動手做飯,糧食也是從町上買來的。這幫魯莽漢,即便下山,町上也是既無酒吧,又無小酒館。當然,那種職業的女人也就更不可能有了。而且,由於高爾夫球場反對派的眼很尖,他們也就很少下山去。


    九點鍾左右,象是吃完飯了,但還是沒人出來。


    ——難道他們又開始賭博了嗎?


    外麵的陽光直晃眼睛。陰涼地裏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涼快。男人們不肯出來,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冬村也越來越急躁了。熱浪奪去了體內的水分,肌膚象是被灼燒了一樣,火辣辣地疼。周圍黑紅的土地上方,烈火一樣熊熊燃燒著的陽炎,包圍了冬村的整個軀體,皮膚越來越疼了,簡直跟剝掉了一樣。照這樣下去,弄不好會中暑的。要等著豬狩來,同縣警取得聯係,對這幫人進行正麵訊問嗎?


    這樣想著,他又等了一個來小時。男人們一直沒有什麽動靜。陽光,更毒了。


    冬村站起身來。身體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他想,即使是監視,也還是該先去樹蔭下休息一會。轉過身子以後,冬村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同工棚之間的低地上,是一塊五百坪左右的平整地。象盛用來建更衣室的地方。僅僅打了樁。也許很早就中止了。那兒也同樣升起了騰騰的


    陽炎。


    冬村突然覺得,在那隨風搖曳的陽炎中,有一個人影。他慌忙地又一次定神看時,人影消失了。


    ——難道是錯覺嗎?


    也許是因為過於炎熱的緣故吧?眼前什麽障礙物也沒有,是一塊平地,看上去象個運動場。如果說有人影的話,也是一目了然的。別說人影,就連隻老鼠的影子都沒有。冬村苦笑了一聲,移開了視線。就在這時,又一次看到了人影。這一次,更清楚了。一個人橫躺著。而且,位於距地麵一米左右的陽炎之中,象一個火葬的死人,浮在烈炎之中。


    ——難道!


    冬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了。因為這太不可能了!難道是給熱暈了產生的錯覺?要不,就是單純的幻覺。他想證實自已的眼睛,又一次看那兒時,什麽也沒有。


    “躺在空中的人,這是不可能的事!”


    嘀咕著,冬村又按同一角度將視線慢慢移回去。這時,又看到了。在陽炎騰騰的燃燒的空間中,橫臥著一個人。


    冬村邁出了腳步。是自身內部產生了什麽不可捉摸的變化嗎?還是那兒確實有什麽東西?這種不解的疑問,促使著他必須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他想,那是一個類似幻影的東西。極其平整的地上,連根樹木都沒有,是不可能投下人影的。而且,象個死人一樣地橫臥在空間,這更不可思議了。


    結果,什麽也沒有。他目測了距離,來到相應的位置,那兒什麽都沒有。


    冬村環視了一下四周。會不會附近有一個物體,由於大氣微妙的折射而產生的投影呢?三次,都看到了浮在空中的人。三次,都是一瞬間的幻影,盯著看時,就消失了。他想那也許是視角變化時產生的細微歪曲,同大氣極其微妙的折射率在那一點重合而產生的幻象吧?不過,即使真是這樣的話,大氣到底從哪兒折射過來那樣一個奇妙的圖像呢?樹木、岩石、工具,——什麽也沒有。大氣折射也好,投影也好,而圖像的原體怎麽也沒找到。


    冬村茫然地站在那兒。


    ——會不會是海市蜃摟呢?


    根據看到海市蜃樓的人的心態,所有的東西都能看到。冬村在尋找花尾。會不會是這種執著的願望,凝結在海市蜃樓中,並浮現出去向不明人的形像呢?


    恐怕,唯一妥當的推測隻有這個了。至於海市蜃樓現象能否在這兒產生,他不知道。如果可以斷定不能產生的話,便隻能認為,那是因為過於炎熱而產生的幻覺了。


    冬村死心了。正要回到原來的那個監視位置,突然聽到遠處有推土機發動的隆隆聲。也許,那些男人看到了自己剛才的情景,冬村心裏想。


    他停了下來。眼睛盯住了眼前黑紅的地麵。一瞬間,身體,不,整個身心都給吸引住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象是恐怖,透過了他的脊梁,他猛地打了一個冷顫。地麵上,畫了一個人的形狀!不,說是畫的,也許不甚貼切,不是畫的,而是一個陰影,僅此而已。那兒象薄暮一


    樣,暗暗的,是從地裏滲出的影子。


    原來,就是這個影子導致了那個橫臥在空中的人像!


    這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若有若無,若無若有,仔細看時,人影的一部分是泥上微微的隆起,這個微微的隆起,在強烈陽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個人影,象是用什麽畫的一樣。


    ——難道就是這樣?!


    浮現在陽炎中,——這一定是大氣的三棱鏡效果,還是別的什麽。或者說,人影隆起的這部分同其他部分相比,土中的濕度不同,被陽炎折射後,這浮現到了空中。


    冬村蹲下身,用手輕輕地觸摸那些陰影部分。雖說人影浮到空中的謎團解開了,但他不明白,為什麽地上會有這樣一個人形。似乎這並非出自人之手,這種令人想到半麵陰影像的陰影,是人手不能畫出米的。簡直象一個男人以同樣的姿態躺在這兒,在一種強烈陽光的作用下,瞬間蒸發而形成的影子。冬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原子彈爆炸時印在石頭上的人影。


    這時,冬村猛地意識到什麽東西逼了過來,發著隆隆的聲音,聽上去象是地聲。


    4


    聲音象是從不遠的前方傳來。冬村完全被那個人影吸引住了,他根本沒能意識到危險的來臨。


    站起身來的時候,看到一台巨型推土機正發著隆隆的響聲衝這邊開了過來。一看它那向前推進的方式,就很不尋常,象是一匹險惡的毒蠍子,搖著尾巴,晃著夾子,襲了過來。


    冬村迎著斜坡跑了起來。那又大又長的鐵鏟象個鐵塊,它輕輕的一擊,再加上履帶的蹂躪,輾爛冬村,置他於死地,可能比軋爛一朵野花更顯得輕而易舉。冬村一邊跑著,掏手槍,沒有。他沒想,麵對這樣一個兩萬多公斤的鐵製龐然大物,即使有槍,又有何用!推土機以所料不及的速度,逼了過來。那鐵鏟高高地舉起來,靈活地搖動著,毫不費力地追擊著,冬村一個勁地猛跑。


    他覺得,甚至可以看到纏著頭布的司機那張殘忍扭曲的臉了,如果給追上了,挨一鐵鏟,可就完了。即使能跑開一點,鐵鏟也能隨車體旋轉,從這種旋轉中跑出的回旋餘地便微乎其微了。


    總算,跑開了一段距離,這是托了斜上坡的洪福。但是,冬村的雙腳也象用釘手固定住了似的,停住了。——前方,還有推土機等候在那兒!環顧四周,翻越山峰的右側有兩台,左側有兩台,象是為了切斷他的退路,等在那兒,時刻準備著出擊。冬村匆匆地目測了一下間隙,有


    相當長的一段,——竭盡全力,是可以跑著穿過去的。


    轟鳴聲又從背後傳了過來。冬村又跑了起來。到原生林,直線距離大約七百米。他隻有跑,跑,再跑,跑到那兒,穿過去!


    前方的推土機慢慢地蠕動了起來,象是要跟拚命奔跑著的獵物保持一致的步調。唉呀!那家夥個頭格外大,是一台聯合推土機,但是,冬村心裏並非十二分地害怕。因為那台聯合推土機的守備線格外長,因而他可以佯裝向右跑,而突然轉身向相反的方向。


    六百、五百、四百——聯合推土機朝著冬村的“到達地點”慢慢地開著,轟鳴著。三百,二百——突然,推土機的速度加快了,履帶揚起了紅紅的塵土。冬村向著前方做最後衝刺。腿象灌了鉛,很重;呼吸也越來越急促,象是頃刻之間就要斷氣。全身都在燃燒,熱極了。不遠處,便是涼快的原生林。隻要跑進那裏麵,便可告一段落。即使他們還要追下去的話,僅僅是人追人,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一百米——冬村猛地改變了方向。逆著聯合推土機的方向轉了個大硬彎。八十米、七十米,再有一可氣,便可逃出腳下的這塊平整地了。聯合推土機象是明白了冬村意圖,開始倒行,不過怎麽也可以躲過去。盡管雙腿累得不聽使喚了,冬村還是拚命地跑,跑,跑。


    聯合推土機的駕駛員站了起來,向冬村的前方投了一個短棒狀的東西。冬村看到了強烈陽光中浮現出的那個東西,猛地站住了。


    達那炸藥——!


    那東西旋轉著,落在了前麵十米左右的地方。冬村看到了烈日照射下那短短的導火線。很短,象是在落地之前便有可能爆炸了。冬村忙回轉身,剛跑了兩三步,咚的一聲巨響,炸藥爆炸了。衝擊波震動大地,同時從背後襲來了一陣熱乎乎的暴風。冬村被衝倒了。炸藥揚起了一陣褐色的塵埃,遮滅蔽日,冬村判斷了一下方向,又跑了起來。


    這次,不是奔向原生林,而是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那家夥準備了多少炸藥。這時,他才知道,為什麽那會有那麽長的一塊間隙了。他們想用炸藥製服自己,除掉自己。


    前方的動力鏟揚著鐵夾子衝了過來。避開,向左方跑去。他隻有拚命跑,奔上那高低不平的山腳了。動力鏟改變了方向,全力向間隙那邊奔去。斜前方,又出現了一台動力鏟。


    向左,再向左,冬村改變著角度。這是在一塊開闊的平緩地裏,熱氣籠罩著,一點物陰也沒有。喉嚨,在冒煙,膝蓋,在顫抖。因為剛才的暴風,弄得自己滿頭是土,隨著不停的跑動,頭上的土落在臉上,很快就要把眼睛給糊上了,一邊跑著。脫下襯衫,用裏麵胡亂地擦著臉和頭。


    然後,扔掉了襯衫。


    總算在相反的方向看到了山腳下的原生林。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絕望突然襲擊了冬村,他停下了腳步。沿著原生林的邊緣,有三台自動卸貨車和一台吉普守候著,動力鏟,推土機倒沒什麽,與卡車、吉普車賽跑,是沒有指望獲勝的。即使它們不能象在平坦地上開得那樣快,追上自己,恐怕也用不了三、兩分鍾。眼看就要給軋死了!


    ——怎麽辦?!


    右側,動力鏟;右前方,還是。背後的原生林旁有四台推土機帶著炸藥堵住了退路,——完全包圍狀態。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殺我!!


    他叫了起來,但喉嚨裏象是抓進了砂子,沙啞了。是因為這些家夥對井上懷有一籌莫展的仇恨,於是和花尾共謀把他殺死了嗎?還是,因為自己發現了地上那個奇怪的的影子?那個人形裏麵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會不會是這幫人殺死了誰,埋在了那個地方?不,這不可能。要是真的埋了人的話,是不可能在地麵上出現那樣一個幻妙的陰影的!更何況,那個人影還躺在大氣之中!


    ——自報姓名,說自己是搜查員?


    冬村踉踉蹌蹌地邁開腳步。此時此刻,這種考慮是毫無用處的!這些小子布下了這樣大的一張網來殺害自己,毫無疑問,他們一定知道了自己是個搜查員。如果自已那樣做,說不定會加強他們的殺機。也許,這個陣勢本來就是因為他們知道了自己是個搜查員才布下的。


    邁出的腳步,亂了。用盡全力,兩條腿象綁了竹竿一樣支撐著。體內的水分也沒了。他感覺到,每呼吸一次,呼吸道的粘膜上便會出現無數的裂縫。


    他試著爬了兩三步,又站了起來,奔向推土機守備著的原生林。死裏求生之路,唯此一條了。隻有去從炸藥之中求生存。即使是給炸死,也要比在漸漸縮小的包圍圈中慘透遭履帶的蹂躪好一些。


    背後,動力鏟的轟鳴聲。冬村又咬著牙跑了起來。萬一能夠逃出這塊死亡之地,跟他們沒完!——這種忿忿之氣,好不容易才使他邁開那木棒一樣的雙腿。即使把他們一個個絞死,也難解心頭之恨,難報心底之仇。


    聯合推士機又開始動起來。那可謂一個巨大的鐵塊,一眼便可看出是一頭心懷殺機的野獸,排土板揚在空中,象一個血盆大口。它開了起來,想去堵斷冬村的退路。眼看著,包圍圈越來越小了,冬村已沒有猶豫的餘地了。——除了突破這條防線以外,別無他路可擇。


    推土機的聲音更響了。背後的兩台動力鏟也是保持著一定的間隔追了上來。


    五十米——推土機上的男人又站起身來,投出了包達那炸藥。落花二十多米的前方,爆炸了。冬村俯臥在地,聽到了那撕破耳膜的炸裂聲。隨著那聲巨響,他向那個騰然而起的煙的漩渦中奔去。暴風卷起的塵土,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他緊閉著雙眼,意識到小石塊之類的東西刺痛了自己半裸的肌體。但是,沒有時間去顧及這些了。那家夥想用炸藥迫使自己退回去!回去?動力鏟迫在眉睫,無路可逃了。他不分青紅皂白地用力跑了起來。


    過了爆炸點。那兒給剛才的炸藥掘了一個巨大的乳缽型洞穴。右邊,聯合推土機的履帶輾著大地,發出隆隆的的響聲。


    亮光一閃。前方幾米遠的地方。隨著那聲震耳欲聾的炸裂,土砂的龍卷風同時升了起來。瞬間,冬村被衝擊波引起的暴風彈出老遠,摔到了地上。一陣揪心的劇痛,襲過左半身。他還沒死,活著。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了,是被暴風激的,還是被土迷上了?他不知道!爬。恍惚看到前方象是原生林一樣蒙蒙的一片綠幕。他衝著那兒,拚命地爬,爬,爬,然後,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跑了起來。


    背後,又響起了一陣炸裂聲。熱浪把冬村彈開,重重地把他衝倒在地。冬村又在地上向前爬動了起來。一邊爬,一邊想:完了!綠色的屏幕永遠飄掛在那不遠的前方。履帶的聲音倒是漸漸逼近了,——炸藥就要直接命中自己,把自己炸個粉身碎骨。


    還是爬,咬緊牙關爬。他覺得慢極了。炸藥就要響起爆炸聲了,履帶就要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了!或許,是這種死亡臨近的恐怖打亂了他時間上、空間上的感覺。他覺得爬了幾十分鍾,又突然落到了原生林樹下繁生的羊齒叢中。


    5


    他又在這羊齒叢中沒命地爬行了起來。他聽到了男人們的聲音。追上來了!好拔開了叢生的羊齒,前麵擋著的是山白竹,密密麻麻的,比冬村的個子還高出許多。冬村硬是鑽到了山白竹的根底下,但空隙很小,不可能前行了,恐怕隻有蛇,才能彎曲著身子行得通。


    鑽進去,一動不動地停住了。一會兒,男人的聲音便近了,聽上去慌慌張張的,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說,要是讓那家夥逃了,下次可要由他來追我們了。男人們弄得樹中沙沙作響,從一動不動的冬村身邊過去了。


    這下不用擔心被他們發現了。這是一塊雜生各種樹木的高木林帶,白天也是陰森森的,不見天日,別說是人,就連牛馬這樣的大動物進了這裏麵,恐怕也很難找得到。


    男人們過去了,又聽了一會兒動靜,冬村才從褲子上撕下一塊布,包紮了一下傷口,呆在那兒,休息了一會。他不能分辯東西南北了,不管如何,隻有往下爬了。這兒還算不上大深山,走它兩二三個小時,想必能夠遇到聯係鹽尻市和飯田市的國鐵一百五十三號線。


    傷勢很重。僅輕傷和擦傷就有數十處,這些地方的血都給紅土止住了。問題是左胳膊靠肩處的裂傷。雖說剛才用布條紮住肩頭算止住了血,但是裂傷很深,傷口塞滿了土。必須馬上衝洗消毒,接受醫生的理療,萬一染上破傷風什麽的,便隻能束手待斃了。


    有動靜,很近!沙沙的,象是用手撥開雜草的的聲音。


    ——難道是那幫人又回來了?!


    冬村迸住了呼吸。那聲音聽上去很單調,隻有一個人,小心翼翼的,慢慢地向冬村潛伏的這個方向靠近。冬村環視了一下近身的地方,想找個石頭什麽的作武器,但很不巧,沒有。就憑一隻胳膊和來者鬥,是沒指望取勝的。冬村心裏祈禱著,希望那人的路線偏離開去,——但是,聽上去,那分開山白竹沙沙的聲響,同冬村爬過來路線分寸不差。


    冬村用力分開山白竹——隻有逃了。多少有點兒沙沙作響,但這無可奈何。很可能是,這個追蹤者循著地麵上、草葉上的血跡,象獵狗一樣在追了過來。而且,這個家夥還一定是個諳習此術,沉著而又無情的人。不過血已經止住了,沒了血跡,那人就會在這迷茫的山白竹從中迷失方向,說不定會從近旁經過,也覺察不到冬村。


    冬村停了下來。與此同時,追蹤者那沙沙的聲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冬村象是凍在那兒似的,一動不動,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深山裏靜寂極了,隻有蟲子的低鳴在回響,據剛才的聲音判斷,追蹤者就在距自己不到四米遠的地方。


    幾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


    他緊張的身體慢慢鬆弛了下來。腦海又浮現出幾年前那次與剛才極其相似的經曆。那是一次打獵遇到的事。獵狗循著獵物的氣味鑽進了草叢,冬村支起了獵槍等候在草叢的入口處。幾分鍾過去了,獵狗回來了,草叢裏沙沙作響,“沒找到嗎?”冬村這樣問獵狗。就住這時,不遠的地方傳來了腳步聲,又猛地消失了。就這樣,冬村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家夥就是獵物。為了避免將自己的狗當作獵物射殺了,他突然想起在狗的脖子上係一隻鈴鐺。這次,他才真正感覺到了野獸那令人咋舌的逃跑技術。野生動物知道了危險的存在後,要麽向枯枝的山林中逃,要麽向繁盛的樹林中奔,一點聲音都不出。就連那形體巨大的熊也不例外。


    那不是追蹤者——!


    緊張消除了,他又猛地感到傷口的疼痛和嚴重的疲勞在無止境地侵蝕和折磨著自己身體,難受極了。他住哪躺了三十來分鍾,恢複了一下體力。然後,冬村又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因為,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的危險地帶,而且,還必須找一條清溪,給傷口消毒。


    山白竹劃破了半裸的上半身,樹葉碰到了四處的傷口,疼得他紮心,冬村真想喊出來。爬的話,也隻能用右臂,反而更費勁;走呢,也是一步三寸,慢極了。


    曆盡艱辛,過了近一個小時,終於從那叢生的山白竹中鑽了出來。冬村看了一眼背後,倏地一股惡寒掠掠過他的全身。——在密密麻麻的山白竹中留下了一條清清楚楚的道。自己剛才通過的地方,山白竹的葉子碧綠碧綠的,很是顯眼。因為過時抖落了葉子上積下的塵土。他沒有迷路。要是給一個有眼力的人看,自己逃走的路是一目了然的。


    象是有一個無影的敵人在追趕著自己,冬村急匆匆地沿著荊棘叢生的斜坡往下趕。


    沒有路,沒有砍伐的樣子,也沒有水流。最終,斜麵通到一個懸崖,走不通了。隻好沿著崖的上沿橫向而行了。懸崖的下麵仍然是綿延的原生林,再前麵是什麽,看不見。


    不知不覺地,懇崖消失了。他繼續走著,象是徘徊於山中了,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幾聲野生猿猴的哀鳴。曾幾度被懸崖攔住去路,不能前行,隻好繞道走。他甚至感到,似乎是在上坡,而不是在下坡了。


    走了將近三個小時。手表壞了。象是在暴風衝到自己時候壞的。不知道是幾點了,從太陽看,大約是下午三點鍾左右。他並沒有為不能下山而感到恐懼,也許是因為出血過多的緣故吧,他明顯地感到體力急劇下降。傍晚之一定要想辦法找個人家,否則,傷口裏留著泥土,太危險了。即使可以幸免患破傷風,細菌的無情侵蝕也有可能使自己失去胳膊。而且由於捆得太緊,左胳膊基本處於假死狀態,象灌了鉛一樣,很重。


    突然,傳來了小河流水的聲音。


    冬村萌生了新的希望,加快了腳步。頭上,臉上,身上,都是塵埃。喉嚨也幹裂了。最主要的是傷口的消毒,他多麽希望有條小河,一頭紮進去。


    流水響聲漸漸大了起來。聽上去,象是一條急流,終於,溪穀映入了朦朧的眼簾。溪穀將山穀削成了v字形,很深。他跑了過去,但流水在高高聳立的岩壁的下麵,遺憾的是沒有下去的山路。不過,冬村還是安心了。沿著溪穀,滑著一條窄窄的山路往下走,這條小路象是伐木的路,被夏日繁盛的青草蓋著。從這兒下去,一定能走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急流衝擊著岩石,從右手傳來嘩嘩的響聲。冬村聽著水流聲,盡力支撐著就要倒下去的疲備的身體,撥開那繁盛的青草。


    往下走了二十多分鍾,是一架渡河的吊橋。橋不知什麽時候架的,那是一座用藤蔓編起來的吊橋,古色蒼然。設有橋板,過橋的著腳點,隻不過是拿兩根藤蔓打起來的環兒。這很可能是許久以前本地的獵人架起來的。冬村用腳踏著,試了試其強度。


    雖說晃晃蕩蕩的,象個秋千,但是似乎還沒有腐爛。他小心冀冀地邁開了腳。到對岸有二十來米,高度有十多米。下麵是奔湧的激流,泛著白白的泡沫的水潭,如同一幅絕妙的丹青,碧綠碧綠的,綠得發黑。


    吊橋承受著冬村的重量,漸漸擺了起來。走到中心部時,擺幅已達兩三米了。因為隻能使用右胳膊,更加重了吊橋的搖擺。他感到一陣目眩,象是暈船。


    腳,開始發抖,著腳點隻是個藤蔓的繩索纜。間隙隻有三十來公分。要是某一步的藤蔓腐爛的話,自己就沒命了。吊橋擺得漸趨厲害,他動動扭曲身子,失腳。


    總算蹭到了中心部,無意中冬村回頭看了一眼。


    “住手!幹什麽!住手!!”


    冬村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周圍的風景,瞬時間凝固了。——一個人站在吊橋的那一頭,手中拿著刀,放在藤蔓架線的一根上。


    “喂!住手!給我住手!”


    吊橋幾乎不能過。冬村的雙手緊抓住男人要切割的那根架線,這根架線無聲無息之中被切斷了,甩上了冬村失去支點的身體。冬村慘叫一聲,緊緊抓住了腳下的回線。那男人又將手中的刀放在了這根藤蔓上,把它切斷了,冬村的身體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好容易才用手抓住了藤蔓。


    隻剩下兩根藤了!男人把刀架在了其中的一根上。


    ——跟蹤者!


    他沒有去確認那個男人的臉麵,沒這個時間!不過,他還是閃了一念:這個跟蹤到奧羽山脈中來的男人正要置自己於死地!轉眼間就要毫不猶豫地切斷自己的生命之線,太殘忍了!——沒錯,就是那個跟蹤者。


    四根回線被切斷了三根。這聯係著生命的藤蔓,輕而易舉地纏到了冬村懸在空中的身上。那男人把刀對準了最後一根……白刃一閃,這最後一根支撐著冬村體重的藤蔓也被切斷了!冬村的身體被深穀吞噬了。就在這一瞬間,冬村猛地意識到,山白竹叢中的聲音不是什麽野生動物,而是這個跟蹤者!他一定在哪兒看到冬村被圍困,後來,得知冬村逃跑了,又循著血跡,跟了過來。


    溪穀,深深的,沒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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