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她的戰場啊,她回來了。


    這間廚房,甚至比尋常人家的堂屋還要大些。雖然這隻是阮家私廚,卻足以與酒樓的後廚相媲美,甚至分成了切配、紅案、白案等幾個區域,各種廚具應有盡有。阿俏過去拉開櫃門,隻見各色食材、輔料也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阿俏取了一片磨刀石來,擦擦擦地將刀磨亮,心裏想,這一大早的,吃點兒什麽好呢?


    她去檢視了裝著新鮮菜蔬的箱籠,今日新鮮的蔬菜大約還未采買來,櫃底除了一小把薺菜、幾顆冬筍之外,沒什麽旁的了。


    阿俏想了想,去削了小小的一片五花肉,細細地跺成肉餡兒,然後將薺菜焯熟剁碎,與肉餡和做一處。她又和了一小把麵,擀成麵皮,將調過味道的餡兒填進麵皮包成元寶形的餛飩。


    阿俏本想將這五六隻薺菜肉餡兒的大餛飩煮來吃的,想了想,還是臨時改了主意,去尋了一隻平底鍋出來,將包好的餛飩擺在鍋裏幹煎,看看底麵煎至金黃,阿俏便淋了一碗水進去,扣上鍋蓋,讓這餛飩悶熟。


    這種做法,做出來的餛飩賣相與口感俱佳,而且油煎之後,廚房裏會彌漫著濃鬱的香氣。果然,阿俏揭開蓋子的那一刻,薺菜肉餡兒的香味兒一下子就衝了出來。阿俏看看水燒得漸幹,就將鍋從灶上挪開,隨手撒一點芝麻與小蔥,將她做的這道幹煎薺菜大餛飩給盛在碟裏。


    阿俏挾了一隻,然後咬了一口,燙,燙舌頭了!可是雖然燙,這幹煎的餛飩又香又脆又鮮,滋味爽快到再燙也教人不忍心停住口。


    正在這時,廚房門外轉進來一個人,伸手抬抬架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睛,問:“你是誰?廚房裏新來的?”


    阿俏一瞥眼,隻見進來的人一身西裝,正伸手去從咖啡壺裏倒咖啡。這不是她的親爹阮茂學麽?


    阿俏當即脆生生地回答:“不是啊!我是這家裏的三小姐,我從老家出來,到省城裏來看看的啊!”


    阮茂學立即想起昨夜寧淑向他提過這茬兒。


    “阿俏?”阮茂學心裏這麽想著,扭頭去看他這久未謀麵的親女。


    眼前這出落得亭亭玉立,手腳麻利,在灶上快活地忙碌著的大姑娘,就是十五年前,他親手抱過的那個小小女嬰?


    阮茂學一顆心頓時柔軟起來,開口正準備招呼阿俏:我是你爹——


    豈料阿俏扭過頭望著他,開口就問:“你也是在這阮家做事的麽?”


    阮茂學:……


    他心中陡然生出愧疚,十五年了,他的親生女兒,竟然根本認不得他這個爹。


    “阿俏……”


    豈料阿俏語氣輕快地打斷了他的話,抱怨著說:“這阮家也真奇怪,這麽大的廚房,竟然都不準備早餐,要人自己動手。”


    她衝阮茂學一笑:“你是不是也要用爐灶做早餐啊?我已經用完了,你用吧!”


    說著她就將身後剛剛收拾清爽的灶台讓了出來,然後自己捧著那碟新鮮出爐的幹煎薺菜大餛飩,施施然地斜倚在廚房的窗台旁邊,準備開始享用。


    第6章 假的三小姐


    阮茂學給自己取了個杯子,倒了點兒咖啡。然而他心不在焉,手就有點兒抖,將咖啡灑出來一點。


    豈料阿俏見到他倒咖啡的樣子,就拍拍腦袋,說:“哎呀!還好有你提醒,不然還真缺點兒什麽!”


    她去食材櫃子裏翻翻,取了一個罐子,打開聞聞,朝罐中瞧了瞧,當即讚歎:“是極品猴魁,好極了。”


    阮茂學立即刮目相看:沒想到自己這個閨女竟這麽能耐,隻聞一聞,看看茶葉的樣子,就能辨出茶葉的種類與品相。隻是他卻不清楚,阮家的極品猴魁一直放在那個繪著雙猴獻壽的瓷罐裏,阿俏上輩子在廚房裏混跡多時,所以她一早就知道罷了。


    於是阿俏便去燒水的爐子上,試了試她早先頓上那隻銀銚子。“差不多了。”阿俏看看水已經起了魚眼泡,就將銀銚子提了下來,給自己沏了一杯猴魁,飲了一口,這才舒心地閉上了眼。


    “你喜歡……這茶葉?”阮茂學愣了愣,開口問阿俏,心想:若是她喜歡,便全給了她也沒什麽,隻是這過去的十五年,如何能補償,他心裏沒有半點主意……


    阿俏品了一口,閉上眼,點了點頭。


    “城裏人就是會享受,”阿俏品過那茶,睜開眼衝阮茂學嫣然一笑,“都說省城裏天天早上喝早茶,這滋味,果然舒坦。”


    阮茂學立即接口:“你是這阮家的三小姐,你以後想喝早茶,天天都可以!”


    阿俏聽了這話,卻睜大了雙眼,望著阮茂學,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半是玩笑地說:“我?我怕自己是個假的三小姐呢!”


    阮茂學心裏一驚:假的三小姐?


    跟著阿俏冷笑:“細想想,哪有這樣的人家,你好端端地長到十五歲,然後旁人告訴你,你爹娘其實是你舅父母,你其實還另有個娘,另有個爹?”


    這話說得戳心,阮茂學望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微皺著眉,唇邊掛著憤世嫉俗的笑,忿忿不平地說話。他一時實在不知道該勸什麽才好。


    “如果不是我娘拿了出生證明給我看,我自己都不會信!”阿俏冷眼瞥見阮茂學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又往他心頭上戳一記。


    阮茂學與寧淑兩人,當年都是在教會學校念的書。阿俏生下來的時候曾經受洗。她的出生證明也是受洗證明,上頭清清楚楚地記著父母雙方的名字與籍貫。


    “說實話,我原也沒想著到省城來能幹啥,我其實就是過來見見我爹長什麽樣的,然後想請他摸摸自己的心口問問自己,當年他到底是咋想的。”


    阿俏心裏門清,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父親阮茂學;可是阮茂學卻不知道,他隻道阿俏是頭一回到省城來,還根本不認得自己。


    可是細想來阿俏那幾句話,每一個字都沒說錯。這偌大的阮家,根本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將阿俏當了自家人。就連阮茂學自己,昨夜聽說阿俏到了,也隻是隨意點點頭,繼續在燈下忙他那些公事而已。


    阿俏說這話的時候,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裏悄然湧上淚意,可是她卻忍住了沒落淚,隻低頭挾了薺菜餛飩送入口中。待兩個餛飩下肚,阿俏肚內飽了些,情緒也漸漸恢複了正常,她喝一口茶,再度閉上眼品味一番,這才向著阮茂學大手一揮,說:“算了,其實這也真的不關你的事啦!這位大叔,謝謝你聽我發牢騷啊。”


    阮茂學心裏難過至極:他就隻是個大叔?


    ——可這一切,都隻能怪他自己。


    說實在的,如果阮茂學不是親眼瞧見伶俐能幹的阿俏,他很難從心底激發出對女兒的憐愛;如果他不曾聽到阿俏在“全不知情”的條件下這樣吐露心聲,他亦難如眼前這般,從心底生出愧疚來。


    這時候一名十歲上下的男孩走進廚房,看見阮茂學,開口打了個招呼:“爹!”


    這男孩是阿俏嫡親的弟弟,阮浩宇。阿俏見了他,眼中自然而然地便浮現出溫柔。


    然而阮浩宇卻抽了抽鼻子,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的煎餛飩香味兒:“爹,是什麽怎麽香?”


    這份對味道的靈敏感覺,似乎是阮家人代代相傳的。


    “你是新來的傭人嗎?”阮浩宇老實不客氣地轉向阿俏,“看起來手藝不錯,一樣地給本少爺來上一份吧!”


    阿俏偷眼瞄向阮茂學,隻見自己這個爹此刻正捂著心口,一副被戳狠了的樣子。她忍不住心裏暗暗誇自己這個弟弟,補刀補得十分到位。可她自己卻掛下了臉,捂著手中碟子裏還剩下的一隻幹煎餛飩,大聲抱怨:“我就是個來走親戚的,在旁人家做客竟然也要自己動手做早飯,這也就罷了。你竟然還想把我當傭人使喚?”


    她上輩子就是這麽窩囊憋屈地進的阮家,這輩子不想重蹈覆轍,她就必須痛快地罵出聲,好教旁人不致錯會了意,讓她進阮家還要她感恩戴德。


    “做客”“傭人”這幾個字再次戳痛了阮茂學。


    “浩宇,”阮茂學痛苦地說,“這是你姐姐,你的親姐姐!”


    阮浩宇驚訝地張大了嘴,阿俏也隻能配合地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是……”


    “我就是你爹——”阮茂學沉痛地說,他就是那個當年不知道在想啥的爹,那個任由親女寄人籬下、獨自長大的爹。在親眼見到阿俏之前,他絲毫不察覺自己對親女有多少虧欠,可受了阿俏這當麵一通抱怨,如今他卻已經準備好了承受阿俏的責難,並且也已經下定了決心想要補償。


    “我不信!”


    阿俏撂下碟子碗,扭身就要走:“可你要是我爹,你怎麽會壓根兒不認得我?”


    阮茂學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這個爹意誌從來都不怎麽堅定,可卻是一個心腸柔軟的人。


    阮茂學實在是委屈,心想認不出來人的,明明是阿俏。可阿俏偏偏是那個最有理由責怪他的人,到了這時,阮茂學隻能語無倫次地對阿俏說:“阿俏,是爹對不住你,爹對不住你……”


    “是阮家對不住你!”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此刻正立在廚房門口,雙目慈和,望著阿俏。


    阮茂學與阮浩宇趕緊迎上去,一個稱“爹”一個稱“爺爺”。


    阿俏自然也認得這位老人家,阮家的老爺子,掌舵人,她的親祖父,阮正源。


    “阿俏,以前是阮家對不住你!”


    老爺子手中拄著一根拐杖,慢慢走近廚房,眼中就隻有阿俏一個。


    “阿俏,爺爺向你保證,從此以後,這阮家,絕對再沒有一個人會將你當外人看。你是我阮正源嫡親的孫女,這家裏的人,是你的親生父母和手足兄弟姐妹。”


    阿俏抬頭望著阮家老爺子,眼波盈盈。她聽了老爺子的話,輕咬著下唇,似乎在考慮。


    阮正源滿眼欣喜,盼著她下一刻開口,稱呼一句“爺爺”,喚一聲“爹”。


    豈料下一刻,阿俏狡黠地一笑扭頭,再次說:“我不信!”


    “你們都是在哄我呢,不過是覺得我做的餛飩很香,想哄我再做一份。我可沒那麽傻,我又不是你們阮家的傭人。”


    第7章 二姐阮清瑤


    “阿俏,你稍坐一會兒,你姐姐這就下來了。”


    寧淑略有些不安,拉著阿俏坐在西進頭一間的花廳裏,眼瞅著這個親生女兒在沒心沒肺地喝著茶,忍不住還是歎了一口氣。


    她早起之後就聽說了廚房發生的事,不由得為女兒感到惋惜。


    “阿俏啊,說起來,今兒早上是多好的機會,你明明可以在老爺子跟前露一手的……要知道,老爺子的口味非常挑剔,你做的吃食……那香味兒竟然能將他引到廚房裏去。這可是省城裏多少廚子盼都盼不來的機會……”


    阿俏盯著眼前自己這位娘,心裏好笑。


    能輕易嚐到的廚藝,就算不得什麽絕藝——別問她是怎麽明白這些道理的,可這一輩子再進阮家,她卻早已打定了主意:別人對她越是好奇,她就越要留一手。


    “可是娘啊,我本來沒打算自己動手。到了廚房才發現根本就沒人張羅早飯。我這才隨手胡亂做了點兒填肚子。您想,材料又不齊,事先又沒準備,就算我想孝敬爺爺一點兒吃食,也不能這麽沒誠意吧!”


    寧淑聽阿俏這麽解釋,覺得也有道理。再一想這阮家的兒女無一不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主兒,唯獨她的阿俏一進阮家的門就受此冷遇,心裏過意不去,便垂著頭說:“是娘想得不周到,叫你受委屈了。”


    阿俏卻無所謂地笑笑,說:“沒事兒,娘。我嘴也很挑的,沒準這裏的廚子做得不合我口味呢?索性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就算是人在屋簷下,反正有這手藝在,我也用不著低頭啊!”


    寧淑聽到這話,抬起頭盯著阿俏,不無難過。女兒越是表現得豁達,她心底便越覺欠疚。


    隻是她沒機會表達了,花廳一側的樓梯上,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瑤已經沿著樓梯下來,見到寧淑,友好地招呼了一聲:“媽!”然後她便放緩了腳步,凝神打量正站起身的阿俏。


    阿俏也一樣在打量她。


    天氣還有些冷,阮清瑤在家裏就隻穿著駝色的半袖羊絨衫,套著一條窄窄的黑色半身裙,那一頭大波浪卷發還未徹底吹幹,因此略顯淩亂,隻用一條粉藍色的緞麵發帶隨意紮著。阿俏知道,阮家有專門給阮清瑤吹頭發、配衣服的女傭。而她與母親過來的時間有些早,阮清瑤還未完全收拾好,就先下來看阿俏。


    而阿俏的形容樣貌,也全如阮清瑤所料,是個“土包子”的模樣——一頭黑的頭發梳成一根長辮垂在腦後,一身純青色棉布滾邊襖衫襖褲,腳上卻穿著一雙半新的豆沙紅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寧淑勻了給她的。


    “這是阿俏?”阮清瑤還未開口,笑容已經掛了一臉,“我是你二姐清瑤!”


    她對這家裏的大小諸事都知道得很清楚。更何況阿俏在廚房裏“認親”的這一樁“奇聞”,隻上午這兩三個小時的功夫,在阮家仆傭之間就早已傳遍了。


    “二姐。”阿俏的唇角微微向上挑,不冷也不熱地與阮清瑤交換了稱呼。


    上輩子,她和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原本不該有任何衝突的基礎。阮清瑤是個追求生活舒適與精致的大小姐,對阮家的生意完全沒有興趣,而有阿俏這麽個“傻裏傻氣”的妹妹將苦差事一氣兒全擔了,則正中她的下懷。


    如果阿俏從不曾看透阮清瑤的真正用心,她恐怕會認為阮清瑤與自己,兩姐妹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地過這一輩子。


    可阿俏到底還是想明白、看透了。


    盡管上一輩子阮清瑤結局淒涼,未必便比阿俏好上多少,可這也並不意味著她的所作所為就應該被原諒。


    如今重活一回,她們的交鋒尚未開始。阿俏望著對麵正上下打量自己的阮清瑤,微笑著想,這一回,可不會再有人受你擺布,被你控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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