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扇墜兒捏到手心,過了許久才緩過來,他抬頭問:“可吃了飯?”


    “尚未。”


    趙琮趕緊指著小桌:“吃。”


    “陛下喜——”趙世碂還要問。


    趙琮打斷:“快吃,再不吃便涼了。”


    “那陛下喜歡嗎?”趙世碂卻不願放棄。


    趙琮沉默了片刻,輕輕地點了頭。


    趙世碂這才笑撐著矮榻起身,繼續靠著趙琮而坐,背對他,埋頭開始吃矮桌上的東西。他已四五個時辰未進食,此時的確餓極,隻知苦吃,卻也吃得好看。


    趙琮靠在引枕上,看著他的背影,眼中漫上的,有複雜,還有不解,更有些許的迷茫。


    與趙世碂一樣,雖都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他又何嚐真正戀愛過?


    他又何嚐得知喜愛與喜愛其實也是不同的?再者,他一直當小十一是他的侄子,從未往其他地方想過。


    他再低頭看手心躺著的水滴,隱隱現出其中的“寶”字。


    他雖不解,此刻卻也的確高興極了。


    他再看一眼趙世碂認真吃飯的背影,到底還是露出一絲笑容。


    第99章 可他不願做趙琮保護下的無用之人。


    那枚水滴形的扇墜兒, 趙琮沒舍得用, 染陶雖的確給他打了個絡子配,他卻也將扇墜兒壓到了枕下。


    隨著化雪與放晴, 朝中一切恢複如常。


    趙琮的心境倒沒有跟著恢複如常, 但諸多事情需要他來決策, 他也隻能壓下紛雜的情緒。


    在開封府過完年的謝文睿將要去永興軍路的任上,臨行前, 來宮中見他。


    趙琮與他既是君臣, 也早已是好友。


    謝文睿直接來福寧殿見他,得了通傳, 他便走進殿中。


    聽到腳步聲, 趙琮抬頭看他, 笑道:“文睿來了?”


    隻這麽一聲,謝文睿便已察覺,他們陛下是真變了。


    他雖說在開封府過年,卻在永興軍路負責軍務, 並非京官, 年後這些日子, 但凡朝參,他也甚少參與,與陛下見得少。隻聽人說,那位消失五年之久的小郎君回來了,陛下因此和悅了不少。如今上朝時,下頭人上奏也不似從前那般愛抖。


    今日一瞧, 當真是如此。他心中感慨,那位小郎君真是個厲害人啊。


    此刻,麵前的陛下,與其說是變了,不如說又隱隱有了幾分從前的姿態。


    他收起心思,行了個禮。


    趙琮指著麵前的圓凳:“快坐。”


    謝文睿也不客氣,當即坐下,並道:“陛下,明日臣便啟程去永興軍路。”


    “雪化了,路上好走。”


    “正是。”


    趙琮又笑:“隻是朕今日叫你來,是有其他事。”


    “陛下請講。”


    趙琮指指桌上他正看著的疆域圖:“文睿,朕欲派你去登州。”


    “陛下?”文睿不解地看他。


    “這幾年你在永興軍路督促馬匹之事,成效顯然,養了一兩年的馬再運到其他地方,甚至是南地,也無不適。你做得很好。”


    謝文睿有些羞赧:“多謝陛下誇讚。”


    “朕知道,這幾年你也頂了不少的壓力。”趙琮說罷,歎氣,“其實何止是你,初時朕提出這個舉措,諸多大臣反對。前年,朕令你將馬往南方運去時,他們更不解,甚至連朕的老師也進宮來勸朕。中原之地,自古以來便占了些許地利,遇上太平年份,人們往往過於平和,也有些自得。”趙琮指了指圖上的廣西兩路,“他們以為將馬送到這兩處是浪費,西南處自開國以來一直太平,此時看起來威脅是不如北邊,可一旦打起來……”


    謝文睿聽了此話,臉色也一凜:“臣明白這個道理!”


    “也幸好,你能頂住重壓。年前你回來時,朕聽你說了,手下有幾人也很得用。此時,也該做些其他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啊!”


    謝文睿皺眉仔細看桌上的疆域圖,想了會兒,抬頭問道:“陛下欲派臣去登州,組建水軍?”


    趙琮笑:“不愧是文睿!”他又道,“隻是不僅如此。”


    謝文睿認真地看他。


    趙琮手中把玩著一隻小小的扇墜,眼睛倒也沒看桌麵,不知看向哪處,喃喃道:“登州臨海,他們隻看得到這點,常因登州無鹽場而以為水軍並無需要。大臣們更因遼、夏之地無水域,以為水軍毫無用處。可是他們忘了,與登州隔海相望的,還有其他地方。”


    謝文睿立即再看疆域圖,隔海相望的,是女真,這是陛下親筆寫下的兩個字。以及高麗國。


    打仗這回事兒,你不去打別人,別人也會來打你。好鬥是人類本能。


    既然要打,自然是掌握主動權比較好,但如何掌握這個主動權,也很值得推敲。莽撞地一味地往前主動,那叫蠢。聰明的辦法,是先引得別人打。


    本來世間任何事情都能用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來概括:大魚吃小魚。


    他想與他的國家一同當大魚。


    前幾年遼國本已有允女真做屬國的趨勢,偏當初在他們大宋上演的戲碼,在遼國也上演了一回,且要更熱鬧。遼國皇帝過世,幾位皇子與皇後之間鬥得厲害得很。再加之有顧辭在耶律欽耳旁煽風點火,耶律欽也是皇族之人,心思向來活絡,更是投身於混戰當中,攪得戰局愈發混亂。


    現今的遼國是由先皇帝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聽政,輔佐她的親生兒子,隻是她的親生兒子才不到三歲。其他皇子不服,也不聽太後用,反倒團結起來與太後作對。隻有耶律欽,抱著別樣心思,正百般討好遼國太後。


    他們自鬥還來不及,今年的大朝會,耶律欽都沒空過來,自鬥妨礙了他們的眼界,自然也沒空去收女真。趙琮以為,於他,於大宋而言,正是拉攏女真的好時機。女真左靠遼國,右側又是高麗,地理位置實在重要。


    況且女真一旦發展起來,於大宋才是真正的危機,他也要及時扼殺對方。


    趙琮倒也沒有講仔細他的想法,隻是又看向他:“你的那位至交,顧辭,今年過年依然未歸?”


    謝文睿有些失落,低頭:“並未歸來,他無父無母,說回來也是冷清。”


    趙琮倒沒有仔細看他的神色,隻是可惜道:“倒也可惜,朕一直想親眼見他一麵。這幾年,也多虧他,他也當真好本事,唬得耶律欽與他交好,耶律欽這人可是難對付得很。既非君子,卻又並非小人。”


    謝文睿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下回你再與他通信往來時,告予他,過幾年回來,朕給他派差事。”


    “陛下,他若不是個怪人,怎能騙得耶律欽團團轉?他向來機靈,連跳大神都會,也才能因此唬人,遼人向來信這些。也因他是個怪人,他從來都不願為官,當年也隻是考了個舉人。”


    “雖說如此,這般的郎君,朕也想當麵見一麵,道聲謝。”


    謝文睿立即站起來,作揖:“他哪能當得陛下的謝。”


    “朕說能,便是能。”趙琮往下壓手,“文睿且坐下。你去永興軍路,安排好一應事宜便回來,朕會再派人去接替你。之後,你便去登州。朕給你一個‘權知登州’的官位,任命文書,朕即日便會發下。此行去登州,朕也派了軍器監丞鍾興與你同去,他將暗自帶上一批新研製出的弩與弓過去,你們屆時多試驗,好好相處,他是個脾性很好的人。至於水軍的募兵,這些等你到那處安定下來,再做安排,一切等同於禁兵,朕也會令登州知州全力給你支持。隻是莫要聲張,凡事謹慎,此行的真正目的唯有朕與你們二人知曉。”


    謝文睿一一應下。


    趙琮又交代了一些,再道:“這幾年,辛苦你在外頭,也耽誤了你娶妻生子。如何,家中可有瞧中的小娘子?朕為你賜婚。”賜婚也是體麵。


    謝文睿趕緊低頭,小聲道:“尚無。”


    趙琮暗笑,雖說已經二十三歲,謝文睿倒是還有赤子之心,說起這些事來,竟還這樣不好意思。似他這般的年紀,哪個不是早已有兒女?


    他笑道:“也罷,此事不急,隻是若有心悅之人,你當告予朕知道。朕替你做主。”


    “是。”


    兩人議完正事,說笑一番,謝文睿離去。


    謝文睿走後,趙琮走到內室,坐回榻上,靠著引枕,再看手心裏的小水滴。


    在這裏,十六歲成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小十一今年恰好十六歲。


    他是否不該為了自己的私心,是否也該給小十一賜婚才是?


    正想著,染陶進來為他倒茶,他抬頭,問道:“他回來沒?”


    這些日子,趙世碂還是成日裏往宮外跑,他跑得越厲害,趙琮越不願讓他出宮去。他們倆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等他真出了宮,可還有時間進宮來?


    染陶笑道:“謝六郎出去的時候,正巧遇著小郎君,他們倆又一同出宮去。”


    趙琮“哦”了聲,心中更失望。


    是不是因為他當皇帝也已久,身上威嚴太甚,小十一如今也不願與他同在一處。而且他兩輩子加起來,本就挺大了,思想是否有些過於老舊?反而是謝文睿這樣年輕的郎君,小十一才願交往?


    趙琮歎氣,低聲問染陶:“朕是不是將小十一管得太過嚴?他出一趟宮,朕也要令他們多人跟著。”


    染陶聽到他們陛下有些低落的聲音,心中一顫,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柔聲道:“陛下是喜愛小郎君,才這般對他。小郎君才多大呀?才十六呢!正是要好好教的時候,也幸好咱們小郎君在外頭五年也長得這般好。陛下也是知道的,京中多少郎君成日裏遊手好閑,不知做正事。陛下是為了小郎君好,才這般約束他呢。有陛下的親自教導,咱們小郎君自會更好。”


    染陶實在太會勸人,趙琮一想,可不是!


    他自然要看好小十一,否則被人帶壞了怎麽辦!


    他又問:“朕是不是該替他相看媳婦兒了?”


    染陶一點兒沒猶豫地說:“陛下,小郎君還小呢。待再大幾歲,才合適呢。”


    趙琮滿意了。


    染陶站在榻邊陪他,他繼續想趙世碂的事。


    他在考慮趙世碂的官位問題,趙世碂是宗室之人,自然不用考科舉,可是安排到哪個位子上,他也有許多考慮。


    從盲目的私心來講,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小十一越威風越好,恨不得給個宰相當。


    但是拋卻這盲目,他也知道,將小十一放得越高,對小十一越不利。


    況且小十一的為官能力到底如何,他也不知。


    尤其魏郡王府曾被他狠狠踩下去過,這幾年他從未見過魏郡王。如今小十一回來了,人既無礙,他也該見魏郡王一麵。


    沒辦法,作為皇帝,總要講究麵子工程。


    尤其又是大宋這個朝代,講究柔與和。他才親政五年,根本無法扭轉所有人的想法。趙琮低頭喝了口茶。將朝中各處官位撥拉一遍,他心中已有思量。放到外頭去,他肯定是舍不得的。不如便讓小十一去做個詞臣,風雅又受人尊重,還不用吃苦,俸祿還高,也能常進宮來。


    雖說小十一也不用靠著俸祿吃飯。


    想到俸祿,趙琮又抬頭:“給小十一做的衣裳呢?”


    “陛下,尚衣局早晨已送來一批,剩下的還在趕製。”


    “快些,天越來越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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