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試飛之前的兩天內,阿俏與周牧雲碰了幾回麵,但是兩人都什麽也沒說,不過打個招呼而已。


    試飛這天,天氣情況良好,能見度很高。本省督軍沈厚此次到惠山來,沒有事先大肆張揚,隻是帶了幾名軍部官員,和幾名隨從。沈謹因為身上擔著軍職,也隨父一同前來。


    沈厚聽說這次試飛的試飛員竟然是周牧雲,暗暗吃驚,趕緊喚他來見。


    “牧雲,你……你這是,”他見到周牧雲穿著飛行服,戴著頭盔與護目鏡從機庫趕過來,忍不住問:“你家裏人是不是還不知道……”


    周家與沈家原本是世交,沈厚是看著周牧雲長大的,將他當成是子侄一般。而周牧雲在學校做試飛員,原是瞞著周家長輩的,周家人都隻知道周牧雲在飛行學校參加集訓,集訓出來之後將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飛行員,卻不知道周牧雲在這裏執行的任務有多麽凶險。


    “沈伯父,”周牧雲筆直站著,衝沈厚端正行了一禮,大聲說:“我還記得小時候您教我們念古詩,‘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想我泱泱中華,已經能獨立造出自己的軍用機,怎麽能沒人有這膽色,將它開上藍天呢?屆時在天際自由‘牧雲’,方不負我為中華之青年,應有的壯誌與豪情。”


    沈厚聽他這番話說得激越,點了點頭,道:“試飛的危險性你想必已經了解,既然你有這般豪情,我也不攔著你。隻是這次試飛之後,你在這裏所做的事情,必須讓令尊令堂知道。”


    周牧雲趕緊點點頭,這位沈伯伯能讓他飛一回,他心中已在暗叫謝天謝地:若是換了自己的父母在此,曉得他要上天……那他估計真就上不了天了。


    旁邊站著向來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沈謹,這時候走過來拍拍周牧雲的肩膀,說:“好你個周牧雲,有誌氣,佩服你!”


    沈謹話一向不多,肯這麽說那就是真的為這位幼時相識,從小打到大的“兄弟”感到驕傲。


    “祝你一切順利!”沈謹最後說。


    周牧雲點點頭,轉身就往機庫走去,在那裏,教員和其他學員們正用牽引車將他今天要駕駛的新式機型從機庫裏牽引出來,緩緩帶上跑道。


    耳機裏無線電“滋啦滋啦”地響了起來,周牧雲調試一下,指揮台的聲音很清晰,一切都很順利。


    飛行學校上上下下的人全立在跑道一側。吳校長迎著沈厚等人去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下觀禮。教員和幾名學生則在為周牧雲這架飛機的起飛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阿俏縮在範盛光身後,聽見範盛光小聲小聲地在祈禱:“玉皇大帝阿彌陀佛,王母娘娘齊天大聖,求你們保佑,保佑老周平安無事,他、他是個好人……”


    範盛光的祈禱還未念完,眾人就見到周牧雲將飛行頭盔托在手裏,往他們這邊走過來。


    “阿俏,去吧,去和他說幾句話!”不知為何,大家夥兒一時都想起了上回孟景良試飛之前的情形。上回範惠紅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一束錦帶挽住了孟景良的心,也振奮了孟景良原本低沉而消極的情緒。


    而周牧雲統共就那麽點兒小心思,學校裏的人大概都知道些。人們大多希望今日這一場景能夠重現,最好結果也與上回一樣,試飛順利、花好月圓。


    範盛光這回倒是很機靈,自動從阿俏跟前讓開,眾人一下子很有默契,如眾星捧月一般圍在阿俏身後。突然一下,阿俏就發現自己麵前沒人了,正正地麵對著周牧雲。


    周牧雲也沒有料到這副情形,他原本已經停下了腳步,可見到阿俏獨個兒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麵前,旁人都恨不得轉過身去仿佛他們這一對乃是空氣,周牧雲的心一下子動了。


    他抱著頭盔來到阿俏跟前,見到她一張俏麗的小臉仰起來望著自己。他有些貪婪地看著她俊俏的眉眼,仿佛要將這副麵孔刻畫在心底深處似的。


    “老周,一切順利啊!”


    阿俏伸手捋了捋耳邊被風吹散的頭發,坦然地開口,朝周牧雲笑了笑。


    周牧雲則低頭看了看腳尖,然後又抬起頭,磨磨蹭蹭地想要開口。


    “老周,你還等什麽!想要說什麽就趕緊說啊!”


    後頭有好事之人開口給周牧雲鼓勁。


    無線電又“滋啦”響了一聲,周牧雲抬腕看看表,知道起飛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留給他和阿俏說話的時間確實不多了。


    “阿俏,”周牧雲緩緩地開口,“以前的事,對不住!”


    他想為所有那些年少輕狂時候所犯的傻向阿俏道個歉,希望她能原諒那個不懂事的他,希望她能再給他一次機會,看到他作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樣子。


    “沒什麽的!”阿俏搖搖頭,她在心裏,當這句話給上輩子的故事也寫下了一個句點,周牧雲這個人這回事,她已經全部放下了。


    “阿俏,等到我平安回來,再次來到你麵前的時候,我希望你,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剛剛開口的時候,這話周牧雲說得還不大順溜,唇齒有些發僵,可是他卻越說越順溜,越說越大聲,似乎這本來就是他心底的聲音,他心心念念,想了一輩子,想要對最重要的人說的話。


    上一回他故意想看她生氣,讓她難堪,才胡亂說了些希望她來做個食堂廚娘的話,到這時,腸子都早已悔青了。


    “請求你……”


    這回他不會再錯過機會了。


    “請你……陪著我,我盼著一輩子都能吃你親手做的飯!”


    “阿俏要是總給老周做飯,我們不也連帶著有福……”身後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冒出了這麽一句,登時被旁邊的人按住了嘴,“嗚嗚”直叫。


    周牧雲卻沒想到他竟然在這節骨眼兒上把話都說了出來。他原本是想留到自己平安歸來的時候,再說給她聽的。


    可也許這樣也挺好,也許他真的就這樣一去不回,從此魂魄遨遊在天際,牧雲山野之間,俯瞰他深愛的這片大地;也許這次說過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親口說給她聽了。


    想到這裏,周牧雲的雙眼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點點悵惘,一點點失落的情緒。他能夠凜然大義、一往無前,卻始終有顆心,是柔軟的。


    豈料這時候阿俏突然笑了起來,點點頭,大大方方地說:“好啊!隻要你平安回來,如果你願意,我就給你做飯吃!”


    周圍聽著的人一下子全激動起來,就差歡呼出聲了:“老周,加油啊!”“老周,平安回來我們等著喝你的喜酒!”


    這話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阿俏立在周牧雲對麵,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雙眼陡然就亮了,亮得懾人。接著他穩穩地托起飛行頭盔,戴在自己頭上,隨後堅定地轉身,邁步,往跑道上泊著的軍用機那裏走過去。


    跑道上的周牧雲,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等待指揮台的指令,準點起飛。他駕駛的軍用機已經緩緩在跑道上滑行起來。


    這時候有人一路小跑地去尋吳校長,說是學校校長室的電話一直在響,代接之後卻發現是緊急尋沈謹的。吳校長以為軍方有什麽要事,趕緊帶了沈謹去接。


    沒過多久,沈謹像顆炮彈一樣,徑直從校長室衝了出來,吳校長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


    沈謹徑直衝去了指揮台,命令負責指揮的教員立即停止這次試飛。負責給周牧雲導航的教員無暇理會沈謹,另一人則站起身,指著跑道的末尾,遲疑著問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呀?”


    沈謹轉身,正見到周牧雲所駕駛的軍用機在跑道盡頭騰空,呼嘯著直衝上九霄去。


    “周牧雲駕駛的軍用機事先被人做了手腳,這次試飛有巨大的風險。請你們立即通知他返航。”


    教員們一聽這話,吃驚不已,他們不認識沈謹,隻能盯著他肩上的軍階問:“這位長官,您不是……不是在開玩笑?”


    這時候吳校長拚了老命從後麵奔了過來,拚命喘著氣說:“是沈先生、沈先生的消息!”


    沈謙在學校裏聲望卓著,校長隻提了他的姓氏,幾名教員已經大為緊張,其中一人開始在無線電裏通知周牧雲:“有些突發情況,收到請回複!收到請回複!”


    無線電裏發出“滋滋”的兩聲噪音,接著是雜亂無章的一陣嘶鳴,接著無線電裏隻傳出“嘟”的一聲,就徹底安靜下來,眾人耳中就隻剩軍用機衝上九霄時傳來的巨大轟鳴聲。


    教員們反複調試了無線電,周牧雲那頭卻始終沒有回應。焦躁的教官扯下頭上戴著的無線電對講,轉臉對沈謹說:“早先曾經演習過失去通信聯絡的緊急情況,周牧雲是非常優秀的試飛員,這點情況他應該能應付得來……”


    沈謹已經打斷了他的話:“不止是無線電,飛機上的問題肯定不止是無線電!”


    幾名教員麵麵相覷,可想想也是,若真隻有無線電通訊中斷,他們至於這名緊張麽。


    隻見沈謹團團亂轉,走了兩步,突然問:“我們還有什麽可做的?”


    “緊急預案,快!”有教員一聲令下,立即有學員趕去傳達命令,開始為可能的緊急迫降做準備。上回為孟景良試飛而操練過的那些,滅火器、醫用擔架……一時間又全搬了出來。


    “恐怕還要通知附近的鄉民!”吳校長臉色有些灰暗,說話的語氣也很沉重。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萬一周牧雲墜機、撞山、墜湖……地麵上那些無辜的人的安全,也是需要守護的。


    眾人麵麵相覷,可是時間不容許他們猶豫,立即有人衝去廣播室,取出了平時他們操練用的高音喇叭,爬上學校最高的建築塔台,向四周反複喊話,通知附近鄉民,萬一發生意外狀況,請他們注意緊急避讓。


    這消息一出,阿俏他們全聽見了。


    小範師傅早已變了臉色,緊緊地搓著雙手,口中反複地念叨著“老周、老周啊!”


    不少人都往阿俏那裏看過去,在他們心中,畢竟阿俏才是那個剛剛與周牧雲相互交換了“承諾”,許願終身的人。


    阿俏卻比旁人更鎮定一些,她手搭涼棚,仰頭去尋找周牧雲的蹤跡,心中暗暗在想:“周牧雲,你這人,剛才還是那樣一副滿懷希望的樣子,你這回可不能慫啊!”


    “這回可絕不能慫!”


    周牧雲剛剛駕機衝上了天,立即發現了情況不對。先是無線電,接著他口鼻間就聞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兒。


    “魂淡”


    周牧雲大聲罵了一句,努力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繼續試飛,測試新機型的性能,這顯見得是不可能的了。眼下最需要做的,就是維持飛行高度,兜過一個圈子,盡快重新降落在跑道上。


    他一拉操縱杆,機身一偏,波光粼粼的太湖出現在他左舷。不知為何,周牧雲腦海裏記起了他的老友向小剛。


    他的機身剛剛偏轉過來,突然遇上了一股氣流,周牧雲手中的操縱杆突然大力一震,脫手而出,他所駕的飛機瞬間失去了控製,在空中接連側翻了幾圈。周牧雲在機艙內頭下腳上,惡心欲嘔,被震得幾乎要暈過去。


    在這刹那間周牧雲自然而然地體會到了向小剛的心情。那時向小剛也一定很想控製住飛機,重新降落在跑道上。可大約是他後來覺得不可能,飛機在抵達跑道之前就會先撞向惠山上的那些民居,所以在最後一刻他調轉了方向,將機頭撥向了太湖。


    周牧雲以前就曾經想過,若是他也像向小剛一樣,落到那般兩難的境地,他必然會做出與向小剛那日完全一致的選擇。男人麽,寧可犧牲自己,至少要護住那些尋常百姓的安全。


    可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周牧雲腦海裏便清晰地響起阿俏的聲音:


    “你們男人,肩上可以擔得起家國天下,擔得起這天大的責任,卻擔不起一個女人?”


    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誓言的真實含義,於是周牧雲虎吼一聲,上前用整個身軀死死地抱住那尚且不斷晃動的操縱杆,奮力控製住不斷翻轉的機身。於此同時,他心中始終在念那一個名字,那個給了他全部希望的名字:


    阿俏,阿俏啊!


    第92章


    見到周牧雲所駕的飛機在空中接連側翻,在跑道前候著觀望的人們,立時發出一陣驚呼。


    “跟上次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人群中有人見到周牧雲機身後部拖出一條長長的黑煙,忍不住開口。大家都知道這話說的是向小剛墜機的那一次,心中大多越發覺得不祥。


    下一刻,周牧雲的機身漸漸穩定下來,圍觀眾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歡呼:“太棒了,不愧是老周!”


    “是呀!誰還能像他那樣,那身體、那意誌就像是鐵打的。”


    阿俏雙目視線緊緊追隨著周牧雲所駕的軍用機,心裏默念著:周牧雲,你……你可不要讓這麽關心你的多人都失望啊。


    適才周牧雲過來,不由自主地便向她告白。阿俏記起鄧教授的話,“盡量不要把話說死,讓他保留一點希望!”她也同樣記得那天在賈老爺子麵前,沈謙微笑著說:“老爺子您這是真跡,真叫人又羨慕又嫉妒。”


    人,總是要在心裏存一點希望的。


    所以她終是不忍,不忍拂他的意,絕了他的指望。


    可沒想到,周牧雲所駕駛的軍用機到底還是出了問題。盡管在那萬丈高空之上,周牧雲已經重新控製住了飛機,機身不再翻滾。可是機尾之後拖著的那一條黑煙越來越濃重,在地麵上的人們都看得一清二楚。原先歡呼出聲的人已經訕訕地住了口,小範師傅又開始不住口地念著佛。


    人們都知道周牧雲隻要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子,然後找準跑道的方向降落,就能安全地回到地麵,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周牧雲確實做到了轉過一個大圈,遙遙地對準了跑道的方向,機身搖搖擺擺地開始降落,可是隨著他的飛行高度越降越低,那要命的問題立即突顯。


    周牧雲降落時機身不正,機尾太高,機頭太低,他若是沒法兒及時將機頭拉起,那便幾乎是一頭衝著跑道栽過去,須知他此時剛剛起飛沒多久,機身油箱裏的油還是滿的啊。


    飛機的高度越來越低,人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小範師傅再度掩上了雙眼,嚇得不敢再看。


    “周牧雲!”有女人的聲音在跑道之外響了起來,隻是旁人再沒功夫去管來人是誰。


    沈謹麵沉如水,帶著負責救援的學校師生,守在跑道的另一端。


    而阿俏雙手纖長的手指全部擰在一處,胸口沉得幾乎無法呼吸。


    阿俏,阿俏啊。


    她似乎能聽見有人在拚命呐喊,狂呼著她的名字。


    這時有人驚喜地叫了出聲:“快看!”


    就在這一刻,奇跡般地,周牧雲那架飛機的機頭竟然漸漸抬了起來,起落架放下,機翼下的後輪重重地先觸了地。


    緊接著機身沿著跑道一陣不規則的亂擺,幾乎要衝出跑道。人們再也忍不住,一起衝上跑道,往飛機過去的方向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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