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在下麵觀望的甘糸宗子弟見風暴已然平定,立刻騰空而起,圍在他四周。


    事至如今,已是塵埃落定。


    在眾人懊惱的目光下,那人冷言開口:“此事既出,為表懲罰,今年的國運,一分還歸凡人,剩下九分,皆歸甘糸宗。”


    他的聲音十分好聽,宛如清泉擊玉,可惜卻帶著種天道俯視凡人般的無情,傲慢得理所當然。


    習慣將自己放在高位的修士哪裏感受過這種自己被當成螻蟻的感覺,一個個神情惱怒。


    路日就心裏驚歎這人拉仇恨的水平還真是越來越高,正期待著看場好戲,可惜那些中界宗門在看到對方剛才隻手定風雲的場麵後就從被利益驅使的欲念裏逐漸回過神來,隻敢咬牙切齒,保持沉默。


    感覺周圍安靜下來後,楚奪青已經收回了劍,重新回到路日就身邊,用冰冷的眼睛打量那些在鮮血中倒得七七八八的人,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波動,問:“前輩?”


    路日就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他覺得自己既然被稱一句“前輩”,就有義務指導主角前進,便道:“那是甘糸宗宗主,墨應擇。”


    楚奪青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天空。


    一眼看到那個身影時,他的大腦好似被一根針往裏狠狠紮了紮,疼得下意識皺了皺眉,卻不知道方才為何一瞬間戰栗。


    隻聽到路日就說:“他是修真界的最強者,立道下的仙君——”


    那雙向他投來的眼眸,一片漆黑,冰冷深邃:“倘若有一日你能抵達他的層次,這修真界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無論是什麽。


    *


    墨應擇拿到國運後就帶著甘糸宗子弟回返,他們如今暫住在長生門,離抵達還有段路途,便在夜裏停下來休息。


    路日就和楚奪青就這麽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麵。


    表麵原因是楚奪青從甘糸宗的陣營裏看到了那個昔日將楚家覆滅,又將他投入三千界的弟子,一心想要複仇。


    他雖然滿心憎恨,卻又對自己三番兩次向路日就發出請求而頗覺內疚。


    這個人似乎總是願意跟著他走,他心知不論幾次,對方都會輕易答應下來。


    對路日就奉行維護劇情一無所知的楚奪青,隻看到他付出的行動,心裏又是歉疚又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他自覺到在自己失去家族、親友、一切後,對於這個人實在是過於在意。


    在無情的修仙路上,依賴他人,本是件極為危險的事,可……


    他既不願掙脫,也無法掙脫。


    不過路日就心裏有他自己的打算。


    雖然主角幹掉階段劇情的精英怪也挺重要的,但他準備提前越級打臉一下大boss,畢竟平白替人背黑鍋,怎麽樣都感覺很不爽。


    待到夜深時,那些在路途中疲憊奔波,早已睡著的甘糸宗子弟被眼瞼下的亮光給驚醒。


    一醒來就看見漫山遍野的大火,他們嚇了一跳,趕緊派出水靈根的子弟衝進火海用水靈決熄滅火勢。


    那位曾將整個楚家覆滅的甘糸宗子弟正是一名水靈根。


    被從大夢吵醒,他頗不耐煩,瞥了一眼自己兢兢業業的同伴,不屑地哼笑一聲,消極怠工地默念最簡單的水訣,心裏想著何時才能回去睡覺,完全沒注意到,不知何時自己已和同伴相距越隔越遠。


    而火海的重重焰光裏,一個身影正手持利劍,緩慢而冰冷地向他靠近。


    “宗主,看來不過是普通的走水而已。”謹慎地環顧火海周圍查看情況,卻未見到有人逼近的甘糸宗子弟走到墨應擇身邊,恭敬地對他說道。


    但這句話卻並未得到墨應擇的認可,甘糸宗的宗主微微抬了抬眼,瞥了眼火海深處,唇邊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他長得俊氣,笑起來也好看得驚人,但那弟子不僅沒有露出驚豔的神色,反倒因此驚恐得出了一身冷汗,慌亂低頭不敢直視,聽見他道:“明白了,你們退吧。”


    墨應擇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趁亂混在火海中的楚奪青,他並未打算將這個老鼠放置不理,徑直提劍而起,打算直接用道法終結掉對方的生命。


    但還未等他出手,墨應擇卻突然感到一陣冷風從身後襲來,自從跨入渡劫期,他已許久未感到這一瞬間汗毛倒立的感覺,當即抽劍回身,迎著來人攻勢,試圖讓這人嚐嚐殺機反噬的滋味。


    但這一抬眼,墨應擇的心裏卻倏然一驚,手中一停一頓,險些被來人的劍鋒抹了脖子。


    稍顯狼狽地向後退幾步,再看向對方時,卻又顯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道:“出鞘無情,一道殺生,不愧是你。”


    見一擊不成,路日就停下腳步,用手指輕敲手中被方才真元相撞而弄斷的凡鐵:“但也隻有你,才能抗得了殺生劍。”


    若非他手中持著的劍平平無奇,那道劍法足以刺穿墨應擇的丹田,可惜,隻有凡鐵才能承受得住殺生道無情的劍意。


    這時候楚奪青不在這裏,路日就懶得偽裝失憶,就看到墨應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是為了取我的性命而來,還是為了給我這些日子裏做的事情算賬?”


    當看到那刻在樹上的字跡時,墨應擇就明白這人已逃出三千界,可如今在中界中再次相會,他卻發現自己心裏的感覺比想象中更加複雜,預想裏構造的應對,皆成了無用功。


    須臾時光,白駒過隙,麵前人依舊是那般,千年來數次出現在他心魔裏的樣子。


    但那畢竟是不同的。


    昔日的少年高居於修真界的頂端,被整個門派寵愛,冷漠傲世宛如無情之劍,如今出現在麵前的人卻過於淩厲,不再有少年得意的些許輕浮與傲慢,凝視他的黑色眼眸裏更充滿冰冷的殺意。


    他雖是再見到了這人——


    卻是物是人非了。


    縱使如此,墨應擇卻發現自己並不如預想中那樣,因昔日友人反目成仇的場麵而感到世事變幻的苦澀艱辛。


    無論如何,他仍然在為了能夠再次看到這個人,感覺到複雜的……喜悅。


    但那依舊在敵人的立場上。


    “你果然是想用那些吸引我出來。”路日就平淡道。


    “一石二鳥之舉。”墨應擇很少在他麵前隱藏自己,這時候也很從容,“如今天道未顯,但據星台預測,五年內修真界必遭劇變,若要在下一次神戰中活下來,就不得不盡早篡奪中界氣運。”


    “——殺生道是一個很好用的理由,日就。”他就這麽直白地承認了,微笑如曙光流影,刻痕鮮明,“殺生之道,乃天定之災,又有什麽比它更適合背負血孽?”


    路日就:……


    麻蛋聊不下去了,想打人。


    路日就甚至有點懷念昔日的墨應擇了。


    那一心修佛的小鬼實在是單純無暇,竟為他毀了閉口禪,不得不轉而修道。誰知道傻白甜也不是一直都傻白甜的,當年的小傻子進化成了大boss,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十分感慨,


    他道:“一如既往的虛偽,不如讓你看看,真正的殺生道的威力。”


    路日就神色冷酷,在他對麵的墨應擇卻還是一副沉穩而冷淡的樣子,與之前搶奪國運時表現出的冷酷無情不同,他這時望著路日就的表情,雖有幾分凝重,卻終究是複雜的。


    那是甘糸宗宗主幾乎不顯露在外人麵前的猶豫。


    千年於大道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可縱使對於渡劫期的修者來說,也是段十分漫長的時光,足以眼見王朝興衰,山河改易,世事變遷。


    這人依舊保持著他少年記憶裏的淩厲與冰冷,他卻不免變得麵目全非,每當午夜夢回,通體蕭寒,他就想起那人靠在雲霧藹藹的山崖鬆間,向他投來第一眼。


    甘糸宗山巔的霜雪,怕已凝了千年吧。


    那人隻手撐著純白羅傘,任由那傘被呼嘯的山風卷走,宛如一隻白鳥跌入山穀中。


    人之百壽,命如轉蓬。


    終究是天命。


    隻是那時想必什麽都不曾知曉,隻記得初識時那少年用漆黑如墨的眼神看著他,而後麵對因練閉口禪默然不語的自己,開口道:“你倒是很有意思。”


    他其實並非笑,卻仿佛刀刃上裹了綢緞,淩厲的眼神轉瞬變得明朗剔透。


    “在下路日就。”


    縱使相交為至友,相殺亦不過螻蟻。凡胎肉體皆是仙路阻礙,修仙路漫漫,既不需情義,也無需感情用事。


    管是仙修魔修,天子乞丐,人要殺人,哪需什麽理由?


    何必再誤了這人一身月白風清。


    墨應擇想著這些,微微一笑,道:“奉陪到底。”


    這人已是他修仙路上的心魔,那就早日做個了斷,免得每次突破修為,隻要從幻境裏窺測到對方身影便難以掙脫。


    他遲遲不肯立道,一是知道隻要這人還活在這世上,他就永遠無法戰勝立道時的因果詛咒,克服不了那虛無的幻影,二是每當想到立道,便想起那被囚禁在愛憎縱橫的三千界裏的人。


    立了道,證了心,就真能成了仙人?


    墨應擇當然知道,他必須殺了路日就。


    隻要殺了這人,對方就永遠不會再在他的心魔裏出現,也不會再在午夜夢回時攪亂他內心苦痛與思緒。縱使心魔再起,他既已殺了真貨,就不妨再把那些冒牌貨們殺一遍。


    本該如此。


    火決一出,周圍鋪天蓋地的大火瞬間衝出來。


    路日就離開後,墨應擇成了甘糸宗宗主,整個上界第一宗資源幾乎都向他傾斜,他的修行享受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石法藏,對上立道殺生的路日就,也絲毫不懼。


    縱使這人劍上負著血海怨河,墨應擇的目光也依舊冷靜,在攀爬而上的這千年中,他已見過了比這人的劍上更多的鮮血。


    【我覺得……這樣是非常不公平的。】


    路日就在心裏道。


    【你看,他手裏那把貌似是甘糸宗的仙劍雨府吧,飛在天上那些全是天級以上的靈寶吧,我手裏就拿了把斷掉的廢鐵,雖然用斷劍打架是挺裝逼挺帥的,但壓根打不過啊!】


    還沒等他在心裏和係統抱怨完,殺生之道也無法彌補的武器劣勢已足夠讓墨應擇抓住他攻勢中的一絲契機。飛揚漫天的八千符咒短暫地停住了路日就的腳步,甘糸宗宗主抓住機遇,拔劍而出,刺向他脖頸。


    但那道劍鋒卻在路日就的脖頸邊上停了下來,路日就頓了頓,抬眼看他,聲音冷淡道:“為何不殺?”


    墨應擇的眼睛暗沉,握著劍柄的手變得更緊,臉上流露出一絲掙紮,唇抿得發白,卻隻是咬著牙問道:“我的父親……真是死在你的殺生道下?”


    路日就微微一怔,臉上飄過一絲迷茫之色,雖然墨應擇並未錯過他臉上瞬間閃過的表情,但這人卻依舊冷淡道:“是……又如何?”


    墨應擇猛地握緊了劍,他的意識在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少年時的摯友修了殺生道,還將他們共同的師長,自己的父親殺戮逃走後,墨應擇就知道從此自己的修仙之路必將生死有命,冷暖自知。


    既要證大道,就必須不擇手段,縱使是兄弟友人之愛,也絕不能放在心上。


    可這難道這就是他修仙之路上所求的大道嗎?將自己曾經如此在意的人……殺死在自己的手下?


    路日就麵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閉上眼睛,擺出一副等死的表情。


    ——才怪。


    他超級相信主角光環的,不管局勢怎麽樣,隻要主角或者說劇情需要,楚奪青都會在緊急關頭趕過來救他。


    但路日就沒有聽見刀刃相觸的聲音,也沒有聽見劍刃刺入自己的血肉裏的聲響,待他意識到自己一直站在這裏實在有點傻時,方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說熟悉,那是因為此處是甘糸宗的山頂,說陌生,那是因為自從進了三千界後,他已經許久沒再去過這個地方。


    可不管怎麽樣,路日就都願意用殺生道保證自己不應該在這裏。


    不過,這大概是墨應擇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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