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太太非常喜歡阿俏,這時便提醒沈謙:“你們年輕人情投意合自是好事,隻是這‘婚姻’之事,不止是你們兩人的事,還關係到兩個家族。切莫互視了家裏可能的阻礙。”


    沈謙頷首,隻說他已經與阿俏商量好了。


    阮清瑤聽著,想起她阮家那許多雜七雜八的事兒,倒奇怪起來:怎麽就商量好了呢?


    阮家當初可是曾經獅子大開口,想娶阿俏的人,就得入贅。可依眼下的情形來看,莫說沈父斷然不可能讓獨子入贅,就連阿俏,也不可能同意讓沈謙去低這個頭。


    那麽怎麽辦呢?阿俏跟家裏,談崩?私奔?等過個三年五載抱個娃娃回來?那家裏的生意又該怎麽辦?不會又得讓她阮清瑤再來“冒充”主廚吧!


    “來,上個新菜,姐,這是你喜歡吃的。”阿俏的聲音將阮清瑤從沉思中喚醒,阮清瑤這才發覺她想象力太過豐富,片刻功夫,已經將三年五載的事兒都想全了。


    “我喜歡吃的?”阮清瑤強笑著打趣妹妹,“你這是暗度陳倉,按士安的口味一樣樣做出來的吧!”


    眾人便一起笑了。


    夜色深沉之時,沈謙送阮清瑤和阿俏一起回西林館。阮清瑤故意走在前麵,讓阿俏和沈謙能在一處說說話。


    阿俏卻不知該與沈謙說什麽好,兩人始終默默無言,待到已經能望見西林館的山門了,阿俏才勉強笑道:“士安哥哥,我這就到了。”


    “我明天來接你”


    沈謙望著她。


    “去哪裏?”


    “自然是去見我父親。”


    “……”


    阿俏倒吸一口冷氣,這也……太快了。


    “你放心!一切有我。”沈謙話不太多,三言兩語,已經將所有的安排都交待了。


    因有阮清瑤在前麵,沈謙這會兒不敢造次,不好直接上來吻她,隻是依依不舍,阿俏那一隻小手,始終不肯放開。


    正在這時,身後腳步聲急促,沈謙的人盡數趕來,有人在靜夜中低聲稱呼:“小爺叔……”


    阿俏此刻麵對著沈謙,將他身後的來人看得清楚,戴著“厚酒瓶底兒”的阿仲也在其中。


    來人一時都記起沈謙的吩咐,一起衝阿俏躬身行禮:“阮小姐!”


    沈謙點點頭,似是對這整齊劃一的舉動表示讚賞。


    “士安哥哥,已經到了,我,我先回去了。”阿俏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阮清瑤已經在西林館門口等著。


    “好!”沈謙點點頭,卻不轉身離開,一直目送阿俏到了西林館門口,這才衝她揮揮手,這仿佛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阿俏也站在西林館山門前的台階上,遠遠衝沈謙用力揮手,也看著他轉身,沿著西林館跟前的小路帶人離開。足步聲之外,依稀也還能聽見沈謙與手下對答。


    “都處理妥當了?”沈謙淡淡地問。


    “是……”


    第184章


    阿俏說是要去見未來的“公公”,本省督軍沈厚,著急的反而是二姐阮清瑤。


    她們姐妹兩人身材接近,所以阮清瑤下了決心,將她所有好看的衣裳都貢獻出來,逼迫阿俏一件件試過。


    “這件不行!”


    “這件比較襯你的氣色,還說得過去。”


    “這件好,你把這件和剛才那件都帶上,回頭問問士安,看看他的意思。”阮清瑤十分嚴肅地吩咐。


    阿俏看看身上小碎花的旗袍。這些都是寧淑最近暗地裏給阮清瑤添置的,嚴格按照阮清瑤的品味選的,卻不是她一向的風格。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你初次去拜見沈督軍,這些上頭一定得仔細,第一印象最為關鍵,千萬不能怠慢了。”


    阮清瑤說著,將她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雪花膏一氣兒都拿出來,堆在桌麵上,要阿俏一起都帶去。


    “姐,那你……你用什麽?”阿俏猶豫了一下,問阮清瑤。


    “我?我就在惠山再住上這麽兩天,又用不著這些。”阮清瑤故作不在乎。


    是阮清瑤自己提出來,想在惠山再住一陣的。在“西林館”住了幾天之後,阮清瑤出人意料地與慧雲成了好友,偶爾去聽聽靜觀師太講經,終於覺得心裏能平靜下來,享受這世外山林的寧靜安逸了。


    以前她在家總也待不住,想要往外跑,縱情遊樂的,如今卻隻覺得晨鍾暮鼓相伴,她的生活規律、簡單,反倒讓她能感覺自己在真實活著。


    “反正‘博覽會’還有些事情要收尾,我在這裏多留兩天。你和士安去見過人了,再回來接我也不遲。”


    阮清瑤強笑著。


    阿俏想了想,還是將阮清瑤的旗袍換了下來,到底穿了自己慣常的那一套襖衣襖裙,說:“姐,謝謝你為我這麽著想,不過我想,我該是什麽樣,就還是什麽樣子吧!反正有士安在,如果有什麽不妥,他會提點我。”


    阮清瑤想想,再瞅瞅阿俏,歎口氣說:“到底還是你有膽氣,隻管做自己就好,若是換了我……”


    她實在沒能說下去。


    她應該再沒有這種機會了吧!


    阿俏卻趕緊將阮清瑤的手一拉,說:“二姐,以前你總口口聲聲,說你以後再不想嫁人的,其實你……其實你心裏還是想的吧!”


    阮清瑤啞口無言,憋了半晌才板著臉說:“那也得有個人肯讓我嫁啊!”


    阿俏瞅了瞅阮清瑤,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認真地說:“二姐,你別灰心。隻要你努力過日子,老天爺也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阮清瑤強打精神,故意伸手指羞她:“小丫頭,吹得自己跟老天爺似的。”


    “對了,你和士安既然去上海,要不要順路去看一下在上海的大伯父和大姐姐?”阮清瑤想起這門親戚,“你好像還沒見過長房他們一家子。”


    阿俏想想,搖搖頭說:“這次先不了。士安說沈督軍現在在昆山,不在上海,昆山離這裏不遠,我們最多兩三天,也就回轉了。”


    阮清瑤便覺出奇,不知道沈厚為什麽會在昆山。


    “昆山不是什麽大地方,士安的父親在那裏忙什麽呢?”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沈厚甚至不在昆山縣城,而是正住在昆山鄉下的一處田間農舍裏。


    沈謙帶著阿俏,坐車坐了一段,到了昆山縣城之後,改坐烏篷船,沿著當地密如蛛網般的河道緩緩向沈宅過去。


    在去沈宅的路上,阿俏被阮清瑤說得也有些緊張。她情不自禁,總是按捺不住,不停地去整理著頭發、衣飾。沈謙則覺得很有趣,始終扭過頭盯著她。


    “阿俏,你這樣就很美。”


    他忍不住湊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阿俏麵頰酡紅,聽了這句話,心內卻終於稍安,曉得沈謙這是變著法子在提醒她,他的父親督軍沈厚,恐怕更欣賞清純自然、落落大方的女子。再者,她要與之共度一生的,始終都隻是沈謙這個人。


    烏篷船晃晃悠悠地在河道內前行。阿俏他們從惠山到昆山縣城,隻用了大半天,乘舟而行,竟然也用了大半天,在舟上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才到。


    晚間阿俏靠在沈謙身邊,睡得正香。坐船出行,她已經很習慣了。


    沈謙卻一直未睡,就這一輪明月撒下的皎皎月光,望著阿俏姣好的麵容,忍不住伸臂去環住了她的身體,自己則挑眉在想,這個女孩子曾經提起過的“潯鎮”,為什麽她會要求自己千萬不要去那個地方?兩人既已誓願此生相守的,他若絕足不去“潯鎮”,她難道便也終身不履故土麽?


    沈謙覺得,她身上,總還有什麽,是他一無所知的。


    第二天上午,他們到了沈厚暫住的地方。碼頭就在沈宅後麵,阿俏不用沈謙攙扶,踏著跳板輕輕巧巧地就上了岸,反而還能幫著沈謙的隨從提東西。沈謙的隨從們見到這樣沒有半點兒架子的未來“少奶奶”,多半嚇得愣在當地,過了好一陣,才慢慢反應過來,


    沈謙見狀隻笑笑,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阿俏愛怎樣就怎樣,他半點不管。


    “忠伯,父親現在在哪裏?他知道我們要來了麽?”沈謙見到一名管家模樣的人迎上來,微笑著招呼。


    忠伯點頭:“二公子,督軍聽說了,可他老人家一大早還是下田去了,說是中午回來吃飯。”


    旁邊阿俏聽著,也覺大為驚奇:本省督軍,並未在省城處理公務,卻窩在鄉下的私宅裏,竟然還親自下田勞作這,這算是韜光養晦嗎?


    這分疑惑她可不敢放在臉上,隻聽著心裏有數便是。


    可是沈謙瞥一眼她的眼神,便知她心裏還是有點兒緊張,當即開口解釋:“父親從來都說家裏不養閑人,所以連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俏偷偷地吐吐舌頭,扭臉瞅瞅沈謙,見他微微點頭,便說:“忠伯,請問廚房在哪裏,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


    忠伯聞言,一驚之下,便扭頭去看沈謙,隻見沈謙含笑點頭,隻得應下:“阮小姐,請你隨我來吧!”


    他一麵在前麵引路,一麵覺得這事兒透著幾分神奇。二公子破天荒頭一回帶了女孩子回家來見督軍,督軍卻一早下田親自勞作不說,人家女孩子來了,頭一件事竟也是上灶台幹活兒?


    沈謙卻知道阿俏於“廚事”上頭最為自信,而他,也樂於讓父親見到自己心儀的姑娘最自信最美的一麵,於是便讓她去。


    忠伯將阿俏領到廚下去,一路上阿俏則問了問宅子裏一共幾口人,心裏默算需要做幾個菜,多少飯。


    忠伯一一答了,打開廚房的門,指著廚房裏自砌的土灶說:“阮小姐可還用得慣這種土灶麽?省城裏這種怕是早已不用了吧!”


    阿俏卻笑:“不妨事的,我用得慣。”


    她從小就在水鄉小鎮上長大,昆山這裏與潯鎮的環境著實差不多,廚房的結構和廚下的器具,也幾乎與潯鎮一模一樣。她是再熟悉不過了。


    當下阿俏極其麻利地開始幹活兒,先將廚房所有的廚具碗碟清洗燙過,然後蒸上一鍋米飯。


    蒸米飯的身後她開始挑選食材,廚房裏掛著一大塊五花肉,缸裏養著從水田裏撈上來的十幾條黃鱔,倒不見什麽蔬菜。


    阿俏想了想她剛從碼頭上下來的見聞,便自己去後院門外,到碼頭旁的路邊去采了一大捧新鮮苜蓿葉片回來這東西又叫草頭,春秋兩季裏最為繁盛,隨手摘一把就能做一道鮮蔬佳肴。


    過了一會兒米飯蒸熟,阿俏將煮飯的鍋端起來整個捂在稻草編的草捂子裏保溫,然後自己另架兩口鍋,開始做菜。


    灶眼太少,阿俏沒法兒像她在阮家那時一樣,一做做十幾個菜。阿俏便索性用起大鍋,回頭除了那父子倆,沈謙的隨從,還有在沈宅上下忙碌的這許多人,回頭中午也能吃口熱騰騰的。


    她將五花肉切厚塊,下滾水焯過,然後下鍋紅燒,少頃這宅院裏便飄滿了紅燒肉的香氣。臨出過之前,阿俏又往鍋裏丟了千張結和剝了殼兒的熟雞蛋,做了滿滿一大鍋,這一院子的人,鐵定都能大快朵頤一頓了。


    水缸裏又肥又長的黃鱔被她抓了來清理幹淨,做了一小鍋紅煨鱔段。除此之外,阿俏最後做了一鍋酒香草頭,綠油油盛在潔白的大瓷缸裏,酒香混著時蔬的青草香氣,格外誘人。


    待到督軍沈厚從田間勞作歸來,聞到這樣濃鬱的香氣,簡直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回錯了家啊?


    而沈謙此前早早就迎出去,一直陪在沈厚身邊,早已將近來時事和過往情由一一交代清楚。


    “你說的姑娘,當真是在廚房裏忙碌的那個?”沈厚有些不敢相信。在省城的時候,周家李家徐家都與沈家交好,那幾家的小輩沈厚也見過不少,自然知道年輕一輩的時髦女郎大多十指不沾陽春水,極少有甘願下廚,更別提,能將這鄉間宅院的土灶上烹製美味佳肴了。


    “阿俏,”沈謙見到父親的眼光,便知心上人給老父留下了怎樣的第一印象。他於是縱聲招呼一句,“來見見我父。”


    阿俏正在忙碌,猝不及防,嚇了一跳,連忙將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本想將圍裙摘了,可又想既然已經讓沈厚見著了這副模樣,幹脆就這麽著吧。


    於是她一溜小跑來到沈厚麵前,行了一禮,叫了一聲:“沈伯父!”然後落落大方地抬起頭,望著沈厚。


    沈厚見她兀自戴著圍裙,身上甚至還有些油煙氣,可是一張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既健康又明媚。沈厚趕緊點點頭,說:“別叫我們父子耽誤了你的事,快去忙吧!”


    阿俏聽了,抬頭瞅一眼沈謙,又衝兩父子點點頭,連忙轉身快步去了。她還真的不想耽誤灶上頓著的熱菜。


    隻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後,沈厚正對兒子說:“有煙火氣,卻無市井氣,看起來是個好孩子。你這是認準她了麽?”


    沈謙在父親身旁,點頭默認。


    沈厚沒說什麽,突然長長歎了一口氣,一轉身,往堂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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