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把它那純潔的銀光灑在了這溫柔之夜。在沉睡的鄉間的寧靜中,混雜著千百種細微的聲音:有地上升騰起來的生命的簌簌聲,還有夜鳥不時地、自由自在地從一個樹枝飛向另一個樹枝的聲音。遠處歡暢的流水把它水晶般的和諧灑落下來。寧靜的夜晚為並肩躺在帳篷裏的這對戀人提供了休息的溫床。有時,奧拉斯在半睡眠狀態中伸出手來撫摸他的一動不動的同伴的肩膀,以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她就在身旁。因為形勢是如此地不可思議,以致他都在懷疑這是否是真的。


    清晨時分,曙光的第一束光從頂篷的縫隙處射了進來。奧拉斯坐起身來,他再一次地把手放到了就在他身旁的那隻手臂上……但是,他大吃一驚,顫抖了,害怕了……他摸到的手是冰冷的,很涼……像冰一樣……


    奧拉斯恐慌地俯下身去看那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人……射進帳篷裏的光線太昏暗了,他看到的是一張罩著薄薄麵紗的臉。在半袒露的胸部,在左邊rx房的下麵,插著一把匕首……他怕得要死,把身子再次俯下去,耳朵貼在冰涼的皮上……再也聽不到心髒跳動的聲音了。


    就這樣,像人們睡覺一樣,她安然地死去了……如此恐怖的死亡,致命的傷隻是讓她在情人的懷中抖動了一下,所以他也就沒有察覺出來。


    奧拉斯跑到了隔壁的帳篷。瑪菲亞諾和他的人都不在了。他一分鍾也不敢耽擱,馬上一口氣跑到了紅房子,去找幫手。


    在紅房子的前門廳,他碰上了出來準備進行早晨巡查的維克圖瓦爾。


    “他們把她殺了。”他對她說著,眼裏已經合滿了淚水。


    維克圖瓦爾天真地問道:


    “那麽她死啦?”


    他怔怔地望著她。


    “是的,她死了。”


    老保姆聳了聳肩。


    “不可能!”


    “可是我告訴你,一把匕首就插在她的心髒上。”


    “可是我對你說:不可能。”


    “為什麽?怎麽會呢?這是什麽意思?你有證據嗎?”


    “這表明我的判斷,她沒有死……一個女人的直覺,這就是所有的證據。”


    “那麽你以女人的直覺給我什麽建議呢?”


    “趕緊回到那邊去,醫治傷者,別離開一步。保護她,以防再發生新的襲擊。”


    她止住話茬。一陣急促的哨聲在花園的某個地方響了起來。


    奧拉斯-韋爾蒙跳了起來,他驚呆了。


    “這是什麽意思?這是帕特裏希婭發出的信號。”


    “那麽,一切都好。”勝利的維克圖瓦爾叫了起來,“你看,她還沒有死吧。她已經逃出了瑪菲亞諾和他的同謀者的手心。”


    奧拉斯滿臉喜悅地靠到了敞開的窗戶前,伸長耳朵在聽著。


    幾乎是同時,一陣野獸的巨大又沙啞的怒吼聲也傳了過來,它在空曠的大地上滾動著、延伸著,最後靜了下來。


    老保姆就像聽到了雷聲似的,馬上就發表意見了。


    “這是一隻母虎。”她說,“是的,昨天有人告訴我,有一隻母虎逃脫了,已經有好幾天了。這是在辦流動動物展覽時的事了,而且說是已經逃進了他們稱之為原始森林的高乃依城堡這裏來了。人們千方百計地搜捕它,它也因此受了傷。所以就變得更加凶猛、更加危險了。如果它碰上了帕特裏希婭……”


    奧拉斯從窗口跳出去,朝地下入口的那個老祭台跑去。他跑得飛快。當他趕到入口處時,聽到了岬角那一側的女人的喊叫聲和混雜在野獸的怒吼聲中的、不停的哨聲。


    又一陣怒吼,隻是更近了一些。野獸朝紅房子這邊來了。韋爾蒙迅速穿過岬角鄰近的草地,朝帳篷衝過去。他看到帳篷已經散了架,他驚呆了。剩下的隻是一堆碎布、樁柱和小馬紮子,好像這裏剛剛發生了一場災難似的。


    可是在附近的河麵上,奧拉斯發現一艘小艇無聲無息地向遠方劃去。他一眼就認出了呆在上麵的三個男人。


    “喂!瑪菲亞諾!”他大聲喊著,“你把帕特裏希婭怎麽啦?你殺了她,你這個殺人犯!說!她是否已經死了?她在哪兒?”


    呆在艇上的男人聳了聳肩。


    “我什麽也不知道!去找她吧!她還活著,隻是母老虎把她從我們手裏擄走了,還毀了我們的設施。我想帕特裏希婭肯定被它帶跑了。去找她吧,這可是你的事。”


    小艇在河麵上消失了。


    奧拉斯控製住自己的焦躁不安,他在聽著、看著。他什麽也看不到,也聽不到哨聲了,也沒有吼叫聲了……四周的一片寧靜讓他覺得-得慌。


    於是,他按照強盜們說的,開始搜尋起來。在不遠處,樹木的濃重的陰影環繞著高乃依城堡的四周。他從牆的一個缺口處進去了。他先見到的是稀疏的樹木,人們告訴他的原始森林,隻是在距城堡很遠的地方才開始的。


    一陣新的吼叫聲在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又響了起來。韋爾蒙停了下來,盡管他很勇敢,但還是很不安。肯定是野獸嗅到了他的氣味,朝他跑過來了。他迅速地思考著。他能幹什麽呢?出於自衛,他隻有一把小口徑的手槍。此外,如果母老虎突然從矮樹叢中一下子竄出來的話,他又怎麽瞄準呢?


    動物踩樹葉的聲音,折斷樹枝的聲音……越來越近了。野獸走近了。他聽到了深沉的虎嘯聲,老虎的粗笨的喘息聲,但就是看不到它。


    但是它肯定看到了他,而且隨時準備撲向這一獵物。


    奧拉斯以雜技演員般的技巧跳了起來。他一下子抓住一根高高的樹枝,又用雙手用力撐了起來。他感到,他的大腿上遭到了不是獠牙,而是熱吻般的衝擊。他舒展開身子,又成功地抓到另外一根更高的樹枝,輕鬆地爬到了野獸難以接近的高度。


    母虎在第一跳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的情況下,不想再做新的進攻了。奧拉斯很快就知道它跑進了樹林中,他聽到了它的咆哮。隨後,它又發出了一陣怒吼,接下來是啃咬碎骨頭的吱嘎聲。


    奧拉斯嚇得發抖。野獸確實襲擊了在帳篷裏的帕特裏希婭,它是否又回到了被它撕碎的屍體旁去了呢?如果真的如此,他便白冒著生命危險……也無法再救活死者了。


    他此時軟弱無力、心緒不寧、焦慮不安。他又等了兩個小時才從樹上下來。這沒完沒了的等待如此地殘忍,一下子令他無力承受了。他不顧危險,手裏握著手槍,在樹林中穿來穿去。最後他鑽進了矮樹叢中。


    他甚至大著膽子走到了他探測的森林的更濃密的邊緣地帶。盡管他仔細地搜索了一遍,但他卻什麽也沒有找到。烏鴉在森林的上空拍打著翅膀飛來飛去,林中的小動物在他的麵前竄來竄去。但是再也沒有母虎的蹤影了。


    他長時間地搜尋著,隻是沒有絲毫的結果。他疲乏、失望。他被蚊子糾纏著,被悶熱搞得疲憊不堪。此外,傍晚的暴風雨也在威脅著他。


    最後,失魂落魄的他回到了紅房子,因為第一道閃電已經劃破了夜空,接踵而至的是那沉悶的雷聲。


    他沒有吃晚飯。他的神經在汩汩的雨聲中安靜了一些。他躺到了床上。可是無論他怎樣試著睡覺,卻久久無法入睡。他那興奮的大腦又回憶起夜裏懷中抱著心愛的帕特裏希婭的每一個時刻。他想象著睡覺時發生的事情。凶手們在黑暗中悄悄地溜了進來,他們躡手躡腳地,手中握著匕首,凶殘地刺向了帕特裏希婭。他們沒有推想他當時也在場。他,奧拉斯-韋爾蒙……也許帕特裏希婭具有超常的勇氣,沒去做把危險轉移到他這一邊來的任何動作……她用自己的死救活了他……她多麽愛他呀!


    但是還有呢……形勢動蕩不安,無法說得明白。這小哨聲說明了什麽呢?這一呼救信號顯然是帕特裏希婭發出的。為了發出求救信號,那就需要她活著……奧拉斯希望……是的,確實有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它們還讓人產生某種希望……


    暴風雨越來越猛了。突然,在震撼空間的隆隆雷聲中,三條狗開始瘋狂地猛吠起來。它們肯定掙脫了鏈子,因為奧拉斯聽到al4ds了它們極度興奮地猛奔起來的聲音。它們穿過花園,相互追逐著,好像去追趕在樹林和灌木叢中遊蕩的鬼魂,而且一直追到了農場的院子中。這是令人厭惡的嘈雜聲,瘋狂的喧嘩聲既神奇又恐怖。


    人們會說,這塊地方形成的有堡壘保護的營壘遭到了野蠻的騎士們的不成章法的攻擊,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手持長劍衝入了守衛者的防線。奧拉斯-韋爾蒙在茫茫夜色中幻想著,他揣測著他們,幻想著他們揮舞著大刀和火把在殺在燒……還是這些狂吠聲,這些瘋狂的喊叫聲,其間還夾雜著被追趕的獵物的驚慌失措的叫聲……然後,那邊又響起了母虎的憤怒的咆哮聲。


    奧拉斯叫來了護衛班的頭頭們。他們在注意地觀察著,但是他們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試圖到外麵去看一看,但是在茫茫黑夜裏,在瓢潑大雨中,他們沒能走遠,再說什麽東西也沒有看到……狂風繼續猛烈地掃蕩著花園,它那不同尋常的暴烈,使人想起了古老傳說中受苦難的獵人的不吉利的行程。


    拂曉時分,暴風雨漸漸地平息下來了……狗群仍在不聽話地狂奔著,好像得了衝動性精神病似的。暴風雨停息了,傾盆大雨也減弱了勢頭,變成了靡靡細雨,它好像負有澆灑戰場的使命似的。天亮了,可怕的幻覺消散了,人和牲畜也安靜下來了。狗群仍在嗚嗚著,隻是沒有那麽張狂了,好像還有了些節製,時刻擔心著那不可避免的鞭打,這是由它們夜間的發狂引起的……這將由主人本人來完成,他要把自己的精神緊張發泄到它們身上去。


    “而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說道,“為了什麽古老傳說中的妖怪?為了什麽飛龍?為了什麽離奇古怪的東西?……真是的,我看見什麽啦?”


    這是一隻卷毛狗,一隻快要死了的卷毛狗。它的頭被軋碎了,肚子被豁開了,爪子還在不停地抖動著,就像是狂風中的一根樹枝。由於它的內髒被全部掏了出來,所以它沒有了血色,樣子非常難看。


    羅平抓住小屍體的耳朵,搖晃著,就像是搖晃戰利品一樣。他把它提給他的主人們看,同時還大聲喊著:


    “看吧,仔細看看,這就是它拚命追逐的野獸。”


    人群中的一個人仔細審視著死動物,然後說道:


    “哎呀,這是森林中睡美人的狗!”


    “什麽?林中的睡美人?這是什麽意思?”


    “當然啦,是一位在一座荒蕪的城堡裏睡了一個世紀的夫人。”


    “哪個城堡?”


    “高乃依城堡,就在那邊,在岬角的後麵。”


    “那裏有位夫人睡了一個世紀了?你在瞎扯!這是童話。”


    “我是不知道。好像是有個夫人睡在……”


    “你認識她嗎?”


    “沒有人認識她。但是我問過村裏人,他們這麽告訴我……而且這一帶的人對此談論得很多。”


    “他們都說些什麽?”


    “說她的祖父,在大革命時期,參加了對路易十六和皇室的宣判。於是,為了贖罪,她跪在高乃依家族受難的地方生活了十年,此後她就一直睡下去了。”


    “她獨身一人在城堡裏?”


    “是獨自一人。”


    “可是她還是要吃、要喝的呀!……”


    “這就無從知道了。”


    “她也散散步嗎?”


    “她偶爾到村子裏來,不過所有遇見過她的人都知道她並沒有清醒過來,而且是邊睡邊走路的。他們看到她睜著那雙像夢遊者的,隻是看,卻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我,我是沒有遇見過,但此事肯定是有的……”


    奧拉斯-韋爾蒙沉思起來。他總結道:


    “我總該為她的卷毛狗的死去向她道個歉吧。這個城堡的準確方位在哪兒?”


    “噢!這個城堡是臨時搭建的小木棚。它完全頹廢了,又用些木板翻修過,四周環繞著叫‘原始森林’的樹林子。”


    “那麽她既然睡著,就不會接待客人啦?”


    “很少接待過。不過好像有一天,一個馴獅者和一個信差來通知說,一隻母虎從巡回動物展覽會中逃脫了。人們到處找不到它。當地的獵人們在千方百計地搜捕它。最後人們得知它呆在了高乃依的林中,不過睡著的夫人回答信差說:‘是的,我接待了它,它受了傷而且變得凶猛異常,它現在在我的林子中,已經痊愈了,但是卻依然凶猛。你們去捉它吧。”


    “信差拔腿跑了回來……”


    下午,韋爾蒙讓人把小卷毛狗的屍體放進一個草筐裏,然後帶上它,朝岬角處走去。隨後,他們沿著高坡的茂密樹林走去。一條泥濘的艱難的路通向已經被填平的護城河。被矮樹林和橡樹覆蓋了的外堡基座突出其上。在一塊綠草坪的盡頭,豎立著已被歲月剝蝕得很厲害的受難地。上麵覆滿了藤類,在藤類植物下麵,人們還能辨認出一座四分之三已經倒塌的建築物的不規則的輪廓。它那些大石塊都已經滾成了一堆,上麵長滿了青藤和苔蘚。


    一個充滿敵意的告示在提醒著來訪者。四周豎著黑底白字的油漆告示牌:


    私人家產


    禁止入內


    惡狗凶猛


    捕狼陷阱


    見不到一扇門,也沒有入口處。在荊棘叢中,有幾級殘留的長滿苔蘚的台階直通到一扇窗口。裏麵,是沒有了天花板的空蕩蕩的大廳,地下長滿了雜草和多年生的植物,還有、些泥坑。一條小路,如果能這麽稱呼的話,在廢墟中蜿蜒著。就是通過這條路,奧拉斯才得以來到一間豎在大廳中央的塗了柏油的長木棚前,他覺得它是唯一可以住人的地方。


    他推開門,同時喊道:


    “有人嗎?”


    在小木棚的後麵,響起了嘎吱一下的關門聲。


    他朝這個方向走過去。穿過一間狹窄的小室,小室裏有一張行軍床。他走進了廚房,裏麵的木桌上擺著一個酒精爐,土豆在鍋裏煮著,邊上還有一碗牛奶。


    林中的睡美人被闖入的人嚇著了,逃跑了。但是她把飯留在了原地。


    奧拉斯想去追趕,但還是站住了腳。在他麵前,隻有兩步遠的地方,一隻野獸攔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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