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景!難怪每次隻放二十個人進去觀賞。”有人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是呀,聽說這也是有門道的。”出來的人有些意猶未盡,竟然有人還想再看一回,幹脆重新上前進香,又在排得長長的隊伍又排了起來。


    “故弄玄虛,裝神弄鬼!”李善人給了八字評語。


    可是他自己也實在按捺不住好奇,無奈之下也隻得在殿外耐心等候。


    少時又有一批香客從大雄寶殿裏走出來,出來之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聲,看情形,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這回這二十人所想相當一致,幹脆全走到隊尾,重新又排了起來。


    前麵的人聽見他們小聲議論:“你怎麽也來了?”


    “剛才裏麵一道‘雲水飛流’很特別,就在我旁邊,隻是沒時間細細看,等會兒再進去,我一定要細細地盯著那一盤多看一會兒。你呢?我看你盯這那道看了半天,怎麽又來了?”


    “咳,剛才我就是盯著你說的這道看,看了半天出了神,旁的都沒怎麽顧得上,現下隻覺得可惜,所以得再排一回,待會兒進去,將其他的都再看一看。”


    “是呀,你想想,一年才一次。錯過今天,什麽時候才能再看見這《輞川圖小樣》啊!”


    李善人排在中間,越聽越是心驚。從眾人的反應來看,阿俏真的將《輞川圖小樣》給做出來了,而且反響不錯,甚至有人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入內欣賞。


    可是,就憑她?李善人越想越不對:想那王維的《輞川圖》畫麵宏大,刻畫精細,憑阿俏那小姑娘一人,真能用新鮮食材複刻出《輞川圖》中的二十景?能複刻其中一景就已經了不得了。


    這麽想著,李善人越發踮起腳尖,急不可耐地等著,急切盼著能進入大雄寶殿。可是早先他動作太慢,等了起碼有一個小時才輪到他入內。知客僧數了二十人,恭敬地行禮,口中說“請”。


    旁人一溜煙,腳下飛快地進殿去了,李善人則故意背著手,擺足了架子,趾高氣揚地入內。


    大雄寶殿內有香煙繚繞。眾人看得清楚,那排長長的供桌跟前,確實放了二十隻潔白的汝窯大盤,每隻盤中各自是一幅拚盤。拚盤所占麵積不過盤中三分之二,以至於每隻盤子都露出了不小的白邊。


    李善人帶著輕視之心去看第一幅,心想,這太小兒科了,之前盤中不過是些各色雜菜與漿果,看似隨意地擺在盤中,白盤上還四處塗著些醬汁。至於味道如何,李善人暗道,那是不用想了。


    豈料李善人看了一眼,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有個聲音:“像是山澗清泉,野花遍地”


    他皺皺眉,趕緊棄了這一盤,踱步過去看其餘十九盤,隻見盤中材料大多簡單,每盤中材料最繁複的也不過七八種,食材所拚成的圖樣也並不複雜,可就是入眼極其舒服,並令人聯想起那些曾經見過的,山野自然裏優美而疏淡的景致。


    李善人越往後走,越是心驚:隻見越往後走,拚盤中的圖樣越是簡單,可那表現的手法也越發讓人驚異:


    幾塊半透明的凝凍,凍內凝著細小而繁複食材,層層疊疊壘在一處,依稀便是亭台樓閣,樓宇重重,不可盡述;白糖炒化之後拔出的細絲,在盤中繚繞,好像是雲氣氤氳,虛無縹緲,與這大雄寶殿之中嫋嫋的煙氣相差仿佛;而其餘如煮熟的菜蔬黍實之類,大約曾在形狀一定的容器裏壓實,然後倒扣取出,更是可圓可方,變幻無窮……


    李善人一口氣看下去,直至看到最後一盤,隻見第二十隻盤子之後還放著一隻小小的白碟,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可李善人心中本有期待,見了這隻白碟,依舊仿佛見到了輞川別墅上空的茫茫的天宇似的,他眨眨眼:眼前依舊是一隻白碟,什麽也沒有。


    李善人忍不住低聲“哼”了一聲,心想這做拚盤的人是在為了她的師父去年的那件事,想向今年的觀者再證明什麽呢。


    正在這時,知客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諸位,時間已到,請各位來到這二十道供在佛前的拚盤跟前行禮,然後請從對麵側門離開。若是還想觀賞,各位可以重行排隊等候。”


    李善人見旁人紛紛上前一起行禮,無奈之下隨意尋了個空位立了,合什在佛前禮敬,隨後與眾人一起從右側的偏門出來。


    可是一直到離開正殿,李善人兀自覺得腦海裏印象深刻,仿佛剛才當真隨前朝詩人在輞川別墅裏走了一遭似的,隻消微微閉眼,就能勾起他腦海裏那些回憶:飛瀑流泉、山川樓宇、舟楫唱和、雲氣氤氤……


    旁的香客也有應和的:“真是精彩啊!叫人見了就覺得身臨其境。”


    “不成不成,我還有幾盤沒功夫細看,各位請隨意,我得再去排隊去了。”


    李善人則立在大雄寶殿跟前,仔細想想,總覺得哪裏不對。


    這時他一瞥眼正見到阿俏,站在他對麵,抱著雙臂,冷眼望著他。


    這李善人突然悟過來:這哪裏是什麽《輞川圖》?《輞川圖》分明隻存在他的腦海裏,他看到拚盤之後所憶及的一切美好景致,都是他自己以前經曆過、見過的,隻是此時此刻恰好被這些拚盤所喚起了而已。


    旁人也與他一樣,所謂“輞川圖小樣”,隻是個由頭,眾人所讚歎與流連的,都隻是他們自己心中的那個“輞川”!


    “好你個阮阿俏,”李善人撇了撇嘴,臉色陰沉,“好你個欺世盜名的靜觀師太。”


    如今他已經抓住了這《輞川圖小樣》好幾處毛病,並且打算在人前揭出來,教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曉得,他可不是這麽容易糊弄的。


    第88章


    “你這丫頭,倒也算得上是精明。”李善人望著站在他麵前的阿俏,抑揚頓挫地開了腔。


    “隻可惜,你和你師父想盡法子,也沒法兒幫你得到這‘雲林菜’傳人的名號。”李善人越說越得意,最終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刻阿俏與李善人身邊都聚了很多人,有人聽見李善人這樣開腔,忍不住驚問:“善人,這是為什麽?”


    而阿俏則轉身看向眾人,柔聲道:“各位之中,有不少是三天前賞光前來赴宴的,也有幾位已經入內觀賞過供奉在佛前的‘輞川圖小樣’了,我倒想請教一下各位,我究竟有沒有資格,傳承我師父的衣缽,成為‘雲林菜’的傳人?”


    立時有人應道:“怎麽沒有?”


    “有資格有資格!”


    甚至好多那天因為李善人的關係,沒去赴宴的人,也因為對阿俏抱歉的緣故,躲在人群裏渾水摸魚地喊了起來。


    隻有這李善人一點兒都不急。


    他待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阮姑娘,在節骨眼兒上,我可不得不指出你的一樁大罪過。今兒是佛誕日,你在佛前獻祭,怎麽可以奉上葷腥哩?”


    眾人全怔住了李善人從哪兒看出來殿內那些拚盤用了葷腥?


    阿俏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麽問,也不答,隻是衝李善人微微笑著。


    “哦,對了,對了!”有進去看過的人想了起來,“那個半透明的,半透明的凍”


    “是呀是呀,那到底是肉凍還是魚凍?可不管怎麽樣,隻要沾了葷腥,都是對佛祖不敬啊!”


    阿俏還是笑著不開口。


    她身邊站出一名女尼,開口就說:“你看清楚了麽?嚐過了麽?什麽,沒看清沒嚐過,你怎麽竟還敢亂說?”


    說話火氣這麽衝的,竟然是西林館一向好脾氣的女尼慧雲。


    “這是我親手做的,那東西看著像是本地人常吃的魚凍,可卻是用麵粉混著葛粉一起做出來的,粉是我親手磨的,糊是我親自調了遞給阿俏用的,你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怎麽竟然用這種不敬神佛的話來汙蔑我們西林館?”慧雲一口氣說下去,越說越是暢快,“各位,你們都看看,你們現在是站在禪寺裏,麵對著佛祖,大家都真誠一點,不要這樣沒根據地隨意潑髒水好不好?”


    慧雲本就是出家人,她自然不可能用含了葷腥的材料給阿俏使用。


    慧雲的火氣“轟”的一下全出完了,大雄寶殿跟前立時靜了靜,人們都想: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把這麽好脾氣的女尼逼急了,牙尖嘴利起來,也絲毫不讓尋常婦人。


    這時候天邊飄過一大片烏雲,將早上還很清朗的天空遮去了一大半,剛巧對上了慧雲剛才說的話,這下連李善人都有點兒心頭發毛,趕緊說:“好了好了,這葛粉凍的事兒不再說了……可是阿俏姑娘,你敢說你供在佛前的就是《輞川圖》?”


    阿俏抗聲道:“《輞川圖小樣》!”


    李善人又問:“這可就不對了,我記得很清楚,《輞川圖》裏,可是有人物的啊!你這幾盤兒裏,都是看不出不知是什麽的景,有人物嗎?”


    阿俏聽見李善人這麽問,忍不住一笑,仿佛她早早就挖好了個大坑,等著人來跳,而李善人就無知無覺地這麽一頭紮了進去。


    “二十景,對二十人,進去觀賞的各位香客,就都是這‘輞川圖小樣’裏的人物。”阿俏這麽回答。


    李善人一怔,立即應道:“胡鬧!”


    “怎麽胡鬧?”阿俏反唇相譏,“當初先人記載,五代時的名廚梵正就是用食材合成景物,前來賞玩的人每人對景,合成的《輞川圖小樣》!再說了,今天和二十道拚盤乃是供奉在佛前的,諸位香客又是誠心前來拜佛祈福,你問問他們願不願意與景物相對,一道虔心供奉神佛?”


    阿俏這樣一說,眾人才明白了。原來惠山禪寺每次隻請二十人入內,臨了二十人分別在拚盤跟前向佛禮敬,竟是這麽個道理。


    不少人紛紛應道:“願意願意!”


    “是呀,西林館做這些拚盤的人有多誠心,我們也就有多虔誠,有什麽不願意的!”


    一番話將李善人僵住,他指著阿俏,想反駁又說不出話,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這做出來的拚盤,根本就不是《輞川圖》,我、我家裏有《輞川圖》的摹本,我這就叫人去取來,我們對照著看,你做的這些,一點都不……一點都不像啊!”


    見他這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阿俏掩口輕笑了一聲,說:“善人,你幾時聽我師父和我說過,我們做出來的拚盤會‘像’《輞川圖》的?”


    李善人被她氣壞了,指著阿俏說不出來話。


    “《輞川圖》裏的輞川是王維的輞川,而我們今天在佛前供奉的,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輞川,這樣的供奉,難道善人不覺得,會比一味模仿前人畫作,來得更加虔誠,更加有意義?”


    阿俏這樣說,照應了一年前靜觀大師在此曾經說過的話,好多人去年也在場,現下聽見阿俏所說的,紛紛點頭,“哦哦”地應下,表示終於明白了靜觀師徒的深意。


    阿俏自己卻知道這番話都是她自己在胡謅可這樣豈不是比李善人拿了《輞川圖》的摹本過來,一一比對她做的拚盤要好上很多了?


    可她這兩句話一說,真的氣壞了李善人,這人望著阿俏直跳腳,左右來回踱兩步,伸手指指阿俏的鼻尖,愣是一句話沒能說出來。


    “善人,善人不好啦!”惠山禪寺有人大呼小叫地衝進來,卻是向李善人提醒示警的。


    “什麽事不好,這裏是佛寺,說話當心點兒!”李善人更加沒好氣。


    “夫人……夫人來啦!”


    李善人聽了這話,頭一反應,竟然是轉身就跑。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外頭有個雄壯的女聲響起,“這個沒良心的,天殺的東西!”


    在禪寺門口守著的知客僧們想攔,一時沒能攔住,被來人一衝就衝了進來好一群娘子軍。


    阿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來惠山這麽久,可還從來沒見過李善人的夫人,今日見了,才曉得什麽叫做一物降一物。李善人自己身材瘦削,總是陰著一張臉,可是他的夫人卻生得人高馬大,伸手一提李善人的後領,已經將此人像是捉小雞一樣地提了起來。


    “諸位,打擾了,打擾諸位禮佛了!實在是抱歉,抱歉!”


    帶領著一群娘子軍的李夫人麵色和善地向眾人表達了歉意,轉臉看向丈夫卻十足是個凶神惡煞。


    旁人看著不覺奇怪,阿俏卻驚訝萬分:李善人這人,總是動不動就趾高氣揚地指責阿俏,否定她的成績,拒絕承認她的身份,可這人竟然如此懼內。這實在是,實在是……叫人忍不住要幸災樂禍啊!


    李夫人長手長腳,在眾目睽睽之下,先將李善人給提溜出了惠山禪寺的山門,將李善人往地麵上一扔,劈頭就罵:“你這沒良心的東西,被色心蒙了眼的混賬!”


    旁人聽了都懵了,須知和李善人於女色上一向規矩,畢竟他有這樣一位夫人在家,就算有賊心,也沒有那賊膽那!


    李夫人還沒罵完,“自從你上回見了那狐狸精,魂就給人勾走了吧!竟然瞞著我偷偷通信通了這麽久!若不是這回正好有封信讓我給截著了,我這不是還一直蒙在鼓裏?”說著李夫人就將幾頁信箋狠狠扔在李善人身上。


    阿俏隨著好奇圍觀的人一起跟了出來,遠遠地聽見李夫人罵了這幾句,她心裏依稀有點兒明白了。


    “難怪你成日價找人阮姑娘的麻煩,天天嚷嚷著惠山容不下她,這不,將她攆走了好將那個狐狸精接回來是吧!我告訴你,你丫這就是妄想!天大地大,在李家,是你夫人我最大,我告訴你,阮姑娘想是什麽她就是什麽,有老娘今天這句話在,從今以後,靜觀大師的傳人就隻能是她,決不能是旁人!”


    阿俏萬萬沒想到從李夫人口裏竟然說出了這番話:她這是……因禍得福、苦盡甘來了?


    不過她總算多少明白了些。


    李夫人口裏那位“狐狸精”,應該是那位嫵媚動人的薑曼容薑姑娘。薑曼容上回來考核的時候該是搭上了李善人,隻是她沒當上靜觀大師的弟子,沒能留下來,卻一直暗中與李善人保持著聯係,挑撥李善人反對阿俏,最好能將阿俏從惠山趕出去,薑曼容重新回歸,這樣薑曼容得償所願,自然也會對李善人有所“報答”。


    阿俏冷眼望著李善人被李夫人拎著後領,一副躺平任揍的模樣,心裏又多明白了幾分這李善人在惠山,外頭看著風光,有財有勢,可是婚姻不如意,家中有位悍妻,一下子見了薑曼容那樣溫柔嫵媚的小模樣,自然驚為天人。現在想起來,這李善人自從靜觀大師的考核結束之後,就一直在表達對阿俏的不滿,力主薑曼容才是“對的人”,恐怕當時兩人就已經有些首尾了。


    見到在被李夫人扔在風中的那些信紙,阿俏便心知肚明,這些年李善人鍥而不舍地反對她繼承“雲林菜”,想要將她趕走,就是心裏還存了一絲希望,覺得阿俏走後能再將薑曼容接回來,憑李善人的影響在,定能保她順利成為靜觀師太的傳人,這樣兩人就又有機會好上了。


    “看看,看看……這起不知廉恥的,竟然還給你寄畫片!”李夫人說著還將“證據”抖了出來,幾張彩色的“畫片”在她手中揚起,“你醒醒好不好?那狐狸精能有這樣的好相貌?”


    李善人此前被夫人提著,眾目睽睽之下,羞愧難當,索性閉上了眼。可聽見夫人這麽說,他竟然忍不住將眼睜了一條縫兒,深情地往那畫片上瞄了一眼。


    隻聽李夫人笑道:“可你知道這是上海最當紅的女明星麽?這也不是什麽最新的彩色畫片,這是從人家月份牌上裁下來的好不好!老李啊老李,我以前隻是覺得你窩囊,所以我在外頭、在人前從來不駁你的麵子,讓你好好的,可我現在隻覺得你蠢”


    阿俏與圍觀的人們一起,探頭看李夫人手中的“畫片”,果然,隻見那上頭的美人兒巧笑倩兮,眉眼裏有點兒薑曼容那意思,可是卻絕對比薑曼容更要風情萬種。這樣彩色的畫片兒,還真有可能是從月份牌上裁下來的。


    眾人一陣哄笑,笑這李善人,一念之差,上了當。


    阿俏卻覺得有點兒奇怪這不大像是薑曼容的做派,薑曼容那麽自戀的女人,要是寄相片,也不會寄旁人,隻會寄她自己的;難道真是薑曼容心氣兒這麽高,在自己手下輸了一仗,就怎麽也要扳回來,所以才死活纏著李善人的?


    李善人聽了夫人的話,一時臉漲得通紅,也不曉得是因為自己被騙了上了當,還是被夫人這樣羞辱得沒法兒抬頭做人。


    李夫人將他一推,說:“‘雲林菜’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今兒我就做個主,你去跟阮姑娘道個歉,陪個不是,以後咱們惠山這裏再也不會去找旁人,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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