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也一樣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阮正源問過她:若是她成為“雲林菜”的傳人,能獨當一麵,舉起‘雲林菜’的招牌,不再需要阮家……她會如何。而當時她的答案是:“無論阿俏在惠山能學到什麽,阿俏都會是個阮家人。”


    到了此時此地,阿俏不由自主地將這句話再次當著阮正源的麵說了出來。


    “不錯!”阮正源這時候回過了頭,盯著阿俏。阿俏覺得這個一向和藹慈愛的祖父目光突然變得犀利,似乎想要看穿自己的心,想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真心實意的話。


    “不錯,阿俏,你是阮家最看重的人,爺爺希望你記住,是阮家造就了你,日後,也要靠你,將阮家的擔子都挑起來。”


    耳中聽著阮正源這麽說,阿俏竟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爺爺,您別這麽說,阿俏不過是阮家的一個尋常女孩子,光咱們這一房就上有二姐清瑤,下有弟弟浩宇,爺爺您這麽說,阿俏當不起。”


    阮正源的目光並沒有因阿俏這麽說而發生任何變化,他持續久久地盯著阿俏,似乎想要辨清阿俏究竟是真的這麽想,還是在以退為進。


    片刻後阮正源收回目光,嘲弄地抬了抬唇角,淡淡地開口:“阿俏,阮家將你放在外祖寧家,一放就是十五年,當年你回到省城的時候,恐怕並不明白背後真正的原因!”


    阿俏聽見這話,皺起眉頭,心頭上仿佛有一塊大石,壓得死死的。


    她一直以為,阮家人其實並不在乎她這麽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待她十五歲後將她招回省城,不過是要用她,要使喚她,要她為阮家賣命。


    而她,她則鐵了心要做自己,不再受旁人擺布,做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阮阿俏”。


    可是到了今日,突然聽阮正源提起這“真正的原因”,阿俏胸口不免一窒,再次往後退了一步,同時輕聲喚道:“祖父!”


    阮正源在阿俏麵前施施然坐下,打開麵前的一本書冊,阿俏清楚地看見,幾張微微泛黃的老照片從書冊中掉落出來。


    “阮茂學寧淑女公子滿月留念”,那上麵每一個字,阿俏都記得清清楚楚,始終不能忘懷。


    “你的弟弟暫且不說,他年紀比你小得多,天資如何,毅力如何,眼下還不定,要看以後。”阮正源不再望著阿俏,而是像自言自語一樣緩緩往下說。


    “可是你的姐姐清瑤,你不妨想一想,將你和她比上一比,你會覺得她不比你更有資格繼承阮家的家業麽?”


    阿俏的臉色有點兒發白。


    阮清瑤性情驕縱,自幼好逸惡勞,不喜廚事,貪圖享樂。而且阮清瑤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裝作味覺不靈敏,嚐不出細微的味道差別。若從這一點上說,阮清瑤的確不是一個能將“阮家菜”傳承下去的人選。


    可難道,就因為這個原因,她阮阿俏,才會被留在寧家十五年,交由舅父舅母在鄉下小鎮上撫養長大的?


    阿俏已經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可是卻始終不明了。


    “那這樣,爺爺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阮正源見到阿俏的麵色,繼續笑得溫煦,“你姐姐清瑤,在兩歲多快三歲的時候,有一天保姆喂她喝雞湯,她死活不肯喝,爺爺問她為什麽,清瑤隻哭著搖頭,說雞湯裏有藥味,她沒病不用喝藥。”


    阿俏聽了這個故事,雖然還不明白阮正源的用意,可是無端端地,她心頭開始一陣陣地發冷。


    “爺爺當時就納悶了,好好的雞湯,怎麽會有藥味。”阮正源續道,“當時家裏生意做得還不是太大,有時用不了那麽多活雞,剩下了的就會拴在柴房裏圈養上幾天。用來給清瑤熬雞湯的,恰巧是在家裏養了幾天的一隻。於是我去問家裏的廚子,廚子沒辦法隻能點頭承認,說在那前幾天外頭有雞瘟,他就給那幾隻雞服了一點兒清涼的藥物,想著反正就要屠宰了。幾天之後廚子宰了雞熬出了雞湯,自己嚐著沒什麽問題,就呈上給了全家……”


    “家裏這麽多人,隻有清瑤一個,嚐出了雞湯裏麵的藥味。”


    此時阿俏已經幾乎退到了阮正源書房的門邊,將背心靠在冰涼的門板上,她聽了這個故事,心中早已大亮:在兩三歲的時候,阮清瑤味覺靈敏的秘密,就已經教祖父摸得一清二楚,難為她竟還自以為得意地瞞著旁人,瞞了這麽多年。


    “所以,阿俏,你想一想,如果你一直在省城長大,如果你也成為清瑤今天的這副樣子,阮家……會怎樣,祖父的心願……又會怎樣?”


    阿俏低下頭,這才覺得自己上下牙齒在微微打戰。


    她一直以為,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棄子”,是被人生下來就拋在腦後的可憐蟲,而父親原配所出,長她兩三歲的姐姐才是始終被人偏愛的那一個。


    可如今聽祖父阮正源所說,她才知道,她不是棄子,她才是被阮正源親自挑選中,自幼就祖父當成是可以繼承阮家的人來看待的……寵兒?


    阮正源說得沒有錯,她,的確是阮家刻意造就的,她前十五歲的人生,不不不……甚至直到現在,今天,她所走過全部的道路,都是麵前這個人,這個暗地裏主宰著阮家各人命運的祖父,一手安排,看著她走下去的。


    而阮清瑤,或許原本也能成為與她一樣的人,可是卻因為沒被選中的緣故,被放任自流,嬌慣成了現在這一副模樣。


    或許她此刻應該感到驕傲與幸運,因為她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可是此刻阿俏心中一片冰冷。


    這,真的是,她所想要的嗎?


    “阿俏,你若是辜負阮家,不僅會辜負祖父的期望,也一樣會辜負阮家的……這些人。”


    阮正源說話的時候,目光終於再度轉回慈和與期許。可是阿俏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極為遙遠的陌生人。


    阿俏從阮正源的書房出來,低著頭回到自己所住的小樓。剛踏上最末一層樓板她就聽見阮清瑤的聲音響起:“你回來啦!”


    此刻阿俏最聽不得的,就是此人的聲音,因此阿俏麵色蒼白,渾身一震。


    阮清瑤披散著一頭大卷發,正隨意盤著腿坐在阿俏榻上,見到阿俏這樣,她扁扁嘴笑道:“上回你在陽台點蚊香那次,把我嚇得魂兒都沒了,哼哼,你也有今天啊……阿俏,阿俏?”


    阮清瑤覺出阿俏的情緒有些不對,連聲問了兩句。阿俏在她麵前坐下來,平平地說:“什麽事兒?”


    “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查過常嬸兒的事兒了。”阮清瑤往阿俏榻上軟軟地一靠,又彈了起來,“要死了你這妮子,怎麽睡這麽硬的床板?”


    阮清瑤自己的榻上,即使是夏天,也用最輕和柔軟的鵝絨墊子墊在底下,上麵再鋪一層清涼的簟席不比阿俏,自小在潯鎮長大,睡慣了硬板床。


    “算了,這是你自己的事兒,我呀,就是來告訴你,常嬸兒的事兒我查清了,與我外祖家有點兒關聯,恐怕會棘手一點兒。不過她確實不是什麽讓人省心的主兒,所以我還是會勉為其難,把她從咱家弄出去的。”阮清瑤朝阿俏勾勾下巴,“這樣你該滿意了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常小玉的事兒我不管。我就是這麽個人,怕麻煩,就想一個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說著阮清瑤還是覺得不對,抬起頭望望,衝阿俏連聲問:“阿俏,阿俏?”


    “要命了這死丫頭,這不還是你非逼著我去查的麽?要是這家裏隻有我自己,我才懶得管呢……”


    阮清瑤望著阿俏,突覺對方眼中一閃一閃的淚花紛然,登時嘟噥一句:“不會吧,三小姐,今兒個爹真的將你委屈成這樣,這不像你啊,你不一向是那個凶巴巴,自說自話,誰都不放在眼裏的三小姐麽?”


    她對麵的阿俏突然伸手揉了揉眼睛,輕聲問:“二姐,我回來這麽久,卻還一直不清楚,二姐的外祖家,是個什麽樣的人家?二姐若不介意,與我說說看可好?”


    阮清瑤眨眨眼,疑惑地問一句:“阿俏,你今兒是哪根筋搭錯了?”


    第103章


    阿俏信步走在省城的街道上,百無聊賴地抬腳踢開一枚石子。


    前些時候阮老爺子與她一番“談心”,當時確實曾令她震動不已。可是事後一想,阿俏也大致猜出阮正源的用心:自己剛從惠山回來,立即聯手寇珍,又當眾推介來自惠山的雲林菜,顯得太過我行我素,與阮家漸行漸遠。所以祖父提起昔日舊事,希望能借此感化阿俏,令她不要做得太過,也免得她越發不受控製。


    阿俏這樣想著,不由得長歎出一口氣:祖父固然是處心積慮,可其實也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了,當日阮家族長不也說過,她隻是阮家的女兒,將來若是嫁與外姓,又有什麽資格繼承阮家的事業?


    上輩子其實也是這樣,到最後阮家分崩離析、岌岌可危,阮家族裏的那些人卻依然逼著她“梳起”,發誓絕不外嫁,才允許她代表阮家奔走,盡自己所能去挽救一切。


    想起這些阿俏就咬緊下唇,要她“梳起”要她終身不嫁,她也不是做不到,事實上她上輩子就這麽做了可是細想想,這憑什麽?女人難道就不是人麽?


    重活這一輩子,她偏要反其道行之,她偏要以一個尋常女兒家的身份,讓阮家的產業,從自己手裏延襲下去。


    還有,關於阮清瑤,也是如此。


    她這個二姐阮清瑤自幼就被祖父阮正源視作棄子,盡管有著不錯的天資,卻留在阮家大院裏無人點撥,就這麽嬌生慣養地長大,生就一副好逸惡勞的脾性,與自幼生活在水鄉小鎮裏的妹妹阿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以前阿俏還隻覺得這個二姐可恨,如今卻覺得阮清瑤多出幾分可憐始終被人擺布卻不自知,總還一心覺得自己在擺布旁人。


    “阿俏,你若是辜負阮家,不僅會辜負祖父的期望,也一樣會辜負阮家的……這些人。”


    她記起祖父說的話,簡直鬱悶得要死:這可恨又可憐的阮清瑤,還有阮家的旁人,難道他們的命運,也是她阿俏一手造成的麽?


    想到這裏,她卻又忍不住再歎一聲,覺得祖父阮正源真正是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命門死穴:阮清瑤上輩子下場淒涼,阿俏明知這與自己並無直接關聯,卻無法不從內心深處對這個二姐生出幾分同情。


    一麵走一麵想著自己的心事,阿俏突然發覺自己來到了那條通往蒼蠅館子的巷子口。這麽久沒回省城,算來她已經兩年多沒有來過這裏了。


    阿俏記起這間蒼蠅館子裏“火爆腰肝麵”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來,將煩惱暫且都往腦後一拋,隨即走進巷子,想去看看那間連招牌都沒有的店麵,如今究竟怎麽樣了。


    走進巷口不遠,一股子熟悉的香味便撲鼻而至,這味道果然治愈,阿俏瞬間已是寵辱皆忘,腳步加快,來到那間蒼蠅館子跟前。


    兩年多不見,這小小的店麵依舊。中午飯點已過,店裏沒有其他的客人,店老板的身影依舊在櫃台後麵的大灶上忙忙碌碌,此刻他似乎正在將油鍋裏的香料慢慢炒香。阿俏聞著那香味兒,忍不住就數起來:“桂皮、八角、茴香、草果、花椒、香葉……”


    店老板詫異地抬起眼,見到是阿俏這麽個小姑娘,又低頭專心炒製香料,不理她。


    阿俏也不去打擾人家,隻撿了個空座位坐下來,耐心看店老板行動。不多一會兒,店老板看看到了火候,就將香料從熬著的油裏濾過撈出來,然後將熬好的油往一隻盛滿辣椒粉的銅缽裏一倒。


    隻聽“滋啦”一聲,霸道無比的辣子香味就在蒼蠅館子裏彌漫開來,阿俏早已被嗆到了,連咳數聲,用帕子捂住口鼻,待她緩過來的時候,眼睛鼻子早已熏得通紅。


    可她還是很興奮,直到見到那店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起頭望著她,阿俏連忙笑著說:“老板,來碗腰肝麵,加半份腰花。”


    店老板看了她半晌,終於點頭“哦”了一聲,一轉身,就開始燒水,起油鍋,將事先準備好的腰肝片成極薄極薄的薄片。隻片刻功夫,那腰肝麵被盛到了大碗裏,店老板親自將大碗端到了阿俏麵前,另一隻手將一碗剛剛才澆透的辣椒麵往阿俏麵前一頓。


    “回來啦!”那老板轉身去收拾,卻拋下這麽一句話。


    阿俏一怔,立即省過來這老板竟然在兩年多之後,還能記得她,記性不錯,眼力也不錯。她道了一聲謝,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辣椒油,淋在麵條兒上,然後挾了一筷子麵條送進口中。


    隻覺得“轟”的一聲,阿俏口裏像是著了火一樣,她免不了又狼狽地大咳了幾聲,可待最開頭的那股勁兒過去,阿俏卻覺得整個人身體都暖了起來,口裏的味蕾全醒了,蠢蠢欲動地等待著品嚐碗裏那鮮嫩至極的腰肝,和口感勁道的麵條兒。


    “小姑娘平時不怎麽吃辣子吧!”店老板將油鍋涮幹淨,掛在灶台旁白,閑閑地問了一句。


    阿俏搖搖頭,顧不上答話,口舌都被美味占據著。


    店老板望著她這副饞壞了的模樣,搖了搖頭,剛想囑咐她慢點兒吃,可是那一抬頭之際,店老板愣住了。


    門口立著三個身強體壯、一臉痞氣的年輕人。


    已是八月裏有些秋涼的天氣,其中為首一人卻敞著胸前的衣裳,露出胸口紋著的一隻青鬱鬱的蒼鷹。


    “幾位客人,小店總共這幾樣麵點,都寫在牆上了,各位想點什麽,跟我說一聲就行……”


    “老頭子,沒想到,你還挺會裝蒜!”為首的那一個冷笑了一聲,帶著兩個兄弟一起,大喇喇地走進了小麵館,往一張空桌子跟前一站,瞥一眼阿俏,隻見她穿著和尋常女學生差不多的襖衣襖裙,一頭短發整整齊齊的別在耳後,正捧著麵碗埋頭吃麵,看不清麵孔。


    “不相幹的人就別在這兒杵著。”為首的年輕人冷笑一聲,“回頭誤傷了你這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的你哭”


    阿俏沒說話,而是飛快地將碗裏的麵吃了幾口,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嘴,低著頭就從那三人旁邊溜走了。


    店老板剛想“哎”一聲提醒阿俏:她這還沒付錢那!可是轉念一想,這世道本是這樣,不過牆倒眾人推而已,又何必出聲留她,沒的教她白白牽扯進這一場禍事。


    他臉上神情這一變化,立刻就叫三名少年人看了出來:“我說,狄九師叔,”為首的一個仰天笑了出來,“看起來,你是終於明白這世道了哈!”


    這人一伸手,立時將店裏一張桌子推倒,桌上本來頓著十七八隻盛麵的瓷碗,疊在一起,此刻一起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這世上,早已沒有狄九這麽個人了,”店老板忽然低低地歎出一句,“三位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呢?”


    他麵無表情地低下頭去,自取了一柄笤帚,在地上“嘩嘩”地掃起了碎瓷。


    “我們大當家的說了,狄師叔想要避世而居,再不理會兄弟們,也不是不行。老規矩,飲了這瓶十年窖藏的青州酒,就算退出江湖,從此我們就隻當狄九已死。”


    說著,這打頭的年輕人從後麵的人手裏接過一隻白瓷瓶,將瓶蓋兒擰開,往桌上一頓。


    “是啊,江湖的規矩,但凡吃過‘江湖菜’這碗飯的,若是真想當自己是個死人,就一口氣飲幹了這一瓶青州酒。”


    另外兩人分別取了店裏的兩隻瓷杯過來,為首的年輕人伸手就從白瓷瓶裏淋淋漓漓地倒出些酒水來,先自己取了一小杯,一揚脖飲了,“啊”地一聲辣了辣口,這才讚了一句:“十年窖藏,前頭勁兒足,後勁穩穩的,名不虛傳”


    “賢侄,你也知道我,”店老板的腰立即彎了下去,“我是真的不能飲酒。別說一瓶,就是一杯,也能立時要了我這條老命,求賢侄高抬貴手……”


    那年輕漢子聞言笑了起來,“狄師叔,原來關於你的傳言都是真的,你不過是躲著,既不飲了這瓶酒,退出江湖,也不肯遵循江湖的規矩”


    他一抬頭,瞥眼看見了適才店老板遞到阿俏桌上的那碗辣椒油,“是不是……還在打著‘江湖菜’的旗號做生意啊?”


    “我……哪有?”店老板急得額頭上一根根青筋都爆了出來,“自打我到了本省,就再也沒有做過‘江湖菜’的任何菜式,你們……你們真的別,藉此勒索……”


    他還未說完,為首的年輕人一伸腿,立時踹倒了旁邊兩張桌椅,伸手炒起那碗辣椒油,作勢就要往店老板臉上潑,還不忘了回頭對身旁兩個兄弟說:“把他這店給我砸了!”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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