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無奈而茫然,“我知道,娘要是在身邊,也肯定要圓圓自己拿主意,肯定會問,圓圓是不是心甘情願跟著他。”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到現在才覺得娘是對的,女兒對這些事,好像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她隻是覺得,他人生得俊美,雖然冷漠,但不失風度,偶爾有一絲人氣,會有平凡人有的喜怒,也會碰上尷尬的事,會有想要躲開的拘謹。她偶爾地,會心跳加疾。但多數時候,又覺得他是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有一點點心動。


    這就是她想了半個月也沒想明白的事。


    “霍小姑。”


    身後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


    霍蘩祁嚇得手心一頓,火缽裏的黃紙燒完了,火舌舔著將其吞沒,風乍起,一波煙灰揚起來迷了眼睛,霍蘩祁緊張地收好東西,起身轉過來。


    一見是顧翊均,她便微愣了一下,怕自己方才的傻話讓顧翊均聽去了,又羞又窘。那種話,怎麽能讓男人聽見?


    顧翊均手裏攜著一柄紙傘,他是孤身而來,緩緩走近,朝霍蘩祁的父母行了禮,“從寺裏回來,偶然路過。霍小姑,要下雨了,你怎的也不帶傘?”


    又要下雨了麽?


    這山裏晴雨不定,此時確然天已水色蒙蒙的,翠微山色凝碧如洗。


    霍蘩祁“嗯”一聲,望著自己的腳尖,低低道:“我回去了。”


    不過走了幾步,豆大如珠的雨便蜂擁而下,一時間雨腳如麻,霍蘩祁要快跑之時,頭頂多了一片陰翳,她愣愣地抬起頭,隻見顧翊均右手執傘,十六角的傘上泠泠而動,雨潤如珠。


    顧翊均如星的眼噙著一縷溫柔,“我送你下山。”


    霍蘩祁雖然不自在,但雨大了,她也不好推拒,跑回家衣裳肯定濕透了,說不準得病,便隻能接受顧翊均的好意。“顧公子,我來替你撐?”


    傘是人家的,她不好意思讓人家撐一路。


    顧翊均微微側過眼眸,然後,牽起一縷微笑,“好。”


    霍蘩祁便將傘接過來,但她個頭太矮,隻能稍稍踮著腳尖走,將傘傾向顧翊均那邊,自己濕了一條手臂,顧翊均見狀,體貼地將傘推回來一截,“阿祁是女郎,著涼便不好了。”


    他說話的聲音溫朗如古玉,不疾不徐,但自有一種纏綿的風韻般,猶如餘音繞梁。


    霍蘩祁不由自主地,便照他話做了。


    走了一小截路,顧翊均淡淡道:“阿祁,我三日後便要離開芙蓉鎮了。”


    霍蘩祁驚訝,“顧公子,你要回家了?”


    “對。”顧翊均哭笑不得,側過那張白皙如瓷的俊臉,“阿祁。本來覺得,你是我在芙蓉鎮認識的一個朋友,所以我想,帶你一起走。”


    那雙溫柔熠熠的桃花眼,純粹而柔和,似不經雕琢打磨的璞玉,潤而剔透,明而澄澈,看得人心弦震動。


    霍蘩祁瞬間咬住了舌頭,吃痛地皺了皺眉,“啊?”


    顧翊均微笑,側過身來,兩人便停在了雨裏,他的手握住傘柄,幫著霍蘩祁一起撐著,肌膚之隔不過毫厘,霍蘩祁被她看得不自如,快要撒手了,顧翊均何等七竅心肝,早瞧出她的不自在,便道:“顧家在秀宛有不少絲綢生意,你要是願意來,我能幫你。”


    秀宛顧家的生意,多少人擠破頭顱想攀上,竟猶如天降巨餅,砰一聲砸落在霍蘩祁跟前,她傻了一下,然後便又小心翼翼地確認,“是、是我理解那個意思麽?”


    “對。三日之後,午時之前,我在東門外等你。你願意來,我們便一起走。”


    霍蘩祁再反問,“你願意幫我——做生意?”


    “你不是需要一大筆錢麽?”顧翊均微笑道,“上次這間舊宅有人花了一千兩買走了,他不是訛你麽?”


    霍蘩祁震驚了,什麽?一千兩?


    步微行從顧翊均這兒,是花了一千兩買的舊宅?


    那麽也就是說,她欠步微行的,是一千一百兩,不是六百兩。


    顧翊均道:“你也知道,那間舊宅我沒賺阿祁你的錢,但是,我畢竟是個商人,對方開出高價,又是銀陵城鼎鼎大名的權貴,我可沒那個膽子敢不賣。”


    是、是連顧翊均都惹不起的權貴麽?


    顧翊均道:“阿祁,你有三日時間可以考慮。跟我去秀宛,不管一千兩還是兩千兩,隻需須臾兩年,你便能還上,也能在秀宛有自己的新家。”


    秀宛是大齊商家必爭的重地,一寸土猶如一寸金,霍蘩祁被顧翊均這麽一說,有些暈暈乎乎了,她這幾日正想著做絲綢的生意,眼下顧翊均竟然給了這麽大一個機會。


    可明明是個天賜的時機和運道,霍蘩祁卻再一次心亂如麻。


    顧翊均臉色柔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溫眷地笑,“你也不用現在回應我,下著雨,你衣裳都濕了,不如我先送你下山?”


    “嗯。”


    霍蘩祁知曉,這雨傘有些窄,但兩人在傘下,仿佛還是挨得太近了些,她總覺得有些怪異,不動聲色地稍稍後退了一些,顧翊均拿回了傘,替她撐著往前走。


    不過片刻,他的肩膀便濕透了。


    霍蘩祁正想將傘推拒回去,淅淅瀝瀝的夏雨之中,腳下清晰地露出了一柄掉落地上濕透了的紙傘。


    顧翊均臉上的笑意濃了點,“阿祁,有人扔了傘在此,這下不用兩人打一柄傘了。”


    霍蘩祁奇怪何人下雨時將傘扔在地上,但也確實如顧翊均所說,不用在共用一柄傘了,她稍稍鬆了口氣。


    到了家中,霍蘩祁心不在焉地少了熱水沐浴,換了素淨的墨色襦裙,聽到大門被敲響。


    她取了那柄傘去開門,原來是言諍。


    言諍不像往日那般笑眯眯的,臉色不大好看,見她手中的傘,目光複雜,然後還是舉起了兩封信。


    “霍小姑,這是我們公子讓我交給你的。”


    霍蘩祁接過信,淡綠的鬆濤箋,滾金的鑲邊,精致不凡。


    她奇怪裏邊是什麽,言諍深吸了一口氣,道:“公子將於三日後動身,第一封信是他給你的,也許能解你的困惑。”


    “至於第二封信——公子查出了,那日,有人在藥鋪買了寒性極強的野薔薇花入你家。”


    霍蘩祁險些手抖,震驚地望著言諍,“什麽意思?”


    言諍道:“意思是,你母親白氏是他殺。凶手的樣貌五官、裝束打扮、曾留宿誰家,大致寫在了裏邊,公子說,這件事他會幫你徹查。”


    第25章 取舍


    霍蘩祁捏著鬆濤箋, 指尖摩挲過信箋上的金粉,咬唇道:“這算是條件麽?”


    言諍的臉色不大好看,“霍小姑, 我們公子平素連與女人多說一句話都嫌多餘, 他沒必要威脅一個小姑。何況,他連陰氏和王吉的私情都拿住了, 你該知道他原本便對命案不假於人。”


    “我……對不起。”


    霍蘩祁心裏亂得很,今早碰上顧翊均, 下山時顧翊均說, 倘若到了秀宛, 那邊還會有專門的心靈手巧的熟練繡娘教她織布裁衣,對方將一切描繪得很完美,給她許了一個自食其力的美夢。


    照理說, 這樣的條件她早就心動了,但就是莫名不想跟著顧翊均走。


    言諍聳眉,淡淡道:“三日後,公子在西門外等你, 黃昏以前,他不會走。”


    “他、還說了什麽?”


    言諍搖頭,“沒什麽了, 霍小姑既知他身份不凡,那麽也就應該明白一點,強迫女人這種事,他不屑做的, 你若是不來,他就真的走了。”


    “我懂了。”


    霍蘩祁心亂如麻,為什麽這兩個人都揀著一天離開呢?


    送走了言諍,她握著兩封信折回來,總覺得言諍今日有些怪異。


    霍蘩祁拎著那柄傘放到折角,一串冷雨沿著傘骨落下來,蜿蜒沒入蘭草叢中,霍蘩祁拆開了一封信。


    信上寫著凶徒的五官,北方人的長相和裝束,粗魯野蠻。雖說這人闖入她家,也不一定是凶手,但如果是,這樣的人為什麽會突然要害她母親?有何過節?難道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受誰人指使?還有,到底誰知道野薔薇花與雪芝混合會對母親不利?


    霍蘩祁想了數個時辰都想不透,到了傍晚晚膳時,才想起近來鍋裏已經沒有米了,她隻得用最後剩的一點麵混了肚子,便拿著另一封未拆的信箋獨自入房。


    映著淡黃的暈染而開的燭火,霍蘩祁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另一封鬆濤箋。


    信箋在她微微忐忑和亂糟糟的心跳聲中打開,是否燭火離得近了,怎麽臉竟然有了燙意?


    這封信上的字跡與那封不通,但霍蘩祁肯定,這淩厲俊逸、宛如銀鉤抖折般的筆跡是他的。這樣的貴人,寫字都這麽好看。


    但這信上沒有署名,隻有兩行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霍蘩祁字識得不多,但這首詩她知曉,她的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小時候母親白氏常將她抱在膝頭念詩,念的最多的就是這首。


    《七月》,為什麽他知道?


    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霍蘩祁頭疼,抓了會兒頭發,然後躲入了書房,翻了許久才翻到《詩經》這篇。


    她一絲不苟地對照,男人的字跡比書上複拓的還要漂亮,猶如行雲流水,氣勢縱橫,除了這一點,他寫的與原詩分毫不差。


    不,還是差的,這段差了最後一句。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霍蘩祁不解,“難道是寫漏了?”


    不應該,那個男人比她想象的要嚴謹得多。


    “對,要找找,這段詩說的什麽意思。”


    霍蘩祁翻開後頭的一頁,果然便是《七月》的前人注解。


    明媚的春天暖光融融,勤勞美麗的少女背著竹筐走在小路上,伸手采摘嫩綠的桑葉。春來日子漸漸長了,人來人往的都來采蘩。但少女心中很傷悲,怕公子強迫帶她回家。


    這首詩描繪的下層女子勞動的場景惟妙惟肖,霍蘩祁大致有了意會。


    沒寫的這一句是,女子怕被公子看上強迫帶離家鄉。


    霍蘩祁翻到這頁注釋。


    那時候的“公子”,是明明確確指的“國君之子”。


    霍蘩祁看到那四個字的時候,嚇得扔了書,手背險些碰落了桌上昏黃的燭火。


    猶如春雷一聲,訇然在腦中炸裂一般。她哆嗦了一下,咬咬嘴唇翻回詩頁,“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她喃喃一念,方才便覺得有何處不妥,現在一看,果然如此。


    當年太子冊立之時,皇帝陛下曾同天地昭告,這是大齊未來的皇。


    他的名諱,在平頭百姓之間,既眾所周知,卻又無人敢念及。


    霍蘩祁驚訝地看著這段詩,是她想多了麽,是她解讀過度了麽?可是如果按照這種解讀,完全說得通,他不寫那一句,是因為詩中女子不願意與公子同歸,但他現在的目的是要她跟他走。


    而且若說他是步微行,她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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