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兩指輕輕拈著這片黃葉的葉柄一撚,葉片瞬間就轉了十七八個圈兒。她聽見沈謙在旁又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更是低了頭,不敢說話。


    沈謙便去發動了車子,隻是他手中的鑰匙轉動的那一刻,阿俏突然臉色一變,一雙白淨的手上青筋陡然暴了暴,趕緊低下頭去。


    她還是忘不了上輩子的事。


    阿俏的神情,沈謙一一全看在眼中,卻隻是不說。他緩緩將車倒出來,將車開上正道,駛離徐家。


    直到駛近省城的城門,沈謙都隻是一言不發。阿俏自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偶爾疑惑地轉過頭,看沈謙一兩眼。


    突然隻聽一聲刹車響,阿俏驚起,隻見沈謙將車停在了一處路邊。隨即他轉了身,打開了車內的燈,自己轉身,緊緊盯著阿俏的雙眼,開口喚道:“阮小姐”


    阿俏轉過臉來,不知沈謙的用意何在。隻是此刻她看向沈謙的雙眼,卻覺眼前這個男人的氣質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原本他身上那股子溫潤如玉的君子氣息已經不見了,他眼裏的笑意也早沒了蹤影此刻,她麵前的這個男人,眼神早已有了棱角,透出鋼鐵般的硬氣,不不不……不止這些,他眼裏仿佛憑空築就起了一道牆,他心裏在想什麽,眼神裏在訴說什麽,她已經完全看不明白了。


    阿俏一驚,腰板依舊筆挺,將身體坐得直直的。


    隻聽沈謙低聲開口問她:“你認得我?”


    阿俏心頭更驚,以為自己說話或是表情哪裏不妥,竟爾漏了餡。


    “我……我自然認得先生。”阿俏答得有點兒慌張,心裏覺得更加不妙。


    果然,沈謙微微偏過頭,凝視著她的麵孔,柔聲問:“在今天之前呢?你認得我,知道我是生意人嗯?”


    阿俏早先在徐家大廳裏,不知不覺就喚了一聲“沈老板”,還惹來沙龍的人群嘲沈謙,說他是個奸商。


    阿俏定了定神,故作鎮定地挑了挑嘴角,說:“先生恐怕不記得了,阿俏與先生,曾經在街上遇見過一回。”


    她指的是上回偶遇,她就在他的店外,走路不當心,險些就撞在他身上。那時沈謙還與阿俏對答了兩句。阿俏平靜地續道:“後來又一次路過‘知古齋’,阿俏就忍不住進去看了看,還向店裏的夥計請教了東家的姓名。若不是那次見過先生店裏的名貴白瓷,阿俏也不會想到這次比試時先生曾經暗中相助。”


    她說的全是真的,她確實曾經進“知古齋”去問過主人的名姓。她不想冒險在沈謙麵前說謊。


    她知道對方絕不是個簡單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人不可能會讓人用那樣極端的方法來殺他。


    她也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門路,並且早已洞見杜家那些見不得人的打算,所以才能出現在醉仙居的樓下,神通廣大地伸手幫了她。


    在沈謙銳利的目光逼視之下,阿俏幾乎想要閉上眼身邊的這個男人,她無法不感激,可又發自內心地感到害怕。


    沈謙也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他店裏的夥計向他形容過,有這麽個形容樣貌的年輕姑娘,進店看了看,問了主人的名姓。可是這無法解釋上回“飛花”獲勝的那件事,也無法解釋他見到她的時候,她眼中那種神秘的熟悉感。


    她好像是,一直認得自己的。


    沈謙身份特殊,自然也時常有人處心積慮,用盡各種方法接近他。他清清楚楚地明白阿俏不是他所懷疑的那種人,可是他近來所圖之事非常重要,關係到千萬人的福祉,所以他不得不萬分謹慎。


    所以今日沈謙索性將問題挑明,直截了當地將話問出口。


    她也給了他答案。


    可是這答案卻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讀明白她眼裏的害怕與防備,想知道那一切令她心酸神傷的過往。


    可他也知道自己將這話問出口的時候,其實就挑明了一點:他不相信她他可以暗中幫她解圍,明裏護她回家……可是他卻不願意相信她。


    阿俏一對明淨的眸子看著沈謙,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此時車窗大開著,夏夜的涼風偶爾從窗外灌入,揚起阿俏一頭俏麗的短發,發腳淩亂,灑在她麵頰兩邊,有些淒美。


    突然阿俏開了口:“沈先生莫不是以為阿俏是那等找了各種借口,刻意接近先生的女子?”


    她終於自嘲地笑了:“若先生真的要這麽認為,那也很簡單,以後阿俏不再見先生,先生自然也不必擔心了。”


    沈謙一下子明白過來,他自以為藏得妥帖的防備,一下子就被那小丫頭全看透了。


    第48章


    沈謙不露痕跡地轉過身,關了車內的燈,重新啟動車子,淡淡地開口:“鹽阜路,對吧?”


    阿俏沒有答話,沈謙能猜到她的心情,能想象著她正拚命挺直了脊背,揚起脖頸,甚至咬緊了下唇,不讓自己一分一毫的沮喪流露出來。


    “既然上了先生的車,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知道先生高義,信得過先生絕不是那種,會乘人之危的人……”阿俏這番話言猶在耳,沈謙卻明白,早先他那番追問,終是傷及了那個女孩子的自尊。她給了他足夠的信任,他卻沒有用對等的信任來回報她。


    晚間車行很快,不久沈謙就將車子停在鹽阜路的路口。


    阿俏依舊端正坐著,略略偏過頭,鄭重向沈謙道謝:“今晚有勞先生送我!”


    這時沈謙點亮車燈,微笑著向她點頭,沒說話,仿佛依舊是那個永遠溫煦和藹的沈先生。


    阿俏緊緊抿著嘴,卻硬生生扯了扯嘴角,送出一個微笑來,對沈謙說:“既然先生對阿俏心存疑問,那以後不如……不如就不要再見了。阿俏不會出現在先生麵前,也不會再與先生有任何瓜葛。”


    她眨了眨眼睛,接著說:“祝先生以後鵬程萬裏,大業得成!”


    沈謙聽了這話,突然伸手就想去撈她。隻沒想到阿俏動作太快,推開車門就跳了下去。接著就是清脆的鞋跟敲擊石板路麵的聲音,順著鹽阜路窄窄的街道迅速遠去。


    沈謙撈了個空,心裏有些懊惱,微笑卻依舊掛在嘴角。他在她坐過的位置上拈起小小一片黃葉,就也學著她的樣子,兩指輕輕一撚,那片黃葉就在他指尖輕輕地轉動。


    可這時,沈謙的笑容得更加歡暢。


    因為他聽見清脆的“嗒嗒”一聲聲,阿俏的腳步聲又轉了回來,在他的車窗外停下。隻聽阿俏向車內的他大聲說:“沈先生,請你……請你以後一定要堤防,要堤防你的身邊人,要堤防有人在你的車子上做手腳,車子要時時檢查,尤其是你用司機的時候,也要提醒司機檢查車子,還有……”


    沈謙轉過臉來,望著阿俏,“嗤”的一聲輕笑:“阿俏,你不怕說得越多,我越不信麽?”


    阿俏一跺腳,本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到底還是縮了回去。她原本想要提醒他,最好永遠都不要去潯鎮那個地方的,可又怕真的像沈謙所說的那樣,越是多說,對方越是不信。心裏算算時日反正還早,阿俏就想,以後再提醒他也不遲,到時候無論是發電報,還是送匿名信,總歸會有不用她自己出麵的辦法。


    於是阿俏果斷地說:“那好,沈先生,再見了!”


    想想又不對,她馬上又改口,“再也不見了!”說完阿俏轉身就跑,徑直往阮家大院的院門那裏跑過去。


    她徑直跑到自家門口,才又轉身回來,往巷口一張。


    沈謙的車子依舊停在巷口,隻是這一次與上回不同,沈謙已經下車,此刻正立在車門外,雙手插在褲兜裏,斜斜地倚在車上,遠遠地望著阿俏。他見到阿俏回頭,便伸出一隻手,似乎興高采烈地衝阿俏揮了揮。


    不知為何,阿俏忽然覺得雙眼有些酸,可到底覺得以後再也不見此人才是最好。此前她一直是獨自一人在這條路上前行,往後不過依舊是孑然一身,沒有差別。


    倒是沈謙那裏,她多少盡到了些義務,提醒了他一句。若他真是她所想的那種,身上背負著秘密的人,有這一句在,想必沈謙不會掉以輕心。


    想到這裏,阿俏釋然許多,終於掉過臉,伸手去敲阮家的大門。


    沈謙則一直等阮家的仆人出來,將阿俏接進門去,才回到自己的車上。方向盤旁邊,還夾著那一小片黃葉。


    “江湖不見,小丫頭,你說不見,就不見了麽?”沈謙指尖挾著那片黃葉,心情舒暢,忍不住笑出了聲。經過今天的事,他確知她身上是有些古怪的,恐怕知道些旁人不曉得的事,可那又如何?他沈謙沈士安,覺得在這個人間,她最真實可信。


    徐家三太太黃靜楓操持的那次聚會,是“黎明沙龍”少有的,到的人最齊的一次。此後人們就各奔東西。比如周牧雲,從宿醉中恢複過來之後,就忙著收拾行裝,按時去飛行學校報到,準備去參加封閉式訓練。


    送走周牧雲之後,阮清瑤聽說周逸雲身體不大好,就撿了時間,帶上幾件時興的點心,到周公館去探視朋友。


    她見到周逸雲的時候,不免吃了一驚。隻見周逸雲穿著睡袍窩在自己的床榻上,可是眼睛鼻子全哭得通紅通紅的。周逸雲一見到阮清瑤進來,就衝阮清瑤撲了過來,抱著阮清瑤的腰哭道:“瑤瑤,你說說看,我怎麽辦才好?”


    阮清瑤心裏大約猜到是怎麽回事,歎了一口氣,也伸臂抱住周逸雲,說:“你別想這麽多,也許那天晚上,我們大家都看走眼了呢?”


    阮清瑤口中所指,就是那天晚上他們從徐家出來,司機認錯了方向,竟將車又開回停車的地方又兜了一圈。因此阮清瑤、周逸雲,還有那位醉得不行的周牧雲,都見到了沈謙與阿俏並排坐在車裏,沈謙伸手到阿俏耳邊,似是撩了撩阿俏的短發。兩人神情親昵,舉止也是一樣親密。


    “瑤瑤,若沒有那天晚上的事,我也不會想明白,我其實真的……真的很喜歡士安哥哥啊!”周逸雲撲在阮清瑤懷裏痛哭起來,“可如果我從來沒想明白,我也不會如現在這樣難過……明明是我先認得士安哥哥的。”


    阮清瑤看著朋友哭成那副狼狽樣子,連聲安慰:“你想,我那個三妹認識士安才多久,你認識他有多久。士安那個人你也知道,他待人總是一派春風和煦,就算是新認識的朋友,也是一樣。可他心裏是會念著你們一起長大的情分的。”


    周逸雲卻哭得語無倫次:“瑤瑤……瑤瑤你不知道,當我看見,我看見那一幕的時候真跟紮了心似的,問題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從來不知道我對士安……我動了心!你能明白這種感覺不?自己從來不知道,可一旦看見他對別的女人示好,就……”


    阮清瑤的臉立即陰沉下來。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天晚上周牧雲開玩笑,假裝要向阿俏示愛,當他真的單膝跪在阿俏麵前的時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陡然抽了一鞭子似的。這可真要了命了,難道她喜歡周牧雲?那個半大毛頭小夥子?想到這裏,阮清瑤的嘴角就忍不住要抽她阮清瑤,這輩子根本就沒打算靠哪個男人過一輩子的,怎麽會貿貿然喜歡上那麽個人?


    隻不過她如今必須麵對失敗,她原想讓周牧雲去勾搭阿俏。以周牧雲那個不定的性子,要他的心永遠隻拴在阿俏身上,那是不可能的將來阿俏情場失意,自然就乖乖回阮家操持自家的生意。


    可如今,這情形看起來不大對,阿俏絕不像是情場失意,反倒是周牧雲一再買醉,周逸雲也因為阿俏的關係扶床大哭,而她自己……


    阮清瑤趕緊搖搖頭,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不行,絕對不行,她得想個辦法,將眼前的局麵扳過來才成。


    於是阮清瑤斟酌言語,對周逸雲說:“逸雲,你既然想清楚了,自己有這份心,你為什麽不為自己爭取爭取呢?”


    周逸雲聽見,突然從被子上支起身,睜著一對又紅又腫的淚眼望著阮清瑤,“瑤瑤……”


    “你想,你已經成年了,你家裏也一直在給你物色對象,士安不就是一個很完美的對象麽?年紀合適,事業也有小成。你不妨稍稍露個口風,你家裏親戚這麽多,周家與沈家又是世交,總會有人替你將消息遞到沈家去的。”


    說到這裏,阮清瑤歎了一口氣,說:“逸雲,你想想,你家的家世,與我家的家世差了多少?我那個妹妹才將將十六,還未成年。沈家若是考慮未來兒媳的人選,一定會先考慮你,而不是我妹妹。最近你再找個機會,接近接近士安,把話跟他敞開來說清楚。人都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士安是個明白人……可你若什麽都不做,隻在這裏哭,就隻能錯過機會。”


    聽到這裏,周逸雲頓時心裏升起了一點希望,可又猶豫起來:“這段時間,這段時間……你那個妹妹,若是總纏著士安哥哥,那可怎麽好?”


    阮清瑤輕笑一聲,說:“不會的!”


    周逸雲一板臉,問:“你怎知道?”


    阮清瑤很有自信地答道:“這兩天我家裏人正在商議,怕是要將她送到外地去拜師學藝,有一位叫什麽什麽的大師,開了山門收徒,要收一位關門弟子呢!”


    第49章


    周逸雲聽了阮清瑤說的,忍不住驚訝地問:“你妹妹的廚藝都已經這麽好了,怎麽還要出去學藝啊?”


    阮清瑤微蹙了眉頭,搖搖頭,回答道:“我也不明白,家裏人跟你想的差不多,是我那個妹妹自己要去。”


    周逸雲阮清瑤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阿俏的生母寧淑也一樣不明白。


    “阿俏,你若是去隨靜觀大師學手藝,家裏的生意該怎麽辦?”寧淑憂心忡忡地問。


    “娘,家裏的生意一定無礙的,高師傅的右手已經養好了,左手也拆了石膏了,大夫說他恢複得很好。昨天我剛見過他上紅案,沒問題的。再說,高師傅也是時候再帶一兩個好的二廚出來了。”


    寧淑還是有些猶豫,阿俏又補了一句:“娘,再說我們這回贏了杜家,各家報紙都報道過一遍,家裏的這三桌席麵,一直擺到明年都沒有問題,有高師傅和大家在,不愁生意做不下去。再說了,如果以後一直由我主廚,高師傅就沒有用武之地了,你將他留在家裏是屈才,可若讓他離了咱家,那豈不是又便宜了別家?”


    寧淑記起上回高升榮險些被人挖角的事,忍不住也有些後怕,點點頭,說:“可是阿俏,我聽人說過,靜觀大師那裏條件艱苦,在她那裏學藝要和她一起清修……阿俏,你在鄉下獨自住了這麽多年,娘已經是委屈了你,還要你去惠山的尼庵裏吃苦受累,你教娘,怎麽能過意得去?”


    阿俏聽到這裏,卻兩眼放光,說:“娘,可是靜觀大師是‘雲林菜’的唯一傳人啊!”


    “雲林菜”得名自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雲林堂飲食製度集》,作者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瓚。那本小冊子裏記述了五十多種惠山一帶烹飪風格的美味佳肴,都有烹飪方法。傳至後人,在原書所記的菜式上一一改良,再加上融合發展,終於自成一派。


    因為這“雲林菜”的創始人倪瓚本人參禪學道的關係,雲林菜由惠山的禪宗一派流傳下來,曆經數百年,到如今,在惠山禪寺後西林館中修行的靜觀師太是“雲林菜”的唯一傳人。此前她轉托人放出風聲,說她年事已高,因此要尋一名聰明穎悟的關門弟子,必須是有上佳廚藝基礎的,由這名弟子能將這個菜係傳承下去,不致失傳。


    因為靜觀本人是出家修行的女尼,因此她找徒弟的首要條件,就是想找個能吃苦的女孩子。


    阿俏想到這裏,連忙勸寧淑:“娘啊,您想想看,我們阮家原本的菜式就是從孔府菜、隨園菜傳下來的,如果再能融合一派‘雲林菜’,這‘翰林菜’、‘名士菜’的名號難道還能跑嗎?”


    寧淑想想也是,但是依舊猶豫:“可是……”


    阿俏趕緊上去,抱住她的胳膊,說:“娘啊,您想想,我這還隻是去試一試,參加一回考核,到底能不能考上還完全不知道呢!您現在就這麽擔心我,萬一我沒考上,您豈不是白擔心了?”


    寧淑一聽,也覺得自己擔心得有點兒多有點兒早,忍不住一笑,說:“誰叫我家阿俏又聰明又能吃苦,你若不去倒也罷了,可你若去,靜觀大師的徒弟啊,準保就跑不了。”


    阿俏也笑,故意嗔道:“娘,瞧您說的,回頭叫外人聽見了,還不笑話咱家?”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口處卻是冷硬的:雲林菜的這出考核,她一定要去。


    上輩子考核的時候她因為憐憫,一時不察,不小心輸給了薑曼容。而這輩子經過上回杜家的事,薑曼容父女兩個已經離開了本省可阿俏就是不放心,如果不去親眼看一看,她恐怕會惦記著上輩子的事兒而寢食難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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