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範師傅指著那條鰻魚,說:“這麽肥壯的鰻魚也很少見。李善人,這回學校可不知該怎麽感謝您才好!”


    豈料這話提醒了李善人,他下了這麽大的本錢可不隻是行善,而是來擺闊兼找茬兒來的。


    於是這李善人腰板一挺,大聲說:“小範,你們這裏那個西林館的姑娘還在嗎?”


    小範點了點頭,阿俏則從灶台後麵探出身子,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李善人您好,有什麽我可以幫您做的?”


    李善人見阿俏也在,立即一板臉,挺了挺脊背,冷哼了一聲,大聲道:“你這丫頭不是號稱廚藝挺不錯的?今兒這刀魚和鰻魚,我就交給你來料理。”


    範盛光和阿俏都覺得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範盛光很高興,大聲地應了,連連稱好,讚這是李善人明智的選擇。


    可是阿俏沒說話,她能覺察出李善人來意不善,看起來不想是給她長臉,反倒像是給她挖坑的阿俏輕輕地抿著嘴,點了點頭,又問:“李善人對烹調這刀魚和鰻魚,有什麽要求?”


    李善人背著手,趾高氣昂地說:“我備下的這些好材料,你要確保,今兒個晚上,全校師生,從上至下,人人都能嚐到江刀和鰻魚這兩樣。”


    範盛光“哎呀”了一聲,去翻了翻那竹筐,說:“李善人,學校上下有百十號人,您這些刀魚恐怕是夠了,鰻魚卻隻有這樣一條,恐怕……”


    李善人冷哼了一聲,說:“這我可不管,怎麽料理是阮姑娘你的事,可提不提這要求,卻在我。”


    阿俏很平靜,接著問:“善人,還有呢?”


    絕對不會這麽簡單的!若隻是做供全校師生都能品嚐到的菜式,那對她來說太簡單了。


    “還有麽,”李善人嘿嘿地笑了幾聲,“吃過刀魚的人都知道,刀魚刺多,剔起來煩得不得了,若不是這周遭左近地方的人,恐怕難以招架。因此今天我的第二項要求,就是你做出來的刀魚菜式,不能讓任何一名品嚐刀魚學校師生被魚刺所困擾。”


    阿俏的眉頭悄悄地皺了起來。


    李善人說的乃是實情,刀魚多刺,偏生那刺又細小,多如毫毛。本地人大多吃慣了多刺的魚,如鯽魚草魚之類,吃刀魚的時候隻需小心,慢慢將魚肉剔下來,自然不會為魚刺所擾。


    可是學校裏不隻是本地學生,包括教授和教員在內,這所飛行學校的人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聚在了一起,要他們都能那樣精細地吃魚,幾乎是不可能的。


    阿俏心想:這坑果然已經挖下了。


    “我的要求很簡單,隻有三點:一,做夠供全校師生品嚐的菜式;二,不讓吃魚的人為魚刺所擾;三,你的菜式要夠好,味道沒有瑕疵。隻要你能做到這三點,我就不再計較當初靜觀大師選拔弟子時候的事兒,認可你成為‘雲林菜’的傳人。”


    阿俏雙眼輕輕眯起,心想:看起來,這一戰,她還不能不應了。


    小範還在旁邊打岔,費勁地向李善人解釋:“善人啊,您要曉得,有些人,像您,天生就是會吃魚的,可也不是人人都像您這樣……再說了,那刀魚的刺,您又不是不知道……”


    阿俏這時候開了口:“行!”


    為了讓李善人在眾人麵前服軟點頭,也為了她師父靜觀師太以後不用再總向這些人行禮乞求,李善人的要求她不應不行。


    “你可想清楚了,萬一有一人被魚刺卡了喉,我都不會認可你的!”李善人也沒想到阿俏竟然這樣幹淨利落地應下了。


    “謝謝提醒,我想得很清楚了!對了,也請您晚上六點鍾的時候準時光臨我們這裏。”阿俏大大方方地邀請李善人。


    李善人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他好不容易花重金給人挖了一坑,人家卻毫不猶豫地就跳了進去,完全不像跌坑裏的樣子啊。如此半信半疑,李善人告辭離去,答允了晚間會準時過來,見證阿俏做的成菜。


    “阿俏,你打算做什麽?”小範師傅送李善人出去,立即回轉,急急忙忙地問阿俏。


    “範師傅,我需要你幫我!”阿俏正彎腰檢查筐裏的江刀。從魚鰓上看,這些刀魚確實是剛出水未久,十分新鮮。


    “沒問題,要我做什麽你盡管說!”小範拍了胸脯,可又擔心地問:“刀魚刺那麽多,你……你打算怎麽做?”


    還未等阿俏回答,小範自己先雙手一拍,說:“聽說省城那裏做刀魚,是在刀魚上拍了細細的麵粉然後下鍋炸,回頭撈出來連骨頭也炸酥了,就自然不會被魚刺卡到喉嚨了。”


    阿俏有點兒哭笑不得:“省城的法子?你確定?”


    若是將刀魚按小範說的方法徹底炸透,魚刺固然不會紮口,可是那江刀魚肉柔和鮮美的質地卻全部毀去了。上輩子阿俏在省城曾經親口嚐過用這種法子做出來的江刀,之後便痛恨這種做法,覺得這簡直是暴殄天物,廚界之恥。


    “畢竟李善人說過菜式要好,味道不能有瑕疵,”阿俏盯著這一筐江刀想了想,“若是我真的將這一筐江刀全炸酥炸透了,糟踐了這麽好的材料,我怕是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範盛光聽她說得嚴重,撓撓頭,訕訕地說:“阿俏……你剛才說要我幫什麽忙來著?”


    阿俏趕緊告訴範盛光:“我想請小範師傅幫忙和麵,軋些餛飩皮出來。”


    “鰻魚餛飩?”範盛光眼前一亮,“也對,這鰻魚肉太少,阿俏你就幹脆和了肉餡兒包成餛飩,這法子好!”


    阿俏卻衝範盛光燦爛一笑:“你也以為我會用鰻魚包餛飩?怕是李善人也這麽想呢。可這回我偏不,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用刀魚肉做餛飩,然後用鰻魚做麵條兒,回頭讓學校裏每個人都能嚐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麵。”


    範盛光聽了,仔細想了一想才悟出阿俏說的這種做法的妙處。


    “阿俏,你可以啊!你等著,我這就去取麵粉來給你軋餛飩皮去。”


    第74章


    阿俏一旦計劃好了做法,就馬不停蹄地動起手來。


    她先將那條鰻魚清理了,在熱水中燙過祛除表麵黏液,然後扔入鍋中蒸製酥爛,骨肉分離。之後她便去骨取肉,將鰻魚肉和入麵中,繼續用高湯和麵,最後再擀成麵皮,切成麵條。


    小範做好了餛飩皮,見她太過辛苦,主動將做鰻魚麵的活計攬了過去。阿俏就轉而開始處理那一大筐的刀魚。


    她覺得,李善人之所以送了這麽一大筐的刀魚,和僅僅一條鰻魚,就是想誘導她按照省城的省事兒做法,做“酥炸刀魚”和“鰻魚餛飩”,她若真的做了這兩樣,李善人就可以指責她用油炸的方法毀去刀魚的好味道,又在鰻魚裏填入五花肉之類,影響鰻魚肉的口感。


    所以她偏偏不教李善人如意。


    阿俏將她常用的那柄廚刀磨快,將細細長長的一條刀魚,沿著正中一條魚脊骨剖開,隨即將脊骨取下,放在一旁。然後她就用鑷子,將留在魚腹肉中細細的魚刺一條一條地抽出來。


    這是個極其費功夫的活計,阿俏每處理一條,就要直起脖子,稍許活動一下,否則真的受不了。好在她能沉得下心,眼見著日頭已經西斜,阿俏終於將整整一筐新鮮江刀全部處理完了。


    剔下的那些刀魚魚骨還不能丟,阿俏去了紗布袋將魚骨全部裹住,放進事先準備好的雞湯裏熬著,這樣雞湯裏就會帶上早春江刀那清新的鮮香味兒。


    而去了骨的那些刀魚肉,阿俏卻不放心,反複用刀背來來回回刮了七八遍,確定沒有半點毛刺了,才開始調味,準備用來包刀魚餛飩。


    晚上六點的時候,李善人應約來到食堂,見到食堂裏人山人海,大家夥兒紛紛敲擊著手中的碗碟,人人都是一臉地興奮,似乎能嚐到江刀這種珍饈美味,乃是他們一生的運氣。


    見到李善人進來,就有年輕的學生一起噓聲起哄:“謝謝李善人!”“李善人好人嘞!”


    可他們哪裏是真心感激李善人?不過是聽說了小範師傅轉述的話,一起來噓這李善人,要給阿俏壯壯聲勢而已。


    李善人渾然不知,還拱手向眾人行禮,嘴頭上謙虛兩句,心裏則還在琢磨這感謝的聲音怎麽能這麽刺耳的。就有學校的教員受了吳校長之托,過來先將李善人請到一邊去坐著。


    這時候阿俏那裏的餛飩麵開始出鍋,一碗接著一碗端了上來,由學校的學員們一個個排隊取走。


    李善人很注意是不是學校裏每個人都能分上一份,留神在那裏數著,卻見阿俏那裏不斷地出鍋,似乎源源不絕,他心裏不禁咋舌,心想:這丫頭也算是能耐,這麽一下午的功夫,竟然做了這麽多出來!


    少時學員們已經先領完了餛飩麵,小範師傅就取了一隻大托盤出來,阿俏則將最後給教員準備的餛飩麵全盛了出來,由小範師傅托著,兩人一起送至了吳校長和李善人所在的餐桌那裏。


    “各位久等了。”阿俏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動手,和小範師傅將一碗一碗餛飩麵取了下來,送到各人麵前。


    李善人見了,用筷子隨意撥了撥,閑閑地問:“這是鰻魚餛飩了吧?小姑娘,我倒是好奇,那麽多刀魚,全去了哪裏啊?”


    阿俏鎮定作答:“就在這裏,這是刀魚餛飩。”


    李善人微驚,一時脫口而出:“不是說省城那裏會……”


    他說到這裏馬上改口,咳了一聲續道:“那……那鰻魚又去了哪裏?”


    阿俏脆生生地答道:“那一條鰻魚被我去骨拆肉,全揉了在麵裏啦。所以,這一碗是刀魚餛飩鰻魚麵。”


    李善人這次特地隻送來一條鰻魚,又提出要讓所有人都品嚐到這鰻魚的肥美滋味,就是想讓阿俏想辦法去加輔料填充,做成餃子餛飩包子之類。


    然而鰻魚這種食材,油脂豐厚,味道肥美,倒也並不容易與別物搭配,若是填了瘦肉進去,兩者口感區別太大,難以融合,可若是填了五花肉,兩者倒是能融合了,可結果會太過豐腴,讓人膩味。


    阿俏卻出乎李善人的意料,徑直將這鰻魚肉全和了麵,做成了麵條。


    李善人無奈地嚐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認,這鰻魚麵確實是滋味鮮美,更兼麵身精道,全無半點可以挑剔之處。


    於是他望向在碗裏載沉載浮的那幾隻“刀魚餛飩”。


    “阮姑娘,你確定了這餛飩餡兒裏的刀魚,魚刺全部都剔盡了麽?”李善人斜眼看看阿俏。他清楚得很,即便是明前江刀,骨刺軟嫩,食用之前也一定要將魚刺剔盡,否則易受那魚刺刮喉之苦。


    阿俏點點頭,莞爾一笑,說:“餛飩裏是江刀的魚肉,沒有添加其他輔料。魚刺已經完全剔去,您請盡管放心食用吧!”


    李善人板著一張臉,有點兒不大相信,他很難想象阿俏竟然在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裏將這麽多刀魚處理完,將魚刺全部去除幹淨。


    “咳咳,回頭要是這滿學校的師生裏,有一個人吃出魚刺來,阮姑娘,我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怪這怪那的,你就隻該怪自己學藝不精!”


    李善人大喇喇地教訓,阿俏卻很自信,也不接茬兒,隻麵帶微笑,望著李善人,在等待他品嚐這刀魚餛飩。


    正在這時,食堂門打開,一名穿著棉布長袍,戴著禮帽的男子走了進來,進門一摘禮帽,便露出一張俊朗的麵孔。


    “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熱鬧,大家都聚在這裏?”來人正是沈謙,他本來是有事來尋吳校長的,午間因大雨耽誤了行程,到這時才趕到。


    吳校長和李善人一見沈謙,連忙邀他過來落座。吳校長三言兩語解釋了李善人今日送了昂貴食材給學校的“義舉”,李善人在旁邊坐著,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覺得倍兒有麵兒。


    “沈先生還沒有用過晚飯吧,來來來,也嚐嚐這學校食堂做的刀魚餛飩鰻魚麵,”李善人結識沈謙不久,隻知他是個省城那邊財力雄厚的大商人,忙不迭地巴結,開口就問:“沈先生怎麽有空到我們惠山這裏的小地方的?”


    沈謙與吳校長對視一眼,便笑道:“也沒什麽大事,隻是聽說這裏一帶有元四家之首倪雲林的真跡現世,所以趕過來看一看。”他不想將來拜訪吳校長的情由無端端透露給不相幹的人,隨口這樣一說,不過,也非常符合他這個古董文玩商人的身份。


    “還等著做什麽?”李善人一轉臉就支使阿俏,“還不快去給沈先生盛上一碗餛飩麵?”仿佛當她是自家傭人一樣使喚。


    沈謙卻將公文包隨意放在吳校長身邊,然後走到阿俏身邊,恭敬有禮地說:“聽說這學校食堂裏各色食物都是自取的,請姑娘帶路,帶我去取些好麽?”


    阿俏抬起臉望著沈謙,見他的目光在自己鬢上轉了轉。她今天沒有戴那柄玳瑁發夾出來,現在頭上這個,依舊是小凡送給她的那隻紅絨的。


    不知為何,她有點兒心虛,隻得垂下頭,自己在前麵引路,小聲說:“沈先生請隨我過來吧!”


    李善人趕緊開口攔他,說:“唉,沈先生,都說君子遠庖廚,你讓那小廚娘過去忙就好啦!”


    沈謙回過頭,溫文爾雅地向李善人解釋:“這倒非是我刻意要打攪廚房,隻是本人在飲食上忌口比較多,生怕浪費了善人送來的好材料。最好還是事先向這位姑娘一一打聽清楚會比較好。”


    李善人這樣一聽,就不攔了,心想要是沈謙完全不吃阿俏做的東西,那他才更好做文章了呢!


    沈謙便緊隨著阿俏來到了廚房那裏。一路上各色聲音嘈雜,可阿俏還是聽見沈謙低聲向她詢問:“貴而易蛀,如今可好?”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問她為什麽不戴他贈的那枚玳瑁發夾呢?


    阿俏沒有答話,一直帶著沈謙穿過整個食堂,來到廚房附近,才扭過頭,一本正經地說:“您請放心,我可是已經將它供了起來,好生看護著呢!”


    沈謙聽了,幾乎失笑,阿俏卻依舊板著臉轉回頭,一言不發地進了廚房。


    “您且稍等一會兒,這鰻魚麵是要現下的,片刻功夫就好。”阿俏自己走到灶下,撥旺了火。鍋裏是浸著刀魚骨熬過的鮮雞湯,香味一陣陣地飄了出來。


    沈謙則立在灶台的對麵,望著阿俏在裏麵忙碌,修長的手指在灶台外圍敲敲,施施然地問:“這餛飩麵……我能吃麽?”


    阿俏一怔,記起沈謙的諸般忌口,轉頭問道:“先生是能吃魚的對麽?”


    沈謙點點頭,卻說:“可是鮮魚往往與蔥配,所以要看這餛飩麵裏你加了什麽。”


    阿俏抬起俏臉,望著沈謙,突然眨了眨眼,搖頭說:“沒……裏麵什麽也沒加!不信我拆一個刀魚餛飩給您看!”


    她很幹脆地取了一隻還未下鍋的刀魚餛飩,小心翼翼地把餛飩皮拆開,沈謙見裏麵小小的一團,果然隻是青灰色半透明的刀魚肉,魚肉很純淨,看不出半點雜質。於是他點點頭,謝了一句:“勞煩阿俏了。”


    可是沈謙依舊本能地覺得這餛飩裏另有古怪,因為片刻之前,阿俏眨眼的時候,他看得很清楚,這姑娘狡黠的神色一閃而過。


    難道這又是偷梁換柱地混了些他不吃的食材在裏麵,又挾帶了什麽私貨?


    沈謙料來阿俏對他不會有惡意,絲毫也不顯得緊張,隻是半倚在灶台的另一側,不急不躁地等著。


    少時阿俏將餛飩麵煮好盛出,連筷子與湯匙一起遞給了沈謙,眼中帶了稍許擔憂,說:“先生請先嚐一口餛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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