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烏爾的生活,也就是亞森-羅平的生活,肯定充滿了意外事件,或悲或喜的插曲,無法形容的衝突和不合情理不切實際的戲劇性情節。但是金發克拉拉的突然出現讓他大吃一驚。亞森-羅平後來承認,他一生中從未這樣驚愕過。


    克拉拉一臉蒼白,神色憂傷,精疲力竭,兩眼因為高燒而閃閃發亮,袍子髒兮兮皺巴巴的,領子撕破了,她這樣一副樣子出現在拉烏爾眼前,簡直像是做夢。說她活著,是的,但說她自由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一千個不可能!到手的獵物,警方不會無緣無故釋放的,尤其是一個確鑿無疑的罪犯,可以說是現行犯罪時被抓獲的。另外,一個女人從警察總署逃出來,似無先例,尤其是像她這樣被戈熱萊嚴加看守的女人。那麽,這是怎麽回事呢?


    他們倆四目相視,一聲不吭。他是大惑不解,心不在焉,全部心思都用來思索一個不可理解的事實。而她可憐兮兮,滿麵愧色,低三下四,似乎在說:“你要我嗎?你同意讓我這殺人凶手留在你身邊嗎?……我能撲進你的懷抱嗎?……或許,我該離開?……”


    到後來,她不安地戰抖著,小聲說:


    “我沒有勇氣自殺……我想死……好幾次我彎身想跳下水,……可我沒有勇氣……”


    他熱烈地打量她,沒有動,幾乎沒有聽她說什麽,隻是在琢磨,琢磨……問題毫不掩飾毫不客氣地提出來了:克拉拉站在他對麵,然而克拉拉又關在警察總署的一間牢房裏。除了這兩句毫不連貫的話,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話。拉烏爾大概把自己的思想關在這個狹窄的圈子裏,並不試圖出來。


    麵對著一個自動揭示的真相,亞森-羅平這樣的人不可能始終處在某種限製之內。如果說這真相迄今為止沒有顯露,正是因為它極為簡單的話,那麽他就會想方設法弄清真相。


    曙光照亮了樹梢上方的天空,照進室內,與電燈光融為一體。克拉拉的臉被照亮了。她又說道:


    “我沒有勇氣自殺……我本應該這樣做,對嗎?那樣你就會原諒我……可我實在沒有勇氣……”


    他仍久久地注視著這張沮喪和苦惱的麵龐,慢慢地,表情變得專注起來,臉色更為平靜,幾乎浮現出微笑。猛一下,誰也不會意料到他突然地大笑起來。這可不是在傷感中插進來的、短暫的、含蓄的笑,這是前仰後合,似乎永不終結的放聲大笑。


    此外,相應於這不合時宜的快樂,他竟然還不禁舞蹈起來,這突出了拉烏爾天真戇直的個性。這一陣快樂表示:


    “我所以笑,是因為命運使你處於這樣一種境地,你沒法不笑。”


    克拉拉像被判處死刑的人,沮喪到了極點,似乎對他這不合時宜的歡笑十分驚愕,以致他大步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像時裝模特兒似地轉了幾圈,又把她摟在胸口,深情地吻她,最後,把她放在床上,讓她躺下,說:


    “現在,孩子,哭吧。等你哭夠了,覺得沒有理由自殺了,我們再聊吧。”


    可是她一蹦而起,扳著他的肩膀,問:


    “那麽,你原諒我嗎?你寬恕我嗎?”


    “你沒有什麽需要我原諒、寬恕的。”


    “有。我殺了人。”


    “沒有。你沒有殺人。”


    “你說什麽?”她問。


    “除非有人死了,才算殺了人。”


    “有人死了。”


    “沒有。”


    “啊!拉烏爾,你說什麽?難道我沒有刺中瓦爾泰克斯嗎?”


    “你刺中了。可那家夥命大。你沒讀報紙嗎?”


    “沒讀。我不想讀……我怕見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自然被提到了。可這並不意味著瓦爾泰克斯死了。”


    “這可能嗎?”


    “昨晚,戈熱萊朋友告訴我,瓦爾泰克斯活下來了。”


    她鬆了他的肩膀,眼淚奪眶而出,終於痛快地哭了出來。他對此早有所料。這樣,她的苦悶絕望就全宣泄出來了。她躺回床上,像孩子一般抽泣著,哼哼唧唧,喃喃怨訴。


    拉烏爾任她去哭,自己則專心思索問題,漸漸把錯綜複雜的謎團解開了,腦子裏豁然亮了起來。不過,還有許多地方沒弄明白。


    他在房間裏久久地踱步。他又一次回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外省小女子的模樣。那次她找錯了樓層,進了他家的門。那時她那張清純稚嫩的臉蛋多麽可愛呀!她那表情,那微微開啟的嘴形是多麽純真!那清秀天真的外省小姑娘,與眼前這個在殘酷的命運打擊下使勁掙紮的女子相差多麽遠!兩者的形象不但沒有疊合在一起,反而截然分開。兩種微笑也被區分開來。一種是外省小姑娘的微笑,一種是金發克拉拉的微笑。可憐的克拉拉。誠然,她更吸引人,更激起情欲,卻與純潔這個概念相去甚遠!


    拉烏爾在床邊坐下,深情地撫摸她的額頭。


    “你不太累嗎?回答我幾個問題不要緊吧?”


    “不要緊。”


    “首先問你一個,它概括了其他幾個問題。你知道我剛才悟出了什麽,對吧?”


    “對。”


    “那麽,克拉拉,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不告訴我呢?何必耍那麽多花招,繞那麽多彎子,讓我犯錯誤呢?”


    “因為我愛你。”


    “因為你愛我。”他重複一句,好像沒有品出這句肯定的話裏隱含的意思。


    他覺察到她十分痛苦,為了讓她散散心,就開玩笑說:


    “親愛的小女孩,這一切太複雜了。要是誰聽你說話,準會以為你有點……有點……”


    “有點瘋?”她說,“你知道我不瘋,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坦白說……坦白說……”


    他聳聳肩,親切地命令說:


    “親愛的,說吧。等你從頭到尾把故事說出來,你就會發現,你信不過我是多麽不對。我們眼下的困境,我們奮力抵擋的慘劇,都是因為你不肯把情況說出來。”


    她服從了,拿被單擦去臉上淌著的最後幾滴淚水,小聲地說了起來:


    “我不會撒謊的,拉烏爾。我要如實地把我的童年說給你聽……一個並不幸福的小女孩的童年。我母親名叫阿爾芒德-莫蘭,她很愛好……隻是,生活……她過的那種生活,不允許她花很多功夫照料我。我們住在巴黎一套房子裏,客人來往很多……總有一位先生訂了……帶了很多禮物來……一些食品、香檳酒還有……每次來的先生都不一樣。在這些先生裏,有的待我很好,有的則討厭……我有時去客廳裏待著……有時留在配膳室和仆人們在一起……後來我們搬了幾次家。每搬一次,房子就要小一些,到最後隻剩下一間臥室。”


    她停頓一下,接著聲音更低地說下去:


    “可憐的媽媽病倒了,一下子老了許多。我照料她……操持家務……我不能再上學,就自個兒讀課本。她看著我忙碌,總是很傷心的樣子。有一天,她到了接近說胡話的狀態,對我說了下麵這番話。這些話,我一句也忘不了:


    “‘克拉拉,該把你的身世告訴你了,還有你父親的姓名……我那時很年輕,住在巴黎,生活非常嚴肅,在一個大戶人家做裁縫。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男人,愛上了他,被他引誘失了身。我非常痛苦,因為他還有別的情婦……在你出生前幾個月,他離開了我。以後一兩年,他還給我寄了錢……然後,他就出門旅遊去了……我從沒試圖找過他,他也沒有再聽人說起過我。他是個侯爵,……十分富有……我會告訴你他的姓名……’


    “那天,可憐的媽媽像說夢話似的,還給我講了父親的一些事。


    “‘在我之前,他有一個情婦,是一位在外省當家庭教師的小姐。我偶然聽說他得知那位小姐懷孕後,就把她甩了。幾年前有一次,我出門徒步旅行,從多維爾去利齊約,路上碰到一個小女孩,十二歲左右,跟你像極了。我去打聽她的情況,得知她名叫昂托尼娜,昂托尼娜-戈蒂耶……’


    “我的過去,母親就告訴了我這些。她還沒把父親的名字告訴我就死了。我那時有十七歲了。在她留下的文件中,我隻找到一份材料,一張路易十六式的大寫字台的照片。上麵有她親筆標出的暗屜位置,以及打開暗屜的方法。那時我對這張照片並未多加注意。正如我告訴你的,我得工作。後來我就幹上了跳舞這一行……一年半以前,我認識了瓦爾泰克斯。”


    克拉拉停住話頭,似乎力氣耗盡了。可是她仍想說下去。


    “瓦爾泰克斯並不十分外向,從不告訴我他那些事情。有一天,我在伏爾太沿河街等他,他才跟我提到了德-埃勒蒙侯爵。他與侯爵經常來往。那會兒他剛從侯爵家出來,十分欣賞地談起他家的古老家具,尤其對一張精美的路易十六式的寫字台讚不絕口。一個侯爵……一張寫字台……我有些偶然地問了這張寫字台的樣子,心裏的揣測漸漸變得明確,我覺得這就是照片上的那張寫字台,侯爵可能就是曾經愛過我母親的人。以後我盡力打聽來的一些情況都肯定了我的感覺。


    “其實,我沒有任何計劃,我不過出於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罷了。因此,有一次,瓦爾泰克斯帶著曖昧的微笑對我說:‘喏,你看,這把鑰匙……是德-埃勒蒙侯爵那套房間的門鑰匙……他插在鎖上忘了取……我得還給他……’於是,我幾乎瞞著他,收起了那把鑰匙。一個月以後,瓦爾泰克斯被警察包圍了,我逃了出來,躲在巴黎。”


    “你為什麽不立即去見德-埃勒蒙侯爵呢?”拉烏爾問。


    “我當時如果確知他是我父親的話,我會去向他求救的。可是,為了弄清這一點,必須先進他房裏,檢查寫字台,抽出暗屜翻一翻。那一陣我經常去沿河街一帶轉悠,經常看見侯爵出門,卻不敢上前搭話。我了解他的習慣……我看熟了庫維爾,還有你拉烏爾,以及所有仆人的麵孔……我口袋裏裝著鑰匙。可是我還下不了決心。這種行為與我的本性不合!最後,一天下午,我被命運所驅使,來到了沿河街那幢房子,當天夜裏,命運又促使我們彼此接近……”


    她最後又停頓了一下。她的敘述到了整個謎團最不好理解的地方。


    “那天下午四點半,我喬裝改扮,守在沿河街那幢樓房對麵的人行道上,頭發用圍巾包紮起來。我看見了瓦爾泰克斯,他顯然剛從侯爵家出來,走開了。我走近那幢房子。這時一輛出租汽車開到街邊停住。從車上下來一位少婦,也許是一位姑娘,提著箱子。和我一樣,也是一頭金發。外貌與我有些相像,一樣的臉型,一樣顏色的頭發,一樣的表情。真的很像。同一個家族的氣質。一見之下大家都免不了吃驚。我立即想起母親從前在去利齊約的路上遇見的小姑娘。我那天見到的難道不就是那個姑娘?這姑娘與我相像,像我的同胞姊妹,或者同父異母的姊妹,她來找德-埃勒蒙侯爵,不正好向我證明,德-埃勒蒙侯爵也是我的父親?當晚,我知道德-埃勒蒙侯爵出了門,尚未回來,就沒怎麽遲疑,上了樓,進了屋,認出了路易十六式的寫字台,打開了暗屜,找到了媽媽的相片。於是我打定了主意。”


    拉烏爾插問一句:


    “就算是這樣吧。可是誰使你決定冒用昂托尼娜這個名字呢?”


    “是你。”


    “我?”


    “對……五分鍾以後,當你稱我昂托尼娜……我從你嘴裏得知昂托尼娜見過你了。可你以為去見你的是我,你把我誤當成她了。”


    “可是,克拉拉,你為什麽不指出我的錯誤?問題就在這裏。”


    “是的,問題就在這裏。”她說,“可是你好好想想。我深更半夜潛入別人家裏。你把我當場抓住了。我利用你的錯誤,讓你以為這件事是另一個女人所為,不是很自然麽?我當時並未想到還會再見到你。”


    “可你後來又見到了我,你可以告訴我嘛。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們是兩個人,一個是克拉拉,一個是昂托尼娜?”


    她臉紅了。


    “這倒是實話。可是我後來再見到你時,也就是藍色娛樂場開業那天晚上,你已經救了我的命,讓我逃脫了瓦爾泰克斯的毒手和警察的追捕,我愛上了你……”


    “可這也不應該妨礙你說出來呀。”


    “恰恰妨礙了。”


    “為什麽?”


    “我起了嫉妒心。”


    “嫉妒?”


    “對。而且是陡然生起的。當我感覺到征服你的是她,而不是我,就陡生出嫉妒。而且,盡管我作出了種種努力,可你想著我的時候,其實想的仍然是她。‘外省小姑娘……’你說。你迷上的就是那種幻覺。在我的舉止神態,在我的眼神裏尋找她的身影。你愛的,不是我這個有些粗野、熱烈多情、性情反複無常的女人。你愛的是另一個,清純天真的,於是……於是我就讓你把兩個女人搞混,一個是你渴望的,另一個是你一見就喜歡的。喏,拉烏爾,你記得,那天晚上,在沃爾尼城堡,你進了昂托尼娜的房間……卻不敢走近她的床鋪。你本能地尊重外省小姑娘……而過了兩天,在藍色娛樂場開業那天晚上,你本能地把我擁入了懷抱。不過,對你來說,昂托尼娜和克拉拉是同一個女人。”


    他沒有反駁她的話,隻是若有所思地說:


    “我把你們混作一人了。說來說去,這還是離奇得很!”


    “離奇?一點也不離奇。”她說,“其實,你隻見過昂托尼娜一麵,就是在你的夾層。當晚,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狀況下,你見到的是我!後來,你隻不過在沃爾尼城堡又碰到她一次,可是你沒有仔細看她。你和她的來往就這些。從那以來,你怎麽分得清她和我呢?因為你看到的隻是我。我是這樣當心,把你和她會麵的情形問得仔仔細細,以便說起那些事情來,就好像親身經曆一般:某句話是我說的,某件事是我知道的!而且我在衣著上費了不少心思,看上去就和她初到巴黎那天一樣!”


    他慢吞吞地說:


    “是啊……她的衣著十分簡樸。”


    他思索片刻,把整個事件從頭至尾回顧一遍,又補充道:


    “誰都可能把你們誤當作一個人的……喏,那天,戈熱萊在火車站,也把昂托尼娜當作克拉拉了。就在前天,他逮捕了她,以為是你。”


    克拉拉打了個哆嗦。


    “你說什麽?昂托尼娜被逮捕了?”


    “這麽說你不知道?”他說,“確實,從前天以來,發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這麽說吧,那天我們逃出去半個鍾頭以後,昂托尼娜到了沿河街,大概是想上侯爵家。弗拉芒看見她,就把她交給了戈熱萊。戈熱萊把她帶到司法警察局訊問。他把她當成了克拉拉,你說不是嗎?”


    克拉拉下了床,跪在地上。臉上剛有了點血色又消失了。她麵色如土,渾身發抖,含糊不清地問:


    “她被抓了?被當作是我抓去的?是替我坐了牢?”


    “還有呢?”他快樂地說,“你就不會替她生病?”


    她站起來,急躁地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你要幹什麽?”拉烏爾問……“你去哪兒?”


    “那兒。”


    “哪兒?”


    “對。因為她在那兒。殺傷人的不是她,而是我……金發克拉拉是我,不是她。我能讓她替我受過,代我受審嗎?……”


    “替你服刑?替你上斷頭台?”


    拉烏爾又樂了起來,笑嘻嘻地逼她取下帽子,脫了外衣,說道:


    “你真有趣!你以為他們要把她長久關下去嗎?可是她會為自己辯護的,會說明這是誤會,會拿出不在現場的證據,會借重侯爵的名聲……戈熱萊再蠢,也得睜開眼看看。”


    “我要去。”她固執地說。


    “好吧。我們一起去。我陪你去。再說,不管怎麽樣,這舉動也夠瀟灑的。‘戈熱萊先生,是我們。我們是來替換那姑娘的。’戈熱萊會怎麽回答呢?‘那姑娘嗎?我們把她放了。一樁誤會。不過親愛的朋友,既然你們來了,那就請進吧。’”


    她被他說服了。他又讓她躺下去,抱在胸口輕輕地搖著。她已經精疲力竭,漸漸入眠。不過,在睡著之前,她還努力思考了一番,說:


    “她為什麽不為自己辯護?為什麽不立即說明情況?……這裏麵總有什麽原因……”


    她睡著了。拉烏爾也昏昏沉沉進入夢鄉。他一覺醒來,外麵已有了市聲。他想道:


    “對呀,這個昂托尼娜,她為什麽不為自己辯護?她要把事情說清楚本是很容易的嘛。因為她現在應該明白了,有一個與她相像的女人,另一個昂托尼娜存在,而且我是這另一個昂托尼娜的同夥和情人。可她並沒有表示抗議。這是為什麽?”


    於是他想到那個充滿無言溫順,叫人動心的外省小女子……


    八點鍾,拉烏爾打電話給聖路易島那位朋友。那人告訴他:


    “警察總署的那位職員在這兒,今早可以與被囚禁的女子聯係上。”


    “很好。用我的筆跡寫張條子。”


    小姐,感謝您保持沉默。戈熱萊大概告訴您我被捕了,大個子保爾已經死了。這是謊言。一切都好。現在,您應該開口說話,爭取自由。我求您不要忘記我們七月三日的約會。致敬。亞森-羅平


    拉烏爾補問一句:


    “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很好。”另一個肯定地回答,卻帶有驚詫之情。


    “把所有夥伴都打發走。事情完了。我與克拉拉出門旅行。把佐佐特送回她那個街區。再見。”


    他掛上電話,呼喚庫維爾。


    “讓人準備好那輛大汽車,收拾好行李,轉移所有文件。情況緊急。等那女子醒來,大家都撤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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