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聽見,一轉身就進了院子,往灶間過去。


    寧有信跟著她一起進門,笑著問:“阿俏,有啥可以叫我幫你的?”


    阿俏聽見,沒回頭,隻說:“我要炒蜆子,你替我取點兒黃酒來。”


    寧有信聽見,“唉”了一聲,轉身出去,不久拿了一個白瓷盞兒,裏麵盛著不少琥珀色的液體,香氣撲鼻。


    阿俏在灶間裏已經將灶火燒旺、蜆子洗淨,正蹲在地上擇韭菜。灶間裏燈火搖曳,阿俏臉上的陰影也一晃一晃的。她的側臉極美,寧有信便瞧得呆了,待到阿俏將菜擇完,才想起手裏的東西,將那個白瓷盞放在案旁,看阿俏動手。


    阿俏起了油鍋,爆香了蔥薑,下蜆子,旺火快炒。這早春的蜆子最嫩,多炒片刻都會變老變硬。


    阿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隨手將那白瓷盅中的液體往鍋中一倒,馥鬱的酒香頓時在小小的灶間裏四溢開來。阿俏一怔,可也管不了那麽多,馬上撒了春韭進去,斷生後立即出鍋,盛在青花瓷盤裏,讓寧有信托著往外走。


    寧有信聞見那味兒哪裏還忍得住,早已自己先偷嚐了一個蜆子,笑著對阿俏說:“這是要鮮掉眉毛喲!”


    韭菜的微辛激發了蜆子的鮮甜,而上等的花雕則壓住了蜆子的些許水腥氣。這早春裏最尋常的水產,卻最能給人感覺到春天的氣息。


    “阿俏,你真是能幹!”寧有信砸吧砸吧嘴回味著,末了又誇了阿俏一句。


    這時候剛巧寧有信的娘進來,一眼瞥見案上那白瓷盞兒,一張臉就朝下掛了掛,問:“有信,娘剛斟了一盅陳年花雕呢?哪兒去了?”


    阿俏馬上就明白了,剜了寧有信一眼。寧有信尷尬地笑笑,討饒地叫了一聲:“娘!九叔公那裏……還等著這盤蜆子呢!”


    “成天就曉得往阿俏身邊湊,有點出息沒?”寧有信的娘嗔了他一句,眼一瞪讓他趕緊去送菜。寧有信吐了吐舌頭,捧著那盤春韭蜆子,一溜煙出去了。


    阿俏則留在灶間裏,麵對她的舅母。


    “寧阿俏——”


    火爆脾氣的舅母衝她瞪起了眼。


    阿俏有時還會恍惚,不曉得為什麽還會有人喚她“寧阿俏”這個名字。可實際上,在十五歲之前,鎮上的人都這麽喚她,她是“寧家的小丫頭阿俏”,畢竟潯鎮上原本就沒哪家姓阮的。


    阿俏定了定神,頓時記起自己重生了,已經回了十五歲之前。她鎮定地開口,叫了一聲:“媽!”


    上輩子就是這樣,舅舅寧沛和舅母張英一起養了她十五年。十五歲上,阿俏的親娘寧淑從省城回來,告訴阿俏其實她姓阮。


    “阿俏,”舅母毫不客氣地伸手戳戳阿俏的額角,“告訴你多少次了,女兒家不好大手大腳的。熗蜆子肉用那燒菜專門的料酒不就好了?”


    阿俏從不在乎這點酒,隻要做出來的菜好吃,她用了就用了。這時聽見舅母問,阿俏隨意回答:“老爺子說過的,沒有什麽做菜專門的酒。平時喝什麽酒,就用什麽酒燒菜!”


    寧老爺子是鎮上有名的老饕,不少人家的後廚都得過老爺子的指點。所以她搬了外祖父寧老爺子出來,舅母被她拿話將住,一時竟反駁不得。


    “可那是上好的花雕……”


    舅母還是可惜她那整整一盅的好酒,“這才半大的閨女,過日子就這麽拋費,嘖嘖,瞧這鎮上以後誰家還敢娶你?”


    外頭寧有信冒了個腦袋:“旁人不要阿俏正好,我娶她!”


    寧有信是舅父母的獨子,阿俏的表哥,兩人隻差了一歲。隻是兩人一直兄妹相稱地長大,連阿俏也不曉得寧有信這話隻是順嘴說說,還是真的對她動了心思。


    舅母一聽就冒火:“喲,你這臭小子!難怪前兩天要你去鄰鎮看看翠珍去,推三推四就是不肯去……”


    舅母張英原本想親上做親,給寧有信聘自己的侄女兒張翠珍做兒媳婦,肥水不流外人田,聽見寧有信這麽說,豈有不跳腳的,轉身就去抽雞毛撣子。


    寧有信卻滑溜得很,一扭頭就讓開了老娘的雞毛撣子,不服氣地說:“阿俏怎麽了?爺爺剛才還在誇她。那道炒蜆子讓九叔公嚐過,那麽挑嘴的老頭兒,愣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爺爺還說了,用十年陳的花雕做菜,這事兒也就咱家阿俏能幹得出來。”


    阿俏聽了這話便忍不住想笑,果然,什麽都瞞不過老爺子一張嘴。


    舅母一愣,雞毛撣子又落了下來,“感情這般糟踐好酒,反倒值得誇獎?氣死老娘了,你這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


    阿俏一轉身,烏黑油亮的一條發辮在腦後一甩。她自管自從灶間出來,坐在自家門檻上歇會兒,稍微透口氣。


    潯鎮的早春格外濕冷,到了晚間,霧氣很重。門外青石板路一側剛安上不久的洋油路燈籠著一圈昏黃的光,路另一側那烏沉沉的,就是穿鎮而過的胭脂河。


    舅母這是還在灶間裏發作寧有信,“你可別想打阿俏的主意,那孩子是爹娘都不要,這才撂給咱家,你瞅著她哪點兒好?以後再說這種渾話,看老娘不揍死你……”


    阿俏聽著,扁了扁嘴。


    在外祖家的生活其實很舒服很安逸,一家人待阿俏都很好,舅母雖然十分嘴碎,可是阿俏卻不在意。


    她不由得想,若是上一輩子,母親寧淑從未回來接她,而是任由她在潯鎮上自生自滅會怎樣——這世外桃源一般的鎮子上,民風淳樸,甚少紛爭,也許她這一輩子終能夠活得輕輕鬆鬆,不必獨自承受那許多苦楚。


    可那樣,她便不會再成為那個“阿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舅母似乎打罵得累了,灶間那邊終於安靜下來,反倒是遠處寧老爺子與九叔公的說笑聲清晰起來。


    忽然,阿俏從門檻上站了起來,眼中帶著驚訝,望著青石板路的另一頭。


    遠處一團濃霧中,傳來有節奏的“噠噠”聲,聽起來像是高跟女鞋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這鎮上的女子,大多如舅母和阿俏一樣,腳上穿著自己做的棉布鞋,穿皮鞋的就極少,更不用說高跟的,踏在石板路上如此清脆有聲的。


    那聲音越來越近。不知為何,阿俏有些緊張,一雙手緊緊地在身前互握住,雙眼則一眨不眨地望著迷霧中漸漸顯現的那個身影。


    來人是一名身材高挑窈窕的女子,一頭時髦的黑發微卷,自然垂在腦後。她似乎非常熟悉這小鎮,徑直朝寧家的大門口走過來。見到門口立著的阿俏,來人的腳下就頓了頓。


    “你是阿俏?”來人借著路燈昏黃的光,看清了阿俏的臉。


    阿俏點點頭,眼眶已經酸了起來。


    來人的臉始終縮在陰影之中,阿俏看不清她的樣子。可是這個身形,這個聲音,她都再熟悉不過。


    “阿俏,果然我一見你就能認出來……我是你的親娘啊!”


    來人又往前踏了一步,路燈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將那張保養得當的秀美容顏照亮。


    阿俏看清了那副與自己極相似的眉眼,一時往後退了半步,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隻是比上輩子,這一天似乎來得更早一些。


    眼前的人,就是她的生母寧淑,是那個會將她從潯鎮帶走,帶她去看外麵世界的那個人。


    第3章 菜薹燉河蚌


    阿俏獨自一個在灶間裏,手上舉著木棒,衝著案板上一塊肥厚的河蚌肉重重地捶下去。


    “砰——”


    自從生母寧淑出現,她心頭就一直亂亂的,悶悶的。


    ——十五年將她拋在娘家不聞不問,然後突然出現,提出要將她帶回阮家,要她認祖歸宗?


    盡管同樣的事兒她上輩子曾經曆過一回,可是阿俏心裏卻到底還是怨的。


    母親寧淑初識父親阮茂學的時候,阮茂學是個膝下拖著個女兒的鰥夫。寧家人無一看好阮茂學,然而母親卻鐵了心要嫁。阮家也是,臉盤有井口那麽大,提出寧淑隻有為阮家生下兒子,才準進阮家的門。舅父寧沛為此曾當場和父親阮茂學翻臉。


    豈料寧淑卻真的放下身段,沒名沒分地跟著阮茂學,甚至生下長女之後,將阿俏寄放在娘家,自己則一直住在省城。直到生下阿俏的親弟弟阮浩宇,寧淑才得以正式向阮家長輩敬茶,以繼室的身份入主阮家。


    算起來,自己的弟弟都已經九歲了,母親竟然到這時候才想起自己在潯鎮上還有一個女兒——


    想到這裏,阿俏眯了眯雙眼,舉起手中的木棒,對準了河蚌上肉質最為肥厚的斧足用力捶了下去,“砰砰砰”……直到她渾身都覺出些汗意,阿俏這才甩開手中的木棒:河蚌的肉這樣捶過,燉起來會格外酥爛,而她心裏的鬱悶,也多少消解了一些。


    “嘖嘖,”母親寧淑的聲音在灶間外頭響起,“阿俏看起來真是能幹。”


    “什麽叫看起來能幹?”舅舅寧沛替阿俏打抱不平,“這鎮上所有的姑娘家,阿俏若說是廚藝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阿俏,你這是要做什麽?”


    阿俏側過身,對舅舅說:“家裏沒什麽旁的菜了,就做個菜薹河蚌。我去片兩片火腿下來。”


    說著她麻利地爬上梯子,將梁上掛著的一塊金華火腿取了下來,片出了幾片薄薄的火腿。寧淑留神看她的手法,見她手勁均勻,片出來的火腿大小厚薄完全一致,胭脂色的火腿,襯著雪白的蚌肉、翠綠的菜薹,十分好看。


    阿俏便將蚌肉、火腿和菜薹都放在砂鍋裏上火燉,轉臉對母親與舅舅說:“你們先聊,一會兒河蚌燉好了我送到堂屋來。”


    少時河蚌燉好了,阿俏自己嚐了一口,覺得這河蚌的鮮味被火腿一吊,已經盡數被吊了出來,融在湯頭裏。溫潤的味道,熱乎乎的湯水,剛好可以祛一祛人們心頭的寒氣。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滾燙的砂鍋,慢慢往堂屋過去。


    大約是見到寧淑回來,外人都已告辭了。寧家如今就寧老爺子、舅舅寧沛、舅母張英陪著寧淑坐在堂屋裏。表兄寧有信搬了個小板凳正坐在堂屋門口,見到阿俏就跳了起來。


    阿俏小心地將砂鍋放在桌上,淡淡地對寧淑說:“……娘,外頭寒氣重,你喝口熱湯,再和……舅舅舅母談事兒。”


    她以前管寧沛叫“阿爸”,管張英叫“媽”,如今可得一一改過口來。


    隻這一聲,寧沛的臉色已經黯然。阿俏一瞥眼,舅母張英看上去已經要哭出來了。


    阿俏轉身離開,聽見外祖父寧老爺子在堂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寧有信則跟著阿俏到了堂屋口,終於沒說什麽,一跺腳就轉了回去,繼續聽父母和大姑說話。


    阿俏自回廚下去收拾,不久就聽見堂上爭執起來,急脾氣的舅母終於還是忍不住高聲說:“大妹,不是我說,你當初把阿俏放在我們這兒,我們不說什麽;你生下侄兒進阮家門那年,若是就把阿俏領走,我們也沒什麽好說。可是如今阿俏養到十五歲,出落成這麽個能幹懂事的大閨女,你這會兒站出來了,說要將閨女討回去……”


    下一刻舅母就哭出了聲兒,“……你當我們夫妻是什麽啊?”


    阿俏雙眼也忍不住熱了起來。


    寧淑在堂屋裏又說了些什麽,大約是向舅舅舅母解釋省城的情形,說她將阿俏帶到省城,能夠給她更好的生活。舅舅有些不忿,與寧淑爭了幾句。最終還是寧老爺子發了話,將阿俏叫了去,要阿俏自己做決定。


    晚間,阿俏臥在自己房裏,睜著眼直直地望著雕花木床的床頂。


    早先母親寧淑那種誌在必得的態度有點兒激怒了她,可是現在想想,母親的想法也能叫人理解:寧淑如今已經在阮家完全站穩了腳跟,又是在省城那樣的地方,哪怕是要給阿俏尋個歸宿,也比在潯鎮這樣的小地方要便宜許多。


    而且寧淑反複向阿俏提起“見市麵”這三個字。阿俏承認,上輩子她之所以跟著母親去了省城,這三個字功不可沒——她的確曾想走出這世代所居的小鎮,見一見更大的天空;可她也從來沒想過,外麵的人心,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更複雜,更險惡。


    這時候臥房門上輕輕敲了兩聲,舅母張英拉開門,一閃身進來,低聲問:“阿俏,睡著了嗎?”


    阿俏趕緊支起身子,叫了一聲“舅母”。


    舅母過來,在阿俏榻旁坐下,悄聲問:“阿俏,你可想清楚了?”


    阿俏搖搖頭——


    她心底早有決定了,隻是卻不願當著舅母的麵說出來。


    “好阿俏,舅母其實……不是想攔著你們母女團圓。”舅母低著頭,坐在離阿俏較遠的地方,輕聲說,“隻是舅母總想著阿俏長這麽大,還從沒出過這麽遠的遠門……”


    說到這兒,舅母的說話聲兒又開始打顫。


    “又想著你一下子成了旁人家的女兒,家裏親戚怎麽待你,下人們又怎麽看你,會不會因為你是小鎮上長大的,就覺得你沒見過市麵,欺負你……”


    阿俏聽得出了神。


    這些話,上一世舅母大約也說過。隻是那時她並未在意,直到今日,她一字一句聽在心裏,才覺出眼前這位舅母全心全意,每個字都是在為她考慮。


    上輩子她到了阮家,的確是被人當成了鄉下來的土包子,當了好一陣有名無實的“三小姐”,吃了不少苦頭。


    “還有,聽說阮家的生意是做‘官府菜’,我早先見你娘隻嚐了一口你做的那道菜薹河蚌,眼裏就放光。原本她還猶猶豫豫的,結果嚐過了菜立刻就開口要帶你走。我就隻怕你娘巴巴地上門來把你討回去,是不是一多半隻是為了你的手藝……”


    阿俏默然,她這位舅母心思細密敏感,竟然全說中了。寧淑願意帶阿俏回阮家認祖歸宗,確實是看中了她的廚藝天賦,認為她是有希望繼承阮家家業的人。


    “……可這世上當娘的人,誰願意讓自己家的閨女一天到晚都在灶火油煙裏頭忙著?若是家裏窮沒法子倒也罷了,可明明你爹那裏是大戶人家……”


    “阿俏啊,”張英忍不住嗚咽,“舅母平日裏時常數落你,可真不是討厭你。你若留下來,舅母隻會將你當親閨女養著。若是你也喜歡有信,你倆成親也沒啥不好,反正他隻是你姑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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