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唇輕輕貼在阿俏潔白光潤的前額上,輕聲喚著:“阿俏,阿俏——”


    仿佛阿俏才與他初識未久,又仿佛,這一刻,他已經肖想了很多年。


    當沈謙的輕呼聲越來越熾熱急切,阿俏卻突然意識到會發生什麽,整個人就此僵在沈謙懷裏。


    沈謙低下頭試圖去觸碰她柔軟的唇,卻見她始終低著頭,身體僵硬,那雙一向穩定的手,正輕輕環在他背後,有些微微發抖,可見她真的好緊張。


    偏生沈謙手快,這時甚至已經輕輕解開了阿俏旗袍領口兩隻小小的盤扣。


    他一旦意識到自己造了次,手更快,竟瞬間又輕輕地都係了回去,口中說:“對不住,我該讓你自己解的——”


    ……自己解?


    阿俏聽了這三個字,頓時有點兒淩亂,又有點兒想笑,心想難得這男人到了這當兒,全失了尋常時候那種鎮定自若,竟然也如呆頭鵝一樣。


    “我的意思是,我不該這麽著急,”沈謙在臥室裏轉了轉,口唇微動,喃喃地對自己說:“對,輕鬆一點,慢慢來,慢慢來才是啊!”


    他繼續踱了幾步,茫然沒有頭緒,甚至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回過頭,麵對被他晾在一旁的阿俏。


    “有了!”沈謙一眼瞥見臥室角落裏放著留聲機,登時輕咳兩聲,故作鎮定,走過去,選了一張黑膠,將唱針放好,唱機登時咿咿呀呀地奏出樂曲。


    在這樂曲聲中,沈謙轉過身,大方向阿俏伸出手:“你還記得,我教你的,那些舞步麽?”


    阿俏伸手去整了整她的短發,俏皮地點點頭,說:“記得!”


    沈謙來到她麵前,向她張開雙臂,柔聲道:“阮小姐,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麽?”


    阿俏正仰起臉,望著沈謙,見他一張英俊的麵孔背對著燈光,隻一對眸子亮晶晶的,似有星芒。


    她忍不住輕聲笑起來,竟然便彎下腰,解開足上穿著的小皮鞋。雪白的一雙纖足,兀自穿著玻璃襪子,開始有些遲疑,但到底還是來到沈謙麵前,輕輕地、軟軟地,將足尖點在沈謙腳背的鞋麵上,整個身體輕輕地往前靠,貼著沈謙。


    她真的……記得一點兒都不錯,沈謙想。


    他從來……都是這樣教的。


    他也真的,就此伸出手,攬住了她的纖腰,輕輕帶著她,在這間寬敞的臥室裏,在那厚重而柔軟的波斯地毯上,循著樂曲的節奏,邁開舞步,帶著她,一圈,又一圈地轉起來。


    樂曲聲從來不曾終止,隻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轉得更為熱烈。


    阿俏覺得沈謙帶著她轉過每一個圈子,都是將她高高地拋在浪尖上,而她下落的時候,卻總有沈謙穩穩地將她接住,牢牢地扣住她的身體,緊緊地擁著她,隨即將她拋向下一個足以讓她失聲驚呼的頂點。


    這就像她的一生,無論發生什麽,到頭來都有他在,張開雙臂,撐著她,抱著她,給她嗬護與溫暖。


    沈謙則覺得他懷裏的女子就是一枚糖,她的軟,她的甜,從來不顯山,不露水,隻有在剝開那一層冷硬的糖紙之後,才會盡數在他一個人麵前徐徐展現。個中滋味,他一嚐之後,此生再難放手。


    最初可能都曾有過不適應,可是到後來,兩人的舞步終於配合得天衣無縫,彼此進退有度,知道何時該徐,何時應疾,僅憑感覺,就能教雙方都獲得無止境的滿足……


    唱針則一直在膠片表麵劃動,發出輕輕的沙沙聲,在淺吟低唱之中,講一個,身體與靈魂,都再無阻隔的故事。


    第207章


    “炒菜不用油?”


    阿俏睜著一對明淨的眼,扭頭望著沈謙,好奇地發問。


    沈謙點點頭,說:“這是德大西菜社的廚子給你出的‘難題’!”


    阿俏忍不住展顏一笑,說:“這位同行,聽起來還是挺宅心仁厚的。”


    沈謙一聽,就知道阿俏已經有了把握。對方給阿俏出這道題,大約也是預計阿俏一定能答得上,沒有刻意刁難。


    “第二個題目是:是魚沒有骨。”


    沈謙將寫在信箋上的題目緩緩念出來。


    阿俏的眉頭就微微皺起來,說:“這道題目聽起來沒怎麽安好心!”


    沈謙也跟著點頭,笑說:“的確如此,這道題目,是那個東洋人青山給你出的。原題若是‘做魚沒有骨’,那對你來說就太過容易了。可是他偏偏出題‘是魚沒有骨’!”


    也就是說,阿俏呈上的“魚菜”,必須教觀者能看出那是一條整魚才行。這樣一來,阿俏所擅長的兩道魚菜,“拆燴鰱魚頭”和“魚膾”,都不能算是滿足題目。


    阿俏想起那個青山,當即一扁嘴,傲然說:“這人怎麽看怎麽小家子氣,明明知道我去骨的技術一流,偏偏要用這種題目來為難我。”


    沈謙伸手去撫阿俏那挺得直直的脊背,柔聲說:“可他也難不倒你的,不是麽?”


    阿俏見沈謙將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隨即莞爾,自信地點點頭:“難不倒的。”


    她隨即轉臉去看第三道題目,“烹飪不用鍋?”


    這題目上竟然還有小字提示,說明這鍋指的是用來盛放食材的一切容器、盛器,甚至什麽鐵板之類的都不能用;除此之外,“烹飪”是指一定要將材料高溫烹製:要做熟,簡簡單單切個涼菜是肯定不行的。


    “這麽多限製條件,他們也知道是在為難人呢!”阿俏忍不住抱怨,眉頭輕輕鎖起來:烹飪不用鍋,難道用竹簽串了肉串子直接在炭火上烤嗎?


    “是的,明顯這最後一道題是最難的。”沈謙也點頭,說:“最後這一道,他們是要求你當麵烹飪的。其實我也在想,若是在餐桌上當麵烹製,洋人看了烹製的全過程,待到食物入口的時候,期待感或許會有,新鮮感則未必了。”


    阿俏的眉頭皺得更緊,一言不發地縮在沈謙身旁沉思著。


    沈謙見了多少有些不舍,幹脆一把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湊在她耳邊說:“不過呀,咱們不著急。我的阿俏最是聰明,總能一鳴驚人。”


    他說話時熱氣輕輕噴在阿俏耳際,令阿俏忍不住麵紅耳赤,知道對方一定沒在想什麽好事。她隻得忍著羞小聲說:“別鬧!”


    阿俏開了口,沈謙就真的一動不動了,任她靠在自己懷裏沉思,過了半晌阿俏才悶悶地開口,說:“要是能想個什麽法子,直接在洋人麵前烹飪,卻叫洋人根本看不出來材料是什麽,怎麽烹飪的,那才叫妙呢!”


    隻是她很想達到這樣的效果,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麽做。


    沈謙便幹脆帶她出去轉轉,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裏流連,隨處試一試當地的小吃和點心。阿俏試了不少新鮮美味,吃得眉花眼笑,一麵對沈謙感歎:“那些洋人,天天隻曉得吃西洋菜館子,若是他們肯來這邊走走,再將胸懷開放一點,膽子大一點,準保能天天享受美味。”


    沈謙也點頭,笑著說:“是啊,其實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往往都在民間。像任太太所做的那種富貴菜,反而隻能是獵奇,見識一次,下回再也不敢消受了。”


    阿俏想起薑曼容,點點頭也覺得是。


    說起這個話題她不禁想起衛缺。若是將衛缺與薑曼容相比,她顯然更加欣賞前者——隻是不知道這衛缺能不能處理好他江湖幫中的事務,畢竟烹飪這件小事,也必須從業的人人人謹守職業道德,他的江湖菜才能穩穩地立足。


    這時候兩人剛好走到一家杭幫菜的小菜館跟前,正好到了飯點,菜館裏一股子異香正飄出來。阿俏聞到,忍不住怔了怔,一拉沈謙的手,說:“這是什麽香味兒?”


    其實兩人一陣逛吃逛吃,都並不太餓。可饒是如此,沈謙還是縱容地說:“那便進去看看。”


    “夥計,這香味兒,是什麽?”阿俏進店以後趕緊詢問。


    夥計指指廚房那裏:“這位小姐,本店新出爐的叫花雞——”


    阿俏順著夥計指的方向一看,隻見一隻用黃泥裹好,入爐烘烤的“叫花雞”剛剛出爐。有大師傅正在將表麵的黃泥砸開,露出裏麵一張已成淺赭色的荷葉。


    一股子雞肉的濃香正從這隻被泥殼兒所裹著的“叫花雞”中直湧出來,雞肉的香氣中還混著荷葉香氣,因此格外清新,絲毫不膩。


    阿俏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隻叫花雞,呆了片刻,忽然喜道:“我知道了!”


    她已經全想通了。


    她說完這話,轉身就走。沈謙見狀趕緊跟上去。店裏的夥計見了大失所望:“不留下來嚐一嚐本店特色麽?好不容易才烤出來一隻的……”


    沈謙一回頭,伸手給那夥計拋了一枚銀元,笑道:“謝謝你的主意!下次一定來貴店品嚐。”


    兩人一起走出店麵,沈謙從後麵趕上,問阿俏:“你……難道打算當著那些洋人的麵烤叫花雞麽?”


    叫花雞的做法簡單,整雞洗剝幹淨之後用荷葉包起,外麵裹上一層黃泥,擱在烤爐裏烤上半天,也就熟了,出爐時雞肉酥爛,味道鮮美——關鍵是做法極其簡單,所以才會叫做“叫花雞”。


    然而阿俏卻搖搖頭,她麵帶喜色,望著沈謙,笑著說:“不,直接照搬‘叫花雞’的做法肯定不成。也很難將這一整隻雞放在洋人麵前慢慢烤熟,將大家耐心都耗沒了。不過這‘叫花雞’真的給了我一個主意。”


    她衝沈謙狡黠一笑,說:“我打算讓那些洋人毫無知覺地看著美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烹飪。”她想想自己也覺得很好笑,“等到發現的時候,嚇他們一大跳。”


    洋人們給阿俏的三道難題出完,限定了兩天讓阿俏準備,第三天即在錦江飯店重見,算是第四場“擂台”比試。


    出乎人意料的是,有不少洋人聽說了阿俏新婚的消息。雖說雙方是打著擂台的“對手”,可還是有不少人向阿俏表達了誠摯的祝賀,並一起送了她一大捧鮮花。錦江飯店的大廳裏氣氛融洽,倒也沒有多少激烈比賽時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隻要青山始終對阿俏表達了不屑的態度,甚至青山夫人蹬著木屐,一溜小跑地過來恭賀阿俏新婚,回去的時候還遭到青山一連串的白眼。


    阿俏隻做視而不見,心想,待會兒比試的時候再狠狠打你的臉吧!


    在她看來,三道難題,第一道的出題人顯然是抱有善意;第三道則出的真是一道費思量的難題;隻有那第二道,顯得出題人故意刁難,而且小家子氣。


    因為這三道難題中的第一道對材料提出了限製,所以阿俏使用了距離大廳旁邊最近的廚房,使用之前,由德大西菜社的廚子過來檢查。


    這位西菜廚子是個頭發花白的洋人廚子,看上去六七十歲的年紀,終日麵帶笑容,待阿俏也十分友善。他進來之後,將阿俏事先準備下的材料一一檢查過,見到阿俏備下了厚實的肥豬肉,上好的金華火腿,以及大約三年的老母雞,便咧嘴衝阿俏笑了笑。


    阿俏也回報以笑容,並且順手指了指爐灶邊放著的一叢新鮮采下的油菜花兒,眼帶詢問,似乎是在問他,這樣的材料可以不可以用。


    那洋人廚子看了覺得很新鮮,掐了淺淺一枝下來,將油菜花湊到鼻端聞了聞,然後又用手拈了拈,似乎聞到了菜籽油的清新香氣,登時伸出大拇指,衝阿俏點了點頭,然後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串,似乎是在鼓勵阿俏,最後他拍拍阿俏的肩,轉身出去了。


    這位“德大”的廚子,給阿俏出的第一道題目是,“炒菜不用油”,所以阿俏確實沒有帶炒菜用的油進來,但是她帶了能“出油”的材料:肥豬肉和老母雞肚子裏的雞油可以熬豬油雞油出來,金華火腿加熱之後可以與時蔬同炒,不再需要其他油脂。而阿俏從城外路邊隨手摘的一大捧油菜花更絕。這些油菜花不少已經結籽,隻要放在鍋裏翻一翻,就有香噴噴的菜籽油留在鍋底。


    阿俏相信那位“德大”的廚子一定也是知道用這些天然材料能夠提取烹飪時需要的油脂——比如她在“德大”嚐到過用正宗法式方法做出來的油封鴨腿,那道菜用的是鴨油;她也嚐過在熱乎乎的“豬油渣”上灑上白糖做成的“奇葩”零食,那更顯然是了煉豬油之後的副產物做成的。


    由此基本上可以判斷,“德大西菜社”,給她出的,乃是一道送分題。


    隻是送分題阿俏也不敢馬虎,馬上動手開始準備,該煉油煉油,該備料備料。因為這道難題要求的是炒菜,她備下的所有菜式幾乎都是爆炒的菜式,而且嚴格遵循“葷菜用素油,素菜用葷油”的原則,對於部分“可葷可素”的材料,她最終還是選了用葷油,畢竟嚐起來香一點。


    不多時,芫荽牛肉絲、核桃山雞片、爆雙菇、瓜薑蝦球……接連出鍋。這些都是炒菜,材料都備好之後入鍋爆炒調味就能出鍋的,一時流水價地從大廚房送出來,熱騰騰地送到席上。洋人大多覺得驚訝,這個年輕的中國女子,怎麽能動作這麽快,一口氣做出這麽多道炒菜出來的。


    阿俏在廚房裏忙碌的同時,沈謙一直在廚房附近。他早先應承過阿俏,往後的比試,他要全程陪在場。


    偶爾會有人過來,送點兒消息向“小爺叔”請示,沈謙則會稍稍思考,便做出決斷,轉頭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去執行。


    終於阿俏做完了最後一道炒菜,從女侍應生那裏接過了熱毛巾,將頭發手臉都擦過一遍,稍許去除一些油煙氣,這才走到大廳一角,亭亭玉立地候著,等待眾人對她這些炒菜的評價。


    俗話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且先不論那些洋人,參加比試的中方名廚,見到這些炒菜的火候、成色、裝盤、調味,便知阿俏的功力,並不比他們這些在酒樓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家夥們差多少。他們原本隻是因為阿俏偶爾贏了一回刀功,便幹脆將阿俏推出去抵擋洋人的難題,心中未必對阿俏存了多少尊敬。


    可是今日這一係列菜式流水價地送上來,名廚們大多神情嚴肅,收起了小覷之心,知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人,甚至是年輕的女性,照樣也有能與他們比肩的高手。


    而洋人們則震驚於這些菜式:“這真的是沒有用油做出來的嗎?”


    “不是說中國人沒有油就沒辦法炒菜嗎?”


    有人挾起一片時蔬,湊到鼻端聞聞,然後震驚地說:“中國姑娘太神奇了,蔬菜能做出肉味!”


    也有人扭頭過去看“德大”的那位老廚師:“史密斯先生,你確實檢查過了,中國姑娘,真的沒有帶油來……炒菜?”


    老廚師搖搖頭:“真的沒有!”


    他遠遠地向阿俏使了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至於廚房裏那些,都是屬於他們廚師的秘密。


    見席麵上情形差不多了,阿俏一轉身,就去準備第二個難題,“是魚沒有骨”。


    阿俏望著事先殺好洗淨的幾條新鮮鯪魚,心想:其實這個命題,對於洋人來說還真蠻實用的。


    洋人極少有愛吃中式做法做出來的整魚的,原因是中式多用淡水魚,淡水魚則刺多。洋人吃慣了海魚,因此非常不習慣淡水魚那細小的刺。


    阿俏給魚去骨的功力很強,比如她當初在徐家做“拆燴鰱魚頭”,將整個魚頭的魚骨全拆出來,放在盤子上一一清點無誤之後才會放心;又如她剖魚膾,自然能做到整個盤中完全不見骨。


    然而這個命題裏最刁難人的部分:“是魚”,表示做出來的成品還要保持魚本身的形態,蝦蟹之類也不能用來代替,而且還要“沒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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