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的肩背塌下去,眼神兀自空空的:“……走神兒了……”他閉了會兒眼睛,再睜開,總算是恢複了一點兒平日裏的精氣神兒:“對不住,難為你陪我跑這麽一趟。”


    小玉麟搖頭:“您說哪兒的話呢。”他安慰道:“也不急著就非得上台,家裏那麽寬敞,也不缺什麽。多養養多歇歇,等什麽時候好了,什麽時候再唱……”他小心翼翼地看著秦梅香:“等您好了,要是不嫌棄,我想和您唱一出霸王別姬……”


    秦梅香勉強笑了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這個機會。你忙吧,我這就回了。”


    小玉麟看著他,有點兒擔憂,但他自己也不是個太會安慰人的。隻得憂心忡忡地目送秦梅香離開了。


    秦梅香出了戲園,才走幾步,就聽見了一聲悠長的口哨。許平山從柱子後頭轉過來,衝他微微一笑。


    於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許平山沒說話,攬過他的肩慢慢走。秦梅香掙紮了一下,沒掙開,也就由他去了。這裏和燕都,和申江,和他們走過的許多地方,是那麽的不一樣。街上熙熙攘攘的,有西服革履的先生,有布衣長衫的青年,也有許多穿著異族服飾的商人。挽髻的道士哼著竹琴調,賣花的少年在街邊與客人調`情,康巴人的馬隊從人流中緩緩而過……人們走路的走路,買東西的買東西,好像這許多奇奇怪怪的人,都和這裏的陰天與雲霧一樣沒什麽稀奇。誰也不會去多看他們一眼。


    兩個人在一間看上去頗為清靜的茶樓坐了。前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口沫橫飛地說著一段武俠故事。他們等了許久,才見茶倌慢吞吞地上了樓來。那是個其貌不揚的蜀人,個頭矮小,神色也懶洋洋的,不怎麽把客人放在眼裏的樣子。雖然麵上是這樣的,手上卻一點兒都不含糊,一手提著個長嘴黃銅水壺,指頭勾著竹茶荷;另一隻手上,五個手指林林總總地,連茶船,茶碗和碗蓋,夾了總有四十多件東西,算起來沒有二十斤,十幾斤也仍然是有的。這樣一大摞,別人放在懷裏抱著都要吃力,他卻這麽鬆鬆垮垮搖搖欲墜地單手夾著,像拎著一件再輕巧不過的小玩意兒。


    然而不管他看起來如何舉重若輕,旁人總要心驚膽戰一番,生恐自己氣息粗了,害這人手上的東西嘩啦啦地砸到地上。


    茶倌兒走到他們近前,吆喝一聲:“誰的茶?”


    幾桌新客紛紛應聲。他四下瞧了一圈,忽然夾茶具的那隻手一動,最下頭那根手指的勾著的茶船便紛紛從客人頭頂飛落到竹桌之上,每人麵前一個,不多不少。眾人還沒從那滴溜溜在桌上轉圈的茶船裏回過神來,緊接著茶碗就一盞接著一盞落下來了,輕輕脆響,不偏不倚落在茶船之上。碗蓋兒也如此這般。


    那茶倌兒也不問客人喝什麽,從竹茶荷裏往眾人杯中分幹茶,不多不少,恰好把茶葉都分完。然後提了黃銅水壺,把那裝滿了滾燙開水的大壺在手上轉了幾個來回,一線銀注自上傾瀉,落入杯中,將杯中茶葉衝得急旋起來。如是者多次,把每個人跟前的茶盞都注了水。這才伸出無名指,拈花一般將茶碗旁的茶蓋兒一一挑起,讓蓋子輕輕落在茶杯上。


    這樣飛流直下地衝茶,桌麵上卻是幹幹淨淨,連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這一手茶技看得人目眩。秦梅香回過神來,輕輕讚歎道:“當真是絕技。”


    那茶倌兒幹完了自己的活兒,本待要走,聞言抬頭望了秦梅香一眼:“啥子絕技不絕技,討口飯吃噻……”


    江湖之中奇人異士多矣,秦梅香聽他講話實在,心中又添了一點親切:“您過謙了,誰的手藝不是討口飯吃呢。”


    那茶倌兒聽了,會心一笑,提壺去了。


    秦梅香掀起茶蓋兒來。旁的客人,手裏的茶都是普通香片,他與許平山這兩杯,卻是蒙頂玉葉。兩個人正奇怪著,王德全捧著茶盞走到了他們跟前兒,朗朗笑道:“秦大爺,秦二爺,別來無恙?”


    許平山瞟了秦梅香一眼,見他麵皮上竄上一點兒薄紅,嘴角翹了翹:“托福,您老也好?”


    “好,好。”王德全坐下來:“有日子不見,您二位瞧著,可比那時候好多了。如今在哪兒高就呢?”


    秦梅香笑了笑:“借住在一個朋友家裏。隻是生計還沒著落……”


    王德全一拍大腿:“嗨,這個容易。滿大街都是茶樓,您抱著琵琶,隨便站哪兒一開嗓,那生計不就有了麽?”


    秦梅香為難地笑了笑:“實不相瞞,我自小是學皮黃戲的,唱曲並非本行。”


    王德全似乎並不意外:“我就說撒,唱得啷個好……不過您初來乍到,搭班想來不太容易,總得先有點兒人氣兒,往後再說其他的……”


    許平山已經瞧出了端倪,悠悠喝了一口茶:“謝謝您請咱們兄弟一杯好茶……王班主如今是常駐這家茶樓了?”


    王德全被他道破心思,也不慌張:“故人的地界,總讓人安心些。”這是承認了,王家班如今正在這裏駐場賣藝。


    秦梅香欠著王家班天大的人情,聞言有了決斷:“您要不嫌棄,我在這裏給您唱幾日吧……”


    王班主聞言略有些失望,他本想遊說秦梅香進到王家班裏,隻唱幾日怎麽能夠。不過能攬些人氣,總比沒有的好,於是心念一轉,又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秦梅香笑了笑:“擇日不如撞日,請借琵琶一用。”


    王德全領他到後台去,卻沒琵琶,隻有月琴。秦梅香渾不在意:“那也一樣的。”接過來略撥弄了一下,調了調弦,抱著上台去了。


    茶樓是老茶樓,底下都是本地的老茶客。喝個茶,隻做個消磨時間。所以打瞌睡的打瞌睡的,嗑瓜子的嗑瓜子。秦梅香這麽上去,許多人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他也不在意,試了試調子,檀口輕啟,綿綿地唱起一支陽春曲:“幾隻紅雪牆頭杏,數點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幾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起先下頭一切如常,不知道什麽時候,擺龍門陣的漸漸沒了動靜,嗑瓜子的舉著手不知道把瓜子往嘴裏送,打瞌睡的人也迷迷糊糊地醒了來……滿樓皆靜。


    一曲終了,琴音悠悠地響了個尾,也靜了。樓外春鶯啁啾,樓內似是尤有餘音。


    許平山深邃的眼睛靜靜望來,率先在下頭拍起了巴掌。秦梅香盈盈回望,方才在戲園裏的那些惶恐悲傷之情,不知不覺已經一掃而空。


    下頭竊竊私語起來,有好信兒的,當即問名姓。秦梅香便自報家門。人家要他再來一曲,他也不推脫。這樣一連唱了五六支曲子,才在叫好聲裏下場了。茶樓的掌櫃親自迎出來,要送他二兩好茶葉。秦梅香卻婉言相謝,並沒有拿——他隻是為了還王德全亂中相救的恩情。


    這樣一來,就算是在這裏駐場了。每天也不多唱,五六支小曲而已。雅俗皆有,日日不同。慢慢的,名聲不脛而走,慕名而來的茶客越來越多,擠到那位技藝精湛的茶倌已經不敢耍壺了。王家班因為這種便利,能夠在更多的客人麵前露臉,名聲也漸漸傳開了。


    眼瞧著差不多了,秦梅香便租了行頭,扮上加唱一二折戲,有皮黃戲,也有南曲。如今客人不再光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許多北方過來的茶客是懂戲的,便自告奮勇地向那些本地人說戲。其實也用不著說,但凡眼不瞎耳不聾,都能瞧出秦老板的好。有本地名流在下頭一麵聽一麵感歎:十裏春華,不及秦老板的一雙秋水翦瞳。


    這樣唱了有一個來月,到後來因為人多,茶樓的樓梯被生生擠壞了。所幸沒什麽人傷著。可流言往外頭一傳,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人都道:錦繡茶園來了個絕色的伶人,為了瞧他,看客把茶樓給擠塌了。


    名聲這樣響亮,同行們自然不得不來看上一看。小玉麟在戲園裏倚牆靠著,看著神色迷惑又懊喪的李萬奎,有種得了滿堂彩的喜悅:“如何?”


    李萬奎歎氣:“這還沒人和他搭戲呢,要是哪天找著了人,那還了得。”


    周老板正色道:“秦老板與我淵源不淺,隻要您點頭,他就是慶華的大梁。”


    李萬奎自打在茶樓親耳聽過秦梅香的戲,心裏頭就癢癢了。隻是到底經事多了,始終存有一點兒疑慮:“他既然這樣好,為何那一回過來卻唱成了那樣?”


    小玉麟臉上的笑消失了。他心裏頭是明白的,秦老板千裏迢迢過來,應該是讓路上的慘況嚇住了。有站著講話不腰疼的,大概聞言要責備秦梅香的膽小。但是小玉麟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別人那麽想,隻是因為沒親眼見過罷了。和春班沒進城前,在魯地一帶賣藝,遇上過打仗下來的潰兵。地獄裏過來一遭,就算人全須全尾地活著,心裏頭的血肉模糊也是免不了的。


    他這樣揣著心事,夜裏下了戲往家走,卻見宅內燈火明亮,並未像往常那樣隻點著一盞小燈籠。


    屋內歡聲笑語。門吱呀一聲開了,虞七少爺從門內笑著望來。


    周老板腳底下仿佛立刻生了彈簧,兩步躍到虞冬榮跟前,把人抱了起來。


    虞七少爺臉色一虎,氣道:“像什麽話!長不大!”


    小玉麟高高興興地把他放下來,撓了撓刺蝟腦袋。屋裏許平山默默燙青菜,秦梅香低頭倒酒。兩人雖未說什麽,臉上卻帶著硬憋的笑意。苗氏也在桌上,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們,顯然是讓被驚到了。


    虞冬榮臉上帶著一點兒尷尬,坐回去默默伸著筷子在火鍋裏劃拉。小玉麟很有眼色地挨在他身邊,把鍋裏最大塊的毛肚撈出來,放在了虞冬榮的油碟裏。


    第46章


    虞家那兩天仿佛都是好消息。前腳虞七少爺平安歸來,後腳一疊信就輾轉送到了——中斷許久的郵政終於又恢複了。雖然那信皺皺巴巴的,也不知道在路上受到了怎樣的顛簸和耽擱,但能踏踏實實落到收信人手裏,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信都是給虞冬榮的。最遠的日期在半年前,最近的離現在也有一個多月了。有吳芝瑛寫的,也有曹班主的。大家很擔憂地問他有沒有平安抵達蓉城,有沒有見到秦老板,小玉麟怎麽樣了,楊老板有沒有消息。虞冬榮把信拿給大家看,秦梅香瞧見那個楊字,眼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再往下就是說梨園行的近況。幾個大的戲班仍然在演戲,三五不時還能到外地走走穴。小玉蓉家裏托秦梅香的福,日子過得還好,與從前也沒差什麽。隻是大夥兒如今豎著耳朵,小心謹慎了許多。


    秦梅香把信讀完,立刻和小玉麟一起開始著手回信。寫著寫著,就很難過,要停下來緩一緩,才能接著寫下去。


    另有兩封信,是虞家大爺寄過來的。前一封信說他眼下在渝州,已經知道了虞司令去世的消息,隻是苦於軍務繁忙,無法回來。後一封說,已經替他和渝州的兵工廠打好了招呼,肥皂廠裏出的火藥原料,那邊會派人來收購。


    虞冬榮把信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覺得他大哥應當是沒有再次上戰場之虞,於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小玉麟把秦梅香的事同他說了。虞冬榮對這些事了解得多一些,於是想給秦老板找個精神科的醫生看一看。可惜打聽了一圈兒,蓉城醫療條件有限,僅有的西醫院規模都不大,且多以外科為主。至於精神科醫生,那是從來都沒有的。


    秦梅香覺得自己應該多在燈光底下站一站,興許習慣了也就好了。於是托小玉麟和那邊悄悄打過招呼,撿戲園子清早沒人的時候,過去開了台上的燈演練。然而還是不行,一站到那雪亮的光底下,他的聲音就要出岔子,像是嗓子讓什麽掐住了似的,再怎麽拚命,也隻能空流一身冷汗。那些他拚命想要忘掉的慘況一幕接著一幕浮現在眼前,下了台,身上打著擺子,半晌都緩不過來。


    最後還是許平山想了個辦法,把一塊大黑布折了幾折,擋住了大燈。沒了光,秦梅香唱的很坦然。眼見無礙,就把黑布掀開一層,透出點兒朦朦朧朧的亮來。最後越來越亮,仍然能唱,許平山便把最後一層也掀掉了。


    這一掀,燈光無所遮蔽地射過來,台上人的嗓子驟然又啞了。秦梅香扭過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許平山用身子把燈擋住,沉聲道:“知道你是嚇著了。可當時你難道也是這個樣子麽?要真是這樣,你我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麽?”他聲音溫柔下來,鼓勵道:“那會兒怎麽過來的,現在也一樣能過來。當時心裏怎麽想的,現在也翻出來想想……”


    當時怎麽想的呢,隻想活。想把人找到,生與死都在一塊兒。決計不能一個人孤零零的,把命交代在半路上。


    這樣想著,胸膛裏就像是慢慢燃起了一團火。想著自己一路上為尋人吃了多少苦,那廝卻想著一死百了。如今自己唱也唱不出聲,若要歸罪,全是許平山的錯。想到這裏,便咬著牙,細細地開腔:“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唱著唱著,越想越覺得委屈至極:“畢竟男人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假恩情……”


    這樣連唱帶做,一人分飾生旦兩角。直到把那折唱完,兀自胸膛起伏,愣愣地有些回不過神。


    小玉麟歡呼一聲,和虞冬榮一塊兒在底下拍起巴掌。許平山朗聲大笑:“這不是能行麽。”


    燈光仍然雪亮,秦梅香站在那裏,有種煥然重生之感。隻是心裏頭兀自帶著一股氣,礙於七爺和小玉麟在一旁,不好發作。不然說什麽也要衝下台去,左右開弓,將那皮糙肉厚的冤家抽上百八十個耳光。


    雖然一時仍然沒法像從前似的隨心所欲,入於化境,但是他這樣的功夫,在如今的慶華班仍然是鶴立雞群。李萬奎滿心歡喜,各種奉承話說了一籮筐。末了小心翼翼地跟秦梅香提,說他金玉奴那出戲,若是唱得再溫柔軟弱些,想來更好。如今看上去,老是有種破鏡重圓也要弄死丈夫的悚然感。


    秦梅香自個兒品了品,頓時哭笑不得。


    他也沒急著就上台挑大梁。一來是燈光對他的影響尚未徹底消失,二來他孤身一人,舊日合作慣了的班底與琴師統統不在,與新班子磨合仍然需要時間。三來是他初來乍到,一入班就搶了別人的牌,容易遭人眼紅。


    說到地,這一切還是出於對“完美”的執念。若他唱軸,定然要一唱就唱個無可挑剔,瑕疵是半點兒也不能忍耐的。


    他肯屈身,人家看他自然也沒那麽排斥了。隻是配著配著戲,座兒就把主角兒忘了,光顧著瞅他了。他一下場,地下的人也跟著起堂了。誰管大軸不大軸呢,人家不看了。


    這樣幾次,服氣的不服氣的,都隻能心服口服,把頭路的位置讓了一個給他。


    打`炮戲演了三天,選的是白蛇傳,醉仙樓和霸王別姬三出戲。醉仙樓是李萬奎提的,因為本地煙火氣息極重,與燕北之地情狀大不相同。有些被旁的地方視為誨淫誨盜的俚俗戲,在這裏卻是極受歡迎的。且輿論也開放,隻論戲是否受捧,並不拘演些什麽。


    三唱戲唱下來,戲園裏盛況空前。他自己的名聲滿城皆知自是不必提,與他搭戲的小玉麟也火得什麽似的。戲落幕了,大家仍舊很激動,仿佛昔年在燕都的那種梨園之盛,又要重現在眼前了。


    隻是這喜悅還沒持續多久,城裏就又遇上了一場空襲。這一次比上次要凶殘許多,炸到了城郊的村落,把城東的大門也轟塌了。平民死傷不計其數。


    滿城轉眼貼起了告壯丁同胞書,人們奔走相告,識字的念給不識字的聽。這是一輪征兵的告示。每一封告示之下,都圍滿了人。


    如此一來,那點兒能重新唱戲的喜悅,就像泡沫似的消失無蹤了。


    小玉麟若有所思,秦梅香瞧在眼裏,心裏很難過。隻是不便開腔。要怎麽勸呢。他們唱戲的,從小聽戲裏的忠義,許多事非但明白,簡直是明白得有些過了。


    老天當真能次次都眷顧凡人所求麽,秦梅香不敢想。


    他們回了家,許平山卻沒像往常一樣出來迎人。開門的隻有虞冬榮,麵色十分憂慮。他看見秦梅香,仿佛又不太敢看他似的,把眼神轉開了:“他……在屋裏等你呢。”


    秦梅香愣怔片刻,心重重往下一沉。


    也不知道是怎麽往前邁步子的。隻知道走到房門口的時候,聽見身後遙遙地暴喝一聲:“你敢!看不我打斷你的腿!”


    他木然地想:一個兩個,為什麽都是這樣的人。


    許平山坐在椅子上,靜悄悄的。床上是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聽見秦梅香進門,他抬起頭,笑了一下:“回來了?”


    秦梅香攥緊了發抖的手,強笑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許平山像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那樣:“啊,和上峰聯係上了,要去一趟渝州。”


    秦梅香定定地望著他,聲音也抖了起來:“就這個?別的呢?有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


    許平山撓了撓臉,抬頭望向他:“也沒什麽,錢啊物的,能給的早都給你了。有虞少爺看著你,我也放心……再就是,以後每年中元的時候,多燒點兒紙,灑點兒酒,給我那些走了的弟兄……”


    外頭是虞七少爺歇斯底裏地吼:“你不要跑!我這就打斷你的腿!”


    秦梅香慘笑一聲:“我認得你弟兄是哪個?橫豎……就隻認得……”他拚命忍住眼裏的淚,自言自語道:“戲有那麽多,我偏偏唱得哪門子霸王別姬呢……”


    許平山起身把他抱住了:“甭自個兒嚇唬自個兒,老子的命硬著呢……”


    秦梅香把臉埋在他肩上,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第47章


    虞七少爺最終也沒能打斷小玉麟的腿,就像秦梅香無法開口挽留許平山一樣。蓉城花時,紅濕處處,滿腔熱血的兒郎們在親人的送別中離開了。虞冬榮扭傷了腳,原本三天沒同小玉麟講話,到了最後,還是開著車追出十幾裏,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個羅漢眼掛到了他脖子上。


    許平山走得更安靜些,天沒亮時,就悄悄動身了,那會兒虞家上下都還沒起來。秦梅香驚醒追出去,馬車轔轔,在長街上已經去得遠了。天色是霧氣蒙蒙的灰黑,街上連一盞燈籠都沒有。沒有告別,沒有交代,這個人像上一次一樣,連頭也沒有回。這一回秦梅香沒哭。黎明前的風把人從後到前吹了個透,胸膛裏是冷的,除了風,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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