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很快就報到我們這裏來了,餘緋的父母想要五十萬賠償,這個賠償數額應該是由雙方自願協定的,我們隻在一次訊問的時候告知了關振平餘緋父母願意和解的意願和要求賠償的數額,關振平在偵查階段不願意賠償那個數額,我們就按照正常程序報捕了,沒有再進一步調解。”陳文原本平淡敘述的聲音此時多了幾分不確定,“其實事情發展到今天,我有時候也會懷疑當時的決定是不是錯誤的。”接著又多了幾分困惑,“調解基於自願,就算我們介入也隻是當個見證人和主持人,不會幫餘緋的父母幫忙索賠,否則我們成什麽了。”


    甄一唯的目光離開了卷宗,那裏麵有證明案情的材料,但不會包含辦案時的方方麵麵,陳文是當時的承辦人,她才最了解這一切。


    “餘緋父母大概是不滿意我們和檢方在此期間沒有盡力調解的行為。”陳文聲音裏有濃濃的自嘲,“他們不再寄希望於我們的調解,而是走起了製造社會輿論路子,將整個案子鬧得全洋城滿城風雨。我們這裏是個小城市,走在街上遇到的路人可能有一半都麵熟的能聊上幾句,之前我們怕影響餘緋,一直緊守保密程序,但餘緋夜晚回家的路上被強女幹的事,好像一夕之間就傳遍街頭巷尾。”


    “是我想的不周到,當時隻顧著辦案,忘記餘緋一個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受到創傷以後又在那樣的環境裏會承受多大的壓力,沒有及時介入為她疏導。”話鋒一轉,陳文顯露出濃濃的後悔與無奈。


    “後來他們真的就賠償金額達成了一致,代價是餘緋父母當庭翻供,說餘緋是自願的,餘緋在質證的時候沒有否認,關振平被當庭宣判無罪。”


    陳文作為那個案子的承辦人,專門去旁聽了開庭:“當時我坐在庭下,有點違反職業道德的在想,餘緋如果小一歲的好了,那樣無論關振平和她父母達成怎樣的協議,都成立犯罪既遂。”


    《刑法》以十四歲為界限,成年人同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無論這名未成年人是否自願,都屬於強女幹。


    “關振平大概沒想到,當年他受益於餘緋的年齡,被宣判無罪,今日卻也會因為餘緋的年齡,讓他被餘緋殺害後整個案子走向不明。”陳文冷笑說道。


    餘緋處於未滿十八歲就意味著此前甄一唯拿到的所有口供全部成為瑕疵證據,他們訊問餘緋時,應當有她的監護人在場,否則全都會被算作非法證據予以排除。


    “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麽提起關振平厭惡會這麽明顯吧。”陳文對一直坐在旁邊沒有作聲的陸依依說道,“關振平在宣判無罪的當天就去告了那個周姓男孩。”


    “一開始我們認定餘緋當時正在受侵犯,周姓男孩的行為是正當防衛,可餘緋沒有否認她父母在庭上翻供的說辭,侵犯不存在了,正當防衛自然也消失了,他成故意傷害了。關振平要讓那個男孩家賠償五十萬。饒了一圈,最後要承受處罰的成好心解救的見義勇為少年了。”即便時隔兩年,陳文在說起這段往事時仍然憤怒異常。


    “你們真的定那個男孩故意傷害了?”陸依依打斷陳文沉浸在往事中的情緒,不可置信的質問。


    作者有話要說:  sorry,今天有點晚,重要劇情,刪刪改改好多遍,就是不滿意o(╥﹏╥)o


    過兩天文章可能要改名成《指定辯護人》,感覺更切題一些,給大家帶來麻煩了,抱歉鞠躬


    ☆、第四十二章


    陸依依滿臉震驚和憤怒的表情讓陳文想到兩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自己接到關振平反告周岩的報案時, 也是這樣無法接受,當時甚至在辦公室裏衝動的想要去教訓關振平。


    讓人不甘的卻是,最終她不得不顫抖著右手,寫下受理報案記錄表, 甚至在兩日後親自傳喚並拘留周岩, 製作了立案決定書。


    “我們當時曾經試圖不立案, 可你們知道餘緋父母有多可笑嗎?”陳文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心緒難以平靜,“他們甚至主動過來當證人,證明餘緋和關振平是情侶。哈哈, 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小姑娘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地人,情侶, 虧他們想的出來。”


    他們整個刑偵一隊都在苦苦思考要怎麽樣來救這位少年,沒想到卻遭受到來自原本受害者家屬的致命一擊,再無任何掙紮可能。


    那是她從業以來第一次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之中,坐在洋城市公安局的訊問室中, 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拉著周岩離開。甚至一度因為情緒問題被調離這個案件。


    整個洋城市公安局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落之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直到今天仍舊是所有人的禁忌話題。


    甄一唯和陸依依看到她依稀有淚光浮現的雙眼,對之後發生的事情已心中有數,不需她多言。


    “那個周姓男孩最後上法庭了嗎?”甄一唯陷入沉思, 如果是他的話,大概會盡自己最大努力做不起訴處理吧。


    “好在檢方最後頂住壓力做了附條件不起訴決定。”陳文萬分慶幸的說道。


    事實上洋城檢方做出這樣的決定受到了巨大的爭議,這件事在洋城鬧得太開, 各種版本喧囂塵上,眾說紛紜。有人說洋城司法黑暗,勾結周岩父母包庇傷人少年,也有人說洋城司法不公,少年見義勇為做好人好事卻要被起訴故意傷害坐牢。


    關振平無所顧忌,事情鬧得越大對檢方的壓力越大,對他越有利,可洋城的警方和檢方卻投鼠忌器,案件裏另外兩個當事人都未成年,案件本身的性質也涉密,為了保護兩個孩子,他們不能也不想公布詳細案情。一時間兩個機構都陷入口誅筆伐之中。


    而他們所料沒錯,盡管他們為保護兩個孩子的隱私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當整個案件塵埃落定之後,餘緋和周岩的名字仍舊傳遍全洋城街頭巷尾。


    尤其是餘緋,那年她中考成績全洋城第十,卻無法安穩的在任何一所高中就讀。


    即便對餘緋在關鍵時刻退縮的行為怒其不爭,但說到底她隻是個未成年的孩子,還是受害者,剛剛初中畢業就遭遇了這樣的重大變故,大部分時間又在父母的掌控之下,所以幾經討論,他們最後為餘緋和周岩都做了信息上的處理,給了他們全新的身份。


    恰巧一年後周岩父親職務上有變動,而周岩的不起訴考察期也屆滿,他們舉家迅速搬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而餘緋,則在之後銷聲匿跡。


    “餘緋的父母還在洋城嗎?”甄一唯心情沉重,卻並未因情緒上的波動而影響對工作的冷靜判斷。


    “還在原來的地方居住。”陳文寫下了自己永遠不會遺忘的住址,交與甄一唯。


    此後兩方做了材料的交接,洋城市公安局為餘緋的真實信息出具公文背書,甄一唯和陸依依再三道謝後離開。


    “你們是誰?”餘緋的母親趙麗開門時滿臉戒備。他們家發生變故之後,她對陌生人格外敏感。


    “你好,我是江城市江霞區檢察院檢察官甄一唯。”甄一唯出示身份證。


    趙麗卻並不伸手接,臉上拒絕之意更加明顯:“你們走錯了,我家跟江城沒有一點關係。”


    “餘緋在江城涉嫌故意殺人,我們需要你們協助調查。”甄一唯直接拿出對於餘緋決定拘留和逮捕的通知書出示給她看。


    “餘緋,餘緋在江城?”趙麗捂嘴驚呼,不再阻攔他們。


    “誰啊?”臥室裏穿出煩躁的高喊。


    趙麗慌忙跑進去。


    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了出來,臉色不虞的問:“餘緋那個死丫頭在江城?”


    陸依依看他態度不善,憤怒要起身,被甄一唯拽住手腕,強硬的按在沙發上。


    陸依依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不再掙紮,隻是目光依舊充滿怒火的望著餘家才——餘緋的父親。


    “餘緋在江城涉嫌故意殺人,需要你們兩位協助取證。”甄一唯仍舊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但和他接觸日漸增多的陸依依卻從他聲音和表情中讀出些許厭惡與不耐。


    “什麽?那個死丫頭殺人了?”餘家才實在想不出自己家那個總是不說話,安安靜靜呆在房間裏沉默看書的女兒能幹出這種事,“她殺人做什麽,偷走家裏的錢,再沒回來過。她殺人可跟我們沒有一丁點關係,找誰都別找我們。”餘家才會出來是因為終於有人能告訴他,消失兩年一點訊息都沒有的餘緋此時在哪。


    兩年前案子過去沒多久,餘緋就偷拿關振平賠償的五十萬存折跑了,再沒和他們聯係過。


    因為餘緋是受害者,所以為賠償金設立的賬戶戶主是餘緋,她拿著這筆錢離開,餘家才除了憤怒一點辦法都沒有,尤其是警察已經把她的信息全都改了,連他們兩口子都沒告訴。


    他們仗著父母監護人的身份去公安局鬧了幾場,那邊沒辦法,告訴他們為餘緋改的新戶口落戶在海城,他們按著住址信息去找過,卻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這兩年他們兩口子進出都會被周圍的街坊領居指著鼻子罵賣女兒、害人精,可錢都被餘緋那個死丫頭帶走了啊,他們是一點好處沒有落到,還白白當了惡人。提起餘緋便咬牙切齒,如果能當麵遇到餘緋,隻恨不得掐死她算了。


    此時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卻被告知這個死丫頭又在外麵惹了事,居然還是殺人,他可不想沾上一點關聯。


    ☆、第四十三章


    “餘緋是你女兒, 兩年前你已經害過她一次了,現在說這種話,你覺得適合嗎?”陸依依感受到甄一唯手心的溫度,稍稍喚回理智, 盡量克製自己, 她是一位辯護律師, 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丟失自己的沉著與冷靜,可麵對這樣一位父親,她隻是控製住自己不去攻擊他就已經用盡了全身氣力。看到他麵目可憎的樣子,陸依依憤怒到說話都有些顫抖。


    “我害她什麽了?我有什麽害她的, 她自己不學好,三更半夜和其他男人鬼混在一起, 是我害的?我看我就是打她打少了,才讓她這麽不知羞恥,害得我們全家直到今天都抬不起頭來。”這些年不斷重複這樣的說辭,餘家才將自己包裹在這樣的謊言中, 仿佛他說的這些才是事實。


    “你……”陸依依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憤怒,起身拿起麵前的熱水就想往他身上潑。


    甄一唯情急之下,一手環住她的腰向後用力帶入自己懷中,一手攔在水杯前,所有的熱水都濺落在他的胳膊上。


    “冷靜, 我知道你很生氣,深呼吸,平複情緒。”甄一唯將陸依依按在自己肩頭, 小聲在她耳邊安撫。


    “好啊,你們江城市的檢察官了不起啊,襲擊群眾?”餘家才害怕之下向後小跑幾步,看到甄一唯阻攔了她,伸手指著甄一唯鼻子說道。


    “我不是檢察官,我是餘緋的辯護律師,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樣對餘緋的樣子。餘緋還未成年,就憑你剛剛的樣子,我要代表她起訴你們遺棄。”陸依依掙脫出甄一唯單手困住她的懷抱,毫不退讓的同他對峙。


    “餘緋那個死丫頭還有臉告我遺棄?她拿走了家裏全部的錢害死老子了,還說老子遺棄他?”餘家才聽說對方要告自己,有些驚慌。


    “這都是你的一麵之詞,跟我說沒用,到法庭上跟法官說吧。”陸依依這時注意到被她燙傷的甄一唯,心急又擔憂,想要拉著他快離開去就診。


    甄一唯沒防備,還真被她拽的向前了一步,隨即擺擺手製止。


    “餘家才、趙麗,這次來是通知你們的女兒餘緋已經被刑事拘留,需要你們配合在我們訊問時到場。”甄一唯將拘留通知書放在二人麵前的茶幾上。


    餘家才冷笑一聲:“我是不會去的,讓那個死丫頭告我遺棄吧,我倒要看看是她倒黴還是我倒黴。”


    甄一唯沒在意繼續說道:“餘緋現在關在江城市第一看守所中,我們會在後天上午九點開始對她的訊問。”


    “我說了我不會去的,你們快走,我家不歡迎你們。”餘家才說著便要推搡他們離開。


    “不去剛好,我又多了一個你們未盡監護人義務,遺棄她的證據。”陸依依冷笑一聲,不等他靠近就要拉著甄一唯離開。


    餘家才幾次三番被她挑釁,再聽她一次又一次的說要告自己,此時已是怒不可遏,幾步衝上來就揚起手掌,要落在陸依依臉上。


    甄一唯反應極快的製止,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一直沒有太多情感摻雜其中的聲音也變得冷冽:“你要做什麽?”


    一瞬間餘家才對麵無表情卻極具壓迫感的甄一唯產生了恐懼之意,不自覺向後退了兩步。


    甄一唯扔下他手肘,轉身將陸依依的手掌緊握在手心,帶著她離開。


    “甄一唯……”他出門就鬆開了自己的手,稍稍走在前麵一點,陸依依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叫他名字。


    “怎麽了?”甄一唯停下腳步,等她跟上。


    “剛剛對不起,你的胳膊怎麽樣了,要去醫院嗎?”那杯熱水全都淋在他前臂,在他白皙的小臂上顯出觸目驚心的紅。


    “沒事,不是很燙。”疼是有一點刺痛,卻沒有太過在意,“下次不能這麽衝動了,要真潑到餘家才身上,有的鬧了。”甄一唯神色專注的看向陸依依,態度極其認真。被那樣的人纏上,雖說不用懼怕,但時間久了總會心生厭惡。


    九月的洋城,天色依舊黑的遲,晚霞熠熠,落日餘暉下,甄一唯過分漆黑的雙眸太過耀眼,陸依依覺得周遭的一切畫麵都變得模糊,隻有他微微染著些許薄紅的英俊臉龐占據她所有視野。


    陸依依感覺自己如同受了蠱惑一般,心跳鼓動,一下又一下咚咚作響,手心出汗,濕意黏黏。


    這一刻她突然清晰而深刻的認識到,自己動心了。


    之前所有麵對他時總是莫名卻又奇特的小情緒,在此時奔湧著匯聚在一起,流淌在一條名為喜歡的河裏,一股一股伴隨著令人沉醉的暖意,流向身體的各個角落。


    “陸律師?”甄一唯看她好似神遊,出聲提醒。


    回過神的陸依依慌忙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耳朵和臉頰都泛起了紅。


    甄一唯以為是自己的態度過於嚴肅,讓她不適,頓了頓試著緩和語氣解釋:“餘家才那種人,總有辦法讓他長記性的,麵對麵和他對抗起肢體衝突是最不值得的。”隨即又有些不理解她過於激烈的態度,“不過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麽生氣,按說當辯護人各種形形色色的人應該見過很多。”


    他們做刑事案子的,無論是檢察官還是辯護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各色犯罪人,總是見到社會最黑暗的一麵,見到餘家才這種人會生氣不可避免,他也憤怒與餘家才無恥的表現,但並不至於讓自己失控,情緒的波動是一回事,保持冷靜應對處理是另一回事,他們最基本的技能就是將二者剝離開來。


    法律是沒有感情的理性,這是他們工作中時時刻刻警醒著自己的標尺。心裏想法如何,情緒波動如何,都不能影響他們抽絲剝繭步步為營的處理各種案件。


    “我想走走。”陸依依輕聲要求。


    “好。”


    一排排高大的香樟樹下,延綿而悠長的海岸線,半麵落日垂落天際,海風陣陣,絲絲吹入心田。


    陸依依看向沉默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甄一唯,壓抑心底許久的秘密掙紮著破土而出,她有種強烈的傾訴欲-望。


    “你不是問過為什麽我會當刑事律師嗎?”陸依依聲音很輕,好似海風稍稍大一點就能將它卷走。


    “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的。”甄一唯在陸依依的身上分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心尖微動,他在瞬間陷落入與她同樣的難過之中。


    陸依依搖搖頭,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其實也沒什麽。我爸爸是陸建軍,就是那個陸建軍。”


    甄一唯聞言震驚異常,隨即猶豫著靠近她,揉揉她的腦袋:“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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