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榮其實不太情願,但也無可奈何。不過這一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去了七少爺一向常去的雲舒茶室。這本是個清靜的所在,但這次一進門,就是滿室的烏煙瘴氣撲麵而來。平日裏空曠雅靜的一樓擺上了桌子,桌桌都是吃花酒的。


    虞七少爺驚呆了。虞二少爺也很狐疑:“七弟,這怕不是走差了?不是說好去清吟小班開眼的麽?”


    有相熟的龜公上了酒,看見了虞七少爺,湊上來:“呦,七爺您來了。”


    虞冬榮不解道:“這怎麽回事兒?您家換生意了?”


    那龜公臉上露了個苦笑,拉著虞冬榮往人少的地方走,壓低了聲音道:“這不是……李大帥來了麽。說是要讓手底下的兄弟們長見識,薈芳裏一共四個清吟小班,他全包下了!包一個月!”


    虞冬榮吃驚道:“這也太荒唐了。”誰不知道清吟小班是雅靜之所,弄得如此這般,是壞了風月場的規矩。


    那龜公頓足道:”誰說不是呢?可求爺爺告奶奶,最後也沒旁的法子,隻能應了。人家手裏有槍啊,那是一大幫關外來的活土匪。可苦了我們的姑娘,都是當成大家閨秀養著的,哪兒經過這個啊……爺,您今兒千萬體諒著,要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實在是我們沒有辦法啊。”


    他們說話間,大廳裏砰地一聲,是有人朝天開了一槍。虞冬榮和龜公一起戰戰兢兢地望過去,看一個醉醺醺的軍官把槍往桌子上一拍,摟起一個姑娘:“瞧沒瞧見!金山銀山都是這麽來的,跟了老子,你不虧……”


    虞二少爺一看這個陣勢,雙腿頓時有點兒發軟:“七七七……七弟啊,我看咱還是換個地兒吧。”


    虞冬榮心裏掛念著相好的雲纓姑娘,不肯走:“那你和司機找別的地兒吧,我上去看看去。”


    虞二少爺在手足和性命之間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龜公給虞冬榮指了路,匆匆回去處理亂子去了。


    虞冬榮往上走,正看見一隊衣衫不整地軍官下樓,為首的赫然就是白天在西餐廳裏見到的那位師長。他後頭的一個軍官意猶未盡道:“大哥,這兒的婊`子可真帶勁兒……”


    那師長生得小山一樣高大,外衣搭在肩上,懶洋洋地舔了舔嘴唇,聲音隆隆地,沙啞而低沉:“媽了個巴子,帶勁兒是帶勁兒,就是哭得晦氣。”


    他身後的野小子們起哄道:“那是大哥太猛了,您那屋裏三天就沒歇氣兒……”


    虞冬榮低著頭與他們而過,在心裏罵了一聲丘八。


    第5章


    虞冬榮那天晚上過得頗為低落。相好的雲纓姑娘遭了罪,沒什麽精力搭理他。他本來是想過去聽聽琴吃吃酒的,見到那個情狀,隻能坐下來好生安慰了一番。他自知這安慰沒什麽大用處,說到後來,對自己的生意和日子也不免生出了許多擔憂。


    唯一稍有安慰的是,他父親手下的兵如今在李大帥麾下也做了師長,想來借著舊日的交情,能買到幾分薄麵。虞冬榮是沒有這個麵子的,少不得又要給老爺子去信。然而直白地有求於虞司令,對虞七少爺來說是難以張口的事。一旦他稍稍在父親麵前顯得沒本事一點,姨娘們就要在枕頭邊上吹起狂風暴雨。


    誰讓他庶出又沒娘,手裏還握著家裏的財路呢。


    樓下的兵痞們還在吃酒。虞冬榮聽他們聊著當紅的名角兒,心裏隱約有些不安。但他想這群野漢子又不懂戲,總不見得真能禍害到戲園子去。梨園行水再渾,畢竟不是開門迎客的青樓和堂子。


    二少爺帶著司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虞冬榮叫了黃包車回家。


    老胡頭說點心已經給秦老板送過去了,虞二少爺差人送信過來,今晚在煙雨閣歇了。虞冬榮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老胡頭打量著他,說他帶回來的那個小子沒走,在屋裏等他呢。


    小玉麟是沒走。他其實想溜來著,但胡媽揪住他,讓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又新做了炸醬麵給他吃。他這一天吃了虞家太多東西,有點兒不好意思就這麽腳底抹油地跑了。


    何況,還有師父的威脅和囑托呢。這是把他賣了,換一班老小的生計。可這事兒說到底,是他自己惹出來的,他怨不得別人。


    小玉麟自知不甚討人喜歡,隻得把一身的炸毛收起來,拿自己當成個木頭人。虞七爺說什麽是什麽,他照做就是了。何況那事兒……倒沒有從前那麽讓人難受。


    說不上來,就是怪怪的。他以前經事兒,覺得又疼又氣又惡心。這回跟虞七爺,做完了隻覺得奇怪。


    可能因為七爺好看。他想。這人要是落進戲班子,也是個挨睡得小白臉兒。這麽一想,心裏頓時覺得十分安慰。


    虞冬榮不知道小玉麟腦瓜裏轉的這些怪念頭。他就覺得這小戲子今日很乖。胡媽找了虞冬榮的舊衣裳給他穿,略大了些,這讓他在燈下看上去多了些纖弱和柔順。


    虞七少爺的色心又冒頭了。


    他一兩年都沒有傍家兒了。秦梅香雖好,但是個碰不得的;雲纓和清吟小班裏的姑娘不是他一個人的。從前有個唱旦的葉小蝶,捧紅了以後就鬧翻了。歌女舞女他嫌棄人家豔俗,女學生沾了又麻煩。說來說去,他鍾情的還是這些漂亮的小戲子。


    虞冬榮盤算著,要麽就同鄭班主說說,包了小玉麟?可一想到這小崽子的臭脾氣,又覺得猶豫。再看看吧,他想,不著急。


    他洗漱幹淨,脫了衣服上床,小玉麟就在旁邊幹瞪眼看著,半點兒要過來伺候他的眼力見兒也沒有。虞少爺心裏直歎氣,隻得開口:“洗了麽?”


    小玉麟臉上慌了一下:“洗,洗了……”


    “那上來睡吧,愣什麽呢?”


    小玉麟把外頭的衣裳脫了疊好,穿著小衣小褲爬了上來。


    屋子裏隻剩台燈亮著。虞冬榮打量了他一會兒,湊過去。小玉麟下意識躲了一下,又覺得不妥,很快轉回來,有點兒緊張地看著虞冬榮。


    他的眼睛特別黑亮。因為燈光柔和,仿佛神情也柔順了不少。虞冬榮聞了聞他,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兒。


    “下回給你弄點兒香水兒噴噴。”他手指摩挲著小玉麟的頭發,順著耳後摸到脖頸:“噴這兒。”然後一路往下,摸到手腕:“這兒。”


    小玉麟的脈跳得快起來。


    虞冬榮笑了。又往邊上摸,摸到腰上:“這兒。”小玉蓉似乎有點怕癢,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虞少爺當然不肯放過他,手指尖靈活地遊走著,撫過小玉麟膝蓋的內側,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這兒也別忘了。”


    小玉麟抖起來。


    虞冬榮的手慢慢往上走,隔著薄薄的褲子,落到了小玉麟的大腿內側:“還有這兒。”


    小玉麟的呼吸變了。虞冬榮沒碰那個地方,但那裏卻已經燒起來了。他熱,他脹,他想大叫。但他不能。他聽見自己在喘,腦子裏亂糟糟的。這和上一回不一樣。


    哪回也沒這樣過。


    虞冬榮吻了一下小玉麟的下巴,手指在布料上慢慢打圈。他親人的方式很輕,很軟。隻要樂意,他永遠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小玉麟終於受不了了。他一把扯下褲腰,拉著虞冬榮的手按了上去。


    他們在床上滾了半宿。


    小玉麟是真不會伺候人。虞冬榮隻得手把手地教他。他學得飛快。


    末了躺在一塊兒,虞冬榮累得癱在那兒,小玉麟支起上身,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虞七少爺自覺今日有點過了,有氣無力道:“怎麽,你今兒要自個兒睡?”


    小玉麟搖搖頭,聲音很小:“你再給我摸一回吧。”說著也不等虞冬榮答應,拉著他的手往身前探。


    虞冬榮瞪大了眼睛:“你是活驢麽?身上不累?屁股不疼?”


    “是不太得勁兒。”小玉麟拉著他的手動作,細細地喘。虞冬榮不想慣著他,把手抽開了:“你年紀小,當心傷了身體。”


    小玉麟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很不情願地翻身下床去了。外頭水聲響了一陣兒。過了一會兒,他一身涼氣地又爬上床來,在虞冬榮身邊躺下了。


    虞冬榮摸了摸他的手,有點動了氣:“胡鬧!哪有做過這種事兒之後沾冷水的,你嫌自己命長了是怎麽著?”


    小玉麟聲音悶悶地:“沒事兒,都這麽洗。”


    虞冬榮心尖兒上疼了一下:“以後不許了,你記著了。”


    良久,他聽見小玉麟嗯了一聲。


    小玉麟第二天就回秦梅香那兒去了。虞冬榮東奔西跑的,還抽空見了曹慶福曹大班主一麵。


    原來和春班鄭班主的叔叔和祖父都是曹氏兄弟的授業恩師,梨園同氣連枝,這個忙幫得責無旁貸。


    和春班有一份天然的苦處,乃是因為這個班子往上數是演武生戲出身的。凡在梨園裏行走過的,都知道武生最不好養。獨木難支,一個武生後頭得有一堆武生和龍套,蓋因為一個人在戲台上是沒法打的。不像其他行當,隨便一個走到哪兒,開口都能唱。這樣一來,養班子的成本就大了。


    虞冬榮其人,對親近的人是很大方很義氣的。所以他很快把那點不快丟開,答應出一回力。


    他同曹班主一道,又約了幾個在戲曲界說得上話的名人,與瑞王爺談了一回。瑞王爺摟著個他新寵的唱南曲的小相公,在那兒吧唧吧唧吃橘子。燕都一多半兒的戲園子都有他的股份,他的傲慢是有底氣的。他嘴上說話倒是還算客氣的,裏子與麵子卻分得很清。聽說幾個名角要一塊兒搭班,頗陰險地笑了一下:“哦,秦老板也賞臉?”


    虞冬榮有點心涼。他就是怕這個。瑞王爺喜歡玩男戲子,秦梅香當年被迫陪過他。當時因為有名票穆君依出麵,才解了秦梅香的圍。穆君依也是貴族子弟,論輩分是瑞王爺的叔爺,論出身論門第論財勢,都在瑞王爺之上。且他票戲票得地道,為人仗義慷慨,在梨園裏聲望也極高,瑞不敢不從。可惜穆老爺子年前過逝了,如今若要找個能讓瑞王爺噤聲的,還真就沒有。


    瑞王爺丟開小相公,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不是我說,秦老板的架子也真是大。我端午辦堂會,葉小蝶和黃應天都來了。本想請他來搭一出憐香伴,唉,可惜啊。”


    葉小蝶從前是虞冬榮捧起來的,虞冬榮同他實實在在地好過一陣子。後來他因為攀上別人,丟開了虞冬榮。這事兒小報上登飛了,滿城都知道。一屋子人都扭頭看虞七少爺。


    虞冬榮笑了一下:“那是真挺不巧的。”他和和氣氣地看著瑞王爺:“下個月搭班,讓他加一出憐香伴也就是了。”


    “七爺做得了秦老板的主?”瑞王爺盯著他。


    “自然做不了。”虞冬榮看向曹老板:“一切要看幾位前輩的安排。”


    曹慶福趕緊笑了一下:“清菡早想和梅香搭這出戲……”


    瑞王爺打斷道:“可我細琢磨了一下,這出戲也沒什麽意思。聽聞秦老板的師父徐翠花最拿手的是《醉仙樓》,一直無緣得見……”


    曹慶福為難道:“這……”


    醉仙樓是一出粉戲。秦梅香的師父很多,這位徐師父出身草根,少不得要演些狗血戲。但這種戲以色`情做噱頭,京裏唱戲講究名貴,有分量的戲班都不怎麽碰這些戲。怕掉價兒和跌份兒。


    這話從瑞王爺嘴裏提出來,實在不是味兒。這是要拿秦梅香當小相公取樂呢,辱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有識眼色的,趕忙來岔話。可瑞王爺三句不離秦老板,擺明了非要從他身上榨出油水來。


    一行人從瑞王府出來,往秦梅香家去。


    秦梅香正在院子裏領著小玉蓉跑“太極圖”,院子裏斜對著的兩角各放了一個凳子,每個凳子上放一個盤子,裏麵是一堆銅錢兒。秦梅香兩膝蓋間夾了一塊方帕子,小玉蓉夾了隻布鞋,繞著凳子滴溜溜地走圓場。小玉蓉跑著跑著,膝蓋裏的布鞋就掉了。秦梅香聲音涼涼的:“掉一次,加兩圈。”


    小玉蓉哭唧唧地:“秦老板,我受不了了,腿疼,這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秦梅香腳步不停:“你基本功太差了,不練,一輩子就當個小龍套吧……”


    虞冬榮看了這場景,有點想笑。扭頭看見小玉麟腿上綁著沙袋,正不動如山地在樹下站樁。入冬了,他額頭上的汗一溜溜淌下來。見虞冬榮進門,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後繼續目光堅定地站樁。


    虞七少爺總覺得,那有點兒提上褲子不認人的意思。


    他們把事情同秦梅香講了,出乎意料,秦梅香神色倒是很平靜:“那就演吧。其實那是徐師父的拿手戲,真丟了,也怪可惜的。”他笑了一下:“本來戲無貴賤。”


    聽他這樣說,大家都放心了。秦梅香肯定是要演九花娘的,徐勝要誰來演就是個問題了。小玉麟一直在樹下聽他們說話,聞言忍不住插嘴道:“我能演,這出戲我學過。”


    鄭班主嗬斥他:“沒規矩!”


    從來戲班等級森嚴,頭路,二路,三路,配角,龍套,班底。各行當的藝人依照自己在戲班裏的位置,演與身價相當的角色。和春班的頭牌武生是年近三十的蔣玉秀。小玉麟不過是個還沒出科的毛頭小子,按說怎麽也是不該輪到他的。


    小玉麟被拒絕,臉上有些不服氣,但最終不吭聲了。


    梨園裏最講究規矩。他來了這麽一嗓子,當即有個上了年紀的名角兒郝叫天露出些不以為然之色:“小小年紀,心氣兒倒是怪高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戲配不配得上。”


    鄭班主趕忙賠笑:“是我疏於管教。”然後又嗬斥小玉麟:“邊兒去,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


    虞冬榮心細,存了個疑慮。等眾人把要事商定完,紛紛離去後。他走到正在拿大頂的小玉麟身邊:“你們那個蔣玉秀,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玉麟大頭朝下,悶悶道:“唱戲的唄。”


    虞冬榮在他身前蹲下來:“說實話。”


    “不能說。有規矩。”小玉麟把眼閉上了。


    虞冬榮看著他睫毛長長的,密密的,小扇子般,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撩:“你就是不說,我也能打聽著。”


    小玉麟被他弄得癢癢,一個沒憋住氣,翻身落下來。


    秦梅香不悅道:“七爺,你不要打攪他。”又衝著小玉麟,語氣嚴厲:“練功時不定神,再立半個時辰。”


    小玉麟重新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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