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茶喜走了進來,打破沉靜。


    “她走了?”


    “是,王姑姑走之前,問婢子,今日您是否還要去後苑看書。”


    趙琮“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茶喜便低頭,往後站了站。


    福祿又道:“陛下,小的為您重新梳頭!離大朝會還有半個時辰,尚來得及。”


    染陶走進來時,恰好聽到福祿這番話,她走到趙琮麵前,行了一禮:“陛下。”


    “櫻桃飯做得了?”趙琮絲毫不受影響,似乎剛剛那個被女官給了個沒臉的人不是他似的。見到染陶過來,他倒又高興起來,笑著問她。白玉櫻桃名字好聽,其實就是櫻桃蒸飯。


    染陶倒也鎮定,微笑道:“做得了,稍後便有人送來。淘飯的茶水也已備好,放了好些時令瓜果在裏頭,是您說過的水果茶,陛下定會喜歡。”


    “那就好。”趙琮說罷便要起身。


    “陛下——”福祿還要再說話,染陶卻看了他一眼,他隻好停下話頭。


    趙琮用膳時,不喜有太多人盯著,他揮揮手,讓眾人都下去。


    況且,他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此刻的情形。


    染陶卻拉了福祿,直接去遊廊下說話。


    福祿不滿:“你又何必拉我?陛下好不容易被我勸動,願去大慶殿,近來陛下身子又不錯,今日實在是大好機會。王姑姑那算個什麽?她竟然也敢——也敢——!”他說著便又氣起來,說不出後半句。


    染陶也不喜:“自陛下登基以來,你入宮也已六年。往日瞧你同其他人打交道也沒落下風,便是劉顯也要喚你一聲‘福大官’,我當你練出來了,怎的這個時候卻這般無用起來?”


    “王姑姑狗仗人勢!”


    “王姑姑算個什麽東西!陛下給孫太後麵子,才封她做郡夫人。陛下不給麵子的話,她連個女官都撈不得!”染陶伶牙俐齒,“你也知她狗仗人勢,她借的不過是太後的威風,若沒太後,她敢說出這番話來?昨日我們便已說好,陛下若願意去,便去,若有一絲勉強,我們便來日再說。”


    “陛下明明已被我說動!”


    “陛下是什麽人?你我又是什麽人?陛下雖然淳厚,心裏卻明白得很。陛下進宮後便是我在伺候,我看得清楚。今日,陛下若真的想去,一個女官能攔得了我們陛下?你真當王姑姑有那本事?陛下隻不過是憐你那份心罷了!”


    “……”福祿悶聲不語。


    “福祿,你近來有些過於急躁了。”


    “陛下已經十六歲,孫太後卻那般,我如何不急?我怕陛下成了孫太後前方最後一道阻礙,怕,怕——”不吉利的話,福祿說不出口。


    染陶“哼”了聲,麵色一冷:“她敢!又有何可怕?我們陛下是太祖嫡係子孫,先帝親封的皇子,更是先帝當著許多大臣的麵親口傳的皇位。借孫太後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這天下,是陛下的!你且瞧著,這才剛開始呢!”


    “我知道了。”福祿有些失落。


    “陛下不易,你我更當要耳聰、目明、心靈才是。眼下最要緊的是陛下的身子,萬壽節當天,定有人出麵請陛下親政,你當人人服她孫太後?與這相比,五月的大朝會算什麽?遼和西夏的使官又算個什麽?陛下幼年時,還曾被遼國的副使嚇到過,不見也罷。冬至日的大朝會,你且看著,那才是要事。隻要陛下的身子養好,一切都無礙。切莫為了貪小的,丟了大的。”


    福祿虛心道:“是我莽撞了,染陶姐姐教訓的是。”


    “倒是我依稀聽到茶喜說,王姑姑問她陛下的‘行蹤’?”


    “是。”


    染陶蹙眉:“今日若陛下再去後苑看書,你我都要警醒著。”


    與福祿一樣,染陶再鎮定,也覺得近日來似有大事要發生。


    她上回有這感觸,還是先帝過世,陛下匆忙登基後,孫太後哭著抱著陛下哀哀說“日後便隻有你我母子二人”時。那一回,孫太後剛哭完,次日,她的父親燕國公孫博勳便在小朝會上請孫太後臨朝聽政。


    第3章 先笑的人,可從來都不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不論下人們如何憤怒、擔憂,也不論他們如何做準備。


    趙琮胃口很好地用完了早膳。


    他這輩子的身子不好是實情,他想裝也裝不來。


    近來天熱,胃口不佳。今日難得,染陶做了櫻桃蒸飯,米蒸得軟糯,上麵碼了一層櫻桃,蒸熟後,櫻桃汁水滲進了米飯當中。盛出一塊來,擺在朱色的瓷碗裏,格外好看。


    隻看著,便令人胃口大開。趙琮先用小勺舀了一勺,細細地品嚐了一口,櫻桃甜酸,米飯又格外軟糯,十分好吃,他麵露滿足。吃了一半,他又用琥珀色的水果茶淘了這櫻桃飯,顏色更為漂亮。他看似仔細用膳,心中卻想著王姑姑那番話。


    被人打臉,不氣?


    當然不可能。


    但他趙琮有個優點,再氣,麵上也不顯。況且他也知道,王姑姑是借了孫太後的威風。他沒必要與一個王姑姑置氣,即便王姑姑是太後的乳娘,他就是現在真想要王姑姑死,孫太後還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下人們的博弈,實際上是主子的較量。


    所以跟一個下人計較,實在沒意思。


    如今的他比不過孫太後是實情,他也一直消極對待,更是實情。他就如那喝醉了的人,此刻還未到醒來之時,或者說還不願醒來。到底何時才願醒來?他也不知。


    今日答應福祿去大朝會,終究是不忍心看福祿那副期盼又可憐的模樣。


    不過這一切,他遲早要那些人還回來的。


    先笑的人,可從來都不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他也並未多吃,用了一小塊櫻桃飯,叫人進來,拿上書,照例是去後苑的亭子裏看書。


    倒是走到院子裏,趙琮見到了不遠處的劉顯,他在與一個小黃門說話。


    要說這劉顯,就是孫太後插在他殿中的一個盯梢。大家心知肚明,偏偏又沒人說出口。趙琮覺得放劉顯在這兒也好,因為劉顯蠢,且劉顯膽小怕事,換了其他人來,還不如劉顯呢。


    但這不代表他就喜歡劉顯。當初福祿剛進宮時,很是被劉顯排擠過一段時日。若不是他裝病成功,哭著要福祿,福祿到現在都沒有出頭之日。


    趙琮眼睛眯了眯,福祿立刻派了小太監去叫他。


    劉顯正跟一個麵生的小黃門說話呢,他早晨令徒弟劉進去寶慈殿通風報信時,劉進卻不知去了哪裏。恰好見著這個小黃門,他找不到人,隻得派了去。哪料到這個小黃門辦事極機靈,寶慈殿裏還賞了他。


    劉顯有心培養他做徒弟,便多問了幾句,聽聞陛下叫他說話,他嚇了一跳。


    他早晨剛做了虧心事,回頭一看,陛下笑眯眯地看著他呢。


    他立刻彎腰,小跑到陛下跟前,行大禮:“陛下。”


    趙琮晾了他好一會兒,才淡淡道:“起來吧。”


    “陛下可是要去後苑看書?”劉顯討好地笑著說。


    趙琮瞄到他身後的小黃門,問道:“你新收的徒弟?瞧著倒是眼生。”


    “是,是,早上新收的。”劉顯點頭哈腰。


    “叫什麽?”


    “叫,叫——”劉顯剛跟他搭話呢,還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麽。


    那小黃門倒不慌張,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稟道:“陛下,小的家姓程,名二狗。”


    劉顯“噗嗤”笑出聲來,可是就他一個人在笑。他又立刻捂住嘴巴,低頭不敢再動。


    趙琮懶得理他,直接道:“這名字倒是有趣。”


    “家中父母沒有念過書,給小的取了這個名字,汙了陛下的耳朵。”


    趙琮倒覺得這個程二狗有些意思,看起來也就十一二歲的模樣,應是剛被分來沒多久,卻難得這般鎮定。他索性道:“朕給你個名字。”


    程二狗微微一怔,“撲通”跪到地上:“小人不敢!”


    趙琮被他逗笑了,高興道:“什麽敢不敢的,你就叫吉祥吧,以後跟著你們福大官。”


    “……”程二狗,不,是新鮮出爐的吉祥怔得說不出話來。


    劉顯也說不出話來,福祿壓他一頭就罷了,這個小子又是什麽運道?!居然跟福祿排上了一個輩分的名字?!


    趙琮抬腳便要走,卻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下腳步,回頭對劉顯道:“劉顯,你出宮一趟。”


    劉顯立即應下:“是,陛下要小的去何處?”


    “去寶寧郡主府上。”


    “……”


    寶寧郡主便是趙琮唯一的妹妹,他們父母均過世後,趙琮一登基便封了親妹妹做郡主。孫太後倒也沒說什麽,反正一個郡主而已。趙琮又給妹妹建了郡主府,孫太後依然沒說什麽,畢竟趙琮沒有追封生父。


    這寶寧郡主聽名字便知是極為受寵的,人人知道陛下從前的名字叫作趙宗寶,而他的妹妹叫作趙宗寧。取了二人的名字,來做她的封號,可見這榮寵。


    寶寧郡主生來便是王府嫡女,原本就是當不了郡主,一個縣主也是跑不了的。她的相貌也好,親哥哥又是皇帝,所有人都捧著她,真正的天之驕女,宮裏頭幾個不受寵的先帝的公主也比不過她。


    寶寧郡主不免便有些驕縱,怕她的人有許多,劉顯也是其中一員。他不怕他們陛下,偏偏怕這位寶寧郡主。每回他奉命去郡主府送東西時,總要被郡主抽上幾鞭子。


    他低著頭,隻覺後背又開始疼。


    “新貢進來的布料、櫻桃,還有新打的首飾,全部給郡主送去。”


    “是,小的領命。”劉顯又深深行了一禮。


    趙琮這才帶著一群人離去,殿外等著的兩列近侍衛也跟上了趙琮的腳步。


    劉顯回頭看到新出爐的吉祥,一陣好氣,他陰陽怪氣道:“你小子命好,收拾收拾,便去福大官那處吧。”


    “是。”吉祥乖覺,得了好處也不得意,更未多說話,隻是再行禮。


    劉顯想敲打他,也找不到理由,更不敢。到底是回身走了,他得去內庫點東西,再往宮外郡主府而去。


    劉顯不由無奈擠眼,似是已提前察覺到了後背的疼痛。


    待院中人都走盡,吉祥直起腰,回頭看了眼福寧殿的正殿。


    隨後他又將視線投往後苑處。


    趙琮常來後苑的小亭子裏看書。孫太後雖防他防得緊,他幼時,孫太後倒當真對他還不錯,先帝也專門挑了幾位大學士教他讀書。他原本就是帶著記憶的,這輩子的腦袋瓜更不差,師傅們教什麽,他都一學就會。


    先帝知道後,倒總是誇讚他。


    孫太後開始也是誇讚的,讚著讚著便漸漸讚不出口了。因為先帝去了,她的心也大了。


    趙琮裝淳厚,卻不想真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傻子。有時他想,其實最初,他便沒想過在這個宮中沉默。他要真想一輩子受製於他人,幹脆從一開始便真裝成一個傻子好了。


    他慢悠悠地走上亭子,隨意便在石凳上坐下,側身望向亭外的池水,紅色的錦鯉們穿梭在清澈的水間與碧綠的荷葉間。他想,又急什麽呢,鯉魚們都知道要努力躍過那不知到底存在與否的龍門,他也總會拿回屬於他的東西的,那東西可就明晃晃地在前頭看著他呢。


    染陶卻急急走進來,嗔道:“陛下怎的不等我們鋪上軟墊便坐下了!”她又怪福祿,“福祿也真是,也不知道攔著陛下!”


    趙琮笑開,還是每日與染陶、福祿這樣說說笑笑比較有意思,趁還能享受這樣的辰光,趕緊好好珍惜著吧。


    福祿在染陶麵前也沒了福大官的樣子,低頭認錯:“都是小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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