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先伸出了一隻纖纖玉手,壯漢咽了口唾沫,他都好些日子沒見過小娘子了。自被派了差事,便一直在這後院裏看著人。他暗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眼中愈發冒出光來。


    那隻玉手撩開簾子,扶住馬車,接著便從馬車中走下來位小娘子。


    小娘子長得十分白,眼珠子更是黑,披著一件秋香綠的披風,也看不見裏頭穿著什麽。她臉上帶著笑容,長得甜津津的,壯漢不由又咽了口唾沫。


    還不待他咽盡,這小娘子卻又往馬車轉去,伸手進去,並道:“郎君,扶著婢子的手下來吧。”


    壯漢立刻便醒了,嗨!原來裏頭還有個郎君!這原來是個女使,那鐵定沒什麽戲了,這麽漂亮的女使,哪個郎君不收用了去?


    他也不再做癡夢,興趣頓時也全去,管馬車裏頭是誰呢!他的站姿頓時便鬆了下來。


    正在他無所謂之時,那位女使口中的“郎君”總算是下來。


    他當真是扶著女使的手下來的,大漢心中不屑,便挑起眼角等著看那位郎君。


    大漢的眼角原本還挑著,一條腿彎著,靠牆而站。


    待那郎君站直,收回手,並回頭往他瞥來時。


    他不由便立即也跟著站直,雙手並與雙腿旁,更是早就低下腦袋,再也不敢抬頭。


    隻一息,大漢便出了一身汗,寒風一吹,後背冰涼。


    那郎君卻隻瞥他一眼,便已收回視線,沉默地往屋內走去。


    女使也早跟他進去,穆扶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大漢一眼,大漢差點癱下來。方才那位郎君的眼神也太過駭人,明明有眼白,看在眼中卻跟沒眼白似的!大夜裏的,看著實在是嚇人得緊!難怪連馬車都是黑的,穿著一身黑,就連眼睛都是黑的!看起來還是個尚未弱冠的年紀,長得卻比穆掌櫃還高,氣勢就更別提了。


    他能不被嚇著嗎?!


    穆扶道:“那是三郎君。”


    “是是是!!”大漢趕緊點頭。


    “你去將那人帶來,三郎君要瞧他。”


    “是是是!!”大漢除了應是,旁的什麽再也不會,轉身就去另一個屋子裏頭拿人。


    穆扶這才抬腳進去。


    洇墨正提壺泡茶,抱怨道:“好歹是個茶樓,茶罐子倒有好些個,一點兒好的茶都沒尋著!”她早解了披風,正往茶盞中撚茶葉,抬頭見穆扶進來了,又道,“穆叔,您瞧,這都是些什麽茶!”


    穆扶笑:“這兒的茶哪有江南好,好的都先緊著宮裏頭了。”他笑罷,朝首位上的人道,“郎君,且忍忍,處理完這事兒,咱們便回。”


    本在沉思的趙世碂回神,不在意道:“我在開封府長大,哪裏就吃不慣這些。”他接過洇墨遞來的茶盞,吃了一口,“將人帶來。”這才是正經事,若不是為此事,他也不會回來。


    “李大已去提人!”


    趙世碂點頭。


    洇墨再道:“當真不歇過一晚再回?哪有這般趕的,今兒好歹是郎君的生辰,婢子該給郎君下碗麵吃了才是……”


    她正說著,李大將人提了進來,他手上拎著的也是一個漢子,長得也是高高大大的。進來後,他便將人扔到地上,規規矩矩地跪下道:“三郎君,小的把人帶來了!”


    趙世碂點頭,穆扶道:“你先下去吧。”說罷,他扔給李大一包銀子,“三郎君賞你的。”


    李大趕緊接在手裏,跪著連連道謝,隨後爬起來轉身就跑。


    穆扶上前去,扯了地上大漢嘴中塞著的布團,他卻還暈著,也不知是真暈,還是裝暈。


    趙世碂手拿茶盞,走上前,抬腳便踩住他,手一翻,整杯茶均倒在了那人的麵上。茶水到底是燙的,那人被燙了個激靈,立即睜開眼,痛叫出聲,趙世碂卻又踩住他的半張嘴。


    他驚慌地盯著頭上的趙世碂。


    趙世碂不再沉默,而是擺出一副笑臉:“周大當家的,可還認得我?”


    周大當家的卻倒寧願他別笑!嚇得立刻道:“三郎君!小的什麽也不知啊!您就放過小的吧!”


    “我還什麽都沒說,你便說你不知,那你到底是知還是不知?”


    周大當家的立即痛哭:“小的真的什麽也不知啊!”


    “你不知,我倒是知道些事。我說給你聽,可好啊?”說罷,趙世碂又是一笑,笑得愈發燦爛。


    趙世碂生於寒冷,十六歲的他卻長得仿若夏日裏開滿枝頭的紫金花,僅看那張臉,比夏花還美,偏他總是冷著一張臉,更是將自己給埋在黑色當中。冷不防這麽一笑,竟如傳聞中的彼岸花一般。既美,又令人忌憚,更不敢靠近。


    周大當家已被折磨半個月,此時見趙世碂笑成這般,想到人人都說三郎君一笑便是要殺人了,笑得越美,殺得便越狠毒。他哭得眼淚都已落下,恐懼間隻會不停道:“小的什麽也不知道!三郎君您要明察!小的什麽也不知道!”


    “周大當家何必如此,咱們話話家常罷了。我又不是吃人的鬼怪,你又何必躲我躲到開封府來,我為了見你一麵,還得坐上好幾日的船,好生辛苦。如今我隻是有些疑惑,想問問你,今兒既然重逢,你也為我解解惑才是。據聞楊淵楊大人家的舅爺在蘇州買了個五進的大宅子,這事兒,你可知?前些日子,鹽城監又有十幾戶鹽戶逃出了鹽場,這事兒,大當家可否知道?再有……”


    周大當家的哭著打斷趙世碂的話:“三郎君饒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知啊!”


    趙世碂再笑,笑著對洇墨道:“將茶壺提來給我。到底我年紀小,身上無官位,更無差事,不如楊大人,周大當家的瞧不上我,不願與我說實話呢。”


    洇墨笑盈盈應下,將銅壺遞給他。


    趙世碂手舉銅壺,溫柔道:“大當家的仔細瞧瞧,這可是梅花瓣兒上頭的雪水煮出來的,我身邊一個才十歲的女童每日清晨去園子中親采的,我從杭州帶來,你嚐嚐?”


    大當家的還未反應過來,趙世碂手一歪,燙水已往他麵上澆去。


    銅壺一直在爐上溫著,水極燙,周大當家的麵上瞬間便起了無數的水泡,他疼得想嚎叫,趙世碂卻踩著他的嘴,他無法出聲。趙世碂不慌不忙地澆著,直到周大當家的疼到用手扒著他的鞋子無聲求饒,他才又將銅壺給洇墨。


    他斂起笑容,收回腳,沉聲道:“說。”


    周大當家抽搐著,卻不敢去摸臉,隻是喘著氣道:“楊淵家舅爺買的宅子是我替他買的,房契上頭寫的是他家舅爺的名字,明年再換回來,這事兒是我給辦的,銀錢也是我給的。他說今年鹽製有變,官府將出鹽鈔,他能早些幫我置來,屆時銀子分他三成。”


    “他不過是一個鹽稅司,哪來的本事。”


    “小的也這般說,他卻說他與轉運使林大人是相熟的,林大人家中郎君過生辰時,楊大人帶我一同去,林大人與他談笑風生,小的便……林大人那處,小的送了雙倍的銀錢,由楊淵代我送去。三成裏頭,也有一成是林大人的。”


    “鹽城監之事又如何說?”趙世碂再問。


    周大當家開始不願說,趙世碂一抬下巴,穆扶上前去踩住他的臉。


    水泡瞬間便被踩破,他再度痛哭,嗚嗚咽咽地招了個一幹二淨,連送出去的銀子所記下的賬冊子在哪處都說了,說罷,他求道:“郎君,小的往後一定痛改前非,為郎君做牛做馬,求郎君放過我。”


    趙世碂再笑:“我何時缺過牛與馬?”說著,他走到周大當家的跟前,低頭看他,輕聲問他:“你可知,我最厭惡哪種人?”


    他呆呆地未有言語。


    “我最厭惡不忠之人。”


    “郎君……”


    “你當初也曾是下等鹽戶,被逼無奈上山當山賊。是我給你銀子,給你人手,助你建寨子。你一朝翻身,賄賂朝中官員則罷,你竟敢反過來,與場官勾結,扣壓本錢,再去欺壓其他鹽戶。僅這點,便夠你死上一百回!”


    “郎君,小的知錯了,小的真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更遑論,你竟拿這扣壓之錢,再去賄賂官員!”趙世碂伸手,洇墨將一把尖利的短刀遞給他,“你是本郎君第一個重用的人,卻也是第一個背叛我的,還是因這樣的事背叛我。今日,本郎君親自教會你到底何為‘忠誠’!”


    周大當家的還未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麽。


    直到趙世碂用刀尖在他臉上刻字,他疼得恨不得即刻去死,可他的嘴早就再度被布巾捂住,身子也被穆扶緊緊禁錮著。


    趙世碂在他右臉頰刻了“忠”字,又在左臉頰刻了“誠”字。


    刻完後他扔了刀,起身,冷冷道:“將他帶回杭州,殺了他,把他的屍體架在寨子門口風幹,讓每個人都好好看,讓他們知道何為忠誠,讓他們知道背叛我的下場,更讓他們知道殘害同類的下場!”


    “是!”穆扶說罷,便拖著已經疼暈過去的周大當家出去。


    方才刻字時,流了不少的血,房門再打開後,血腥氣散了些。


    洇墨皺眉道:“婢子打些水來,三郎您洗洗手。”


    趙世碂不置可否,坐回首座,繼續沉默不語。


    洇墨很快就拿來銅盆,伺候他洗手,洇墨依然不死心:“今兒城裏十分有趣,郎君明日再回吧?您總是這般,娘子說了許多回,總要出去看看有趣味的東西,您才十六歲哪!”


    若不是周立這回鬧的事太大,再不收手,他們恐將暴露,趙世碂真不願回開封府。


    他當初既已走,已“死”,趙十一便真的死了。


    他作為趙世碂,不應再回開封府。


    他本質上依然害怕、排斥這裏。


    但洇墨這般勸他,他也隱隱地想出去走一遭,盡管知道不會遇到那個人,卻也想去再看一眼。也正因為不會遇到那個人,他才敢再去看一眼。


    畢竟這回再走,又不知何時才能來。


    且他也有疑惑,他走之前,明明交代吉祥每旬皆要傳信於他,可五年來,竟是從未有過音信!


    他想了一番,點頭應下,他也想弄清楚此事。


    洇墨高興:“那婢子去收拾一番,便陪您一同出去!”


    趙世碂叫住她:“叫人去將那賬冊子取回。”


    “郎君您就放心吧!”洇墨笑著出門去準備。


    趙世碂則是低頭自嘲地笑了笑,並從袖中抽出把刀端看,柄上鑲著的紅藍寶石倒依然還是那樣耀眼。


    第84章 桌旁卻已無人。


    西大街熱鬧的燈火間, 趙琮慢步行走著, 也沒個具體方向,那家湯圓鋪子, 也不過是多年前偶爾聽謝文睿說過一次, 他原本就記得模糊。他鮮少出宮, 對外頭的道路也不甚了解。上元節本就是年輕男女相處的好時候,如今趕上好年份, 西大街上到處都是打扮得鮮亮的年輕男女。


    人一多, 他更找不著方向。


    大街兩側有無數的鋪子,其中賣花燈的最多, 歡快的臉龐在各色花燈的映照下, 更為靈動。


    趙琮索性隨著人潮走動, 看到這許多的歡顏,麵上才不由浮上一層真摯的笑容。


    染陶與福祿皆換上尋常服飾,陪在他的身邊,其他侍衛身著常服, 混在人潮中, 緊緊盯著他與四周。


    有多人在猜燈謎, 趙琮不時停下,聽他們解謎,染陶見他終於有些興致,笑道:“郎君,咱們也買個燈罷?”


    福祿趕緊點頭:“可不是,這些燈雖不是十分精致, 倒也是很有幾分趣味!小的方才瞧見一個兔子燈,做得可真是太活靈活現了!被一個孩童買去,拿在手裏,當真合適得很!”


    趙琮知道他們是想哄他高興,他此刻興致也還算可以,便點頭應下。


    “郎君快瞧瞧,咱們買哪個好!這麽多好看的呢!”染陶看向身邊圍繞著的花燈,太多了,看得人眼花繚亂。


    趙琮倒沒有仔細找,他已被幾步外的一盞錦鯉形狀的燈吸引住了目光。


    做這盞燈的人定是個心思靈巧的,錦鯉畫得活靈活現,當真像他後苑中亭子外,湖水內的錦鯉,他不由便往前走去。還差兩步便到時,那盞錦鯉燈先被人取下,他停下腳步。


    “這位郎君!可要買燈?!”原來取燈的是賣主,是位年輕的小娘子,穿著樸素,卻活潑得很,笑起來兩頰皆有酒窩。她手拿錦鯉,攔住一位郎君,仰著頭興奮又期待地問道。


    趙琮不由也朝那位被她攔下的郎君看去,卻隻能看到個背麵。


    “郎君,買一盞吧!您是不喜歡這個?那你喜歡哪個?”


    那位郎君卻依然一動不動,未曾轉身,也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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