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客棧的環境再清雅,每日人來人往,如何能與自家住宅相比?


    謝鈺是怕花了銀兩,叫父親那邊要支出許多賬目,買下一個宅子,絕非一件小事。


    聽到丁一不正經的調侃,他也沒說什麽,隻是把簪子收回懷裏,忽而就明白了一點,為什麽那個少年在車內時,會給他那樣的違和感。


    明明臉上身上都髒兮兮的,那雙眼睛卻是異常的明亮。正因為這雙點漆如墨的眼睛,讓謝鈺在暗中觀察了“他”許久。視線一路從“他”的側臉,滑到“他”的耳垂,之後又輾轉到了“他”的喉結處。一個少年年紀還小,他身體發育尚未完全,有可能那喉結還沒長出來,且說那個孩子身子也很嬌小柔弱的樣子,咽喉處很平坦,謝鈺不會覺得奇怪。奇就奇在,“他”的五官很端正,好像是一顆被蒙了塵的明珠,要細細撥開蒙在上麵的塵土,才能在暗影下泛出獨有的光澤。


    而且“他”天生自帶的,讓人看了便會憐惜之,愛護之的楚楚可憐感,想必許多男人看了之後,就會起一點奇怪的念頭。


    這樣就更奇怪了。


    “他”是個男人,而被男人看了之後,會起奇怪的念頭?


    謝鈺也正麵過閻鈺山,東廠還有司禮監的一把手,那位閻廠公以妖嬈絕色著稱,可身為男人,謝鈺見到他,內心裏並不會有任何的波動。見到送去西裏胡同的那個少年時,他的心裏有一刻的恍惚。


    很快謝鈺在麵對“他”時,發現了其他的現象。顧雲瑤裝扮得很好,唯獨一點,還是忽略了——她的耳朵乃至耳垂上,都抹了鍋灰,但是謝鈺發現了,“他”的兩邊耳垂都各穿了一個小小的,令人不易察覺的耳孔。


    謝鈺是觀察入微,才能發現,一般人可能就忽視了。


    他不禁提了唇,淡笑一下。


    隻有女人才會戴耳墜。


    想必簪子的主人是誰,謝鈺也都明白了。


    “他”是女扮男裝。


    丁一不知道他家公子心情為什麽會突然好起來,隻是感覺他忽然就是笑了。上樓的時候,他的嘴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


    丁一很別扭,畢竟很少看到他們家公子笑,正準備問怎麽一回事,謝鈺卻吩咐道:“明日你去西裏胡同查查,都有哪些大戶人家。”


    “啊?”丁一愣了愣,搞不明白他們公子的想法?


    ……


    次日顧雲瑤已經找遍了整個顧府,從後院的小門一路到她的文舒齋,哪怕顧老太太的安喜堂那裏也都找過了。


    還把許多丫頭婆子一起召過來,一個個問明白有沒有見到一樣鑲紅寶石的金簪子。


    那些個丫頭婆子都很規矩,除了二房這邊的,還有大房那邊的,聽說瑤姐兒在找一根金簪子,上麵還鑲了紅寶石,一聽就是價值不菲,一個個小臉都嚇得花容失色,全都搖頭否認:“奴婢們從來都沒瞧過姐兒您說的那根簪子,奴婢們也絕不可能手腳不幹淨到偷拿姐兒您房中的東西。”


    顧雲瑤歎了口氣,忽然就覺得找簪子這件事有點任重而道遠,她也沒說是她們拿的,可這些個丫頭們一個個花容失色,都害怕極了。她平時有這麽恐怖嗎?


    第123章


    簪子是紀涼州送的, 無論她收與不收, 別人一片好意送的禮物,說沒就沒了,若是下次見到紀涼州, 別說想拿出來還給他, 要是被問及到簪子的去處,顧雲瑤也都不好意思說,這簪子被她在第二日就給弄丟了。


    想想簪子的去處,很有可能真的在哥哥的馬車裏,顧雲瑤準備著手派人去調查一下, 近日都有哪些客棧酒樓, 入住了一些大富大貴人家的公子。


    根據謝鈺的穿著, 顧雲瑤想到他在江南謝家過得還比較好,心底總歸是有點放心了。


    去問謝鈺這件事, 還不能打草驚蛇, 倘若簪子真的在他們的車內被他們撿到,恐怕他們也在找她。


    到時候……顧雲瑤也覺得這件事情不好解決,可能她還得男裝扮相做一個小啞巴, 出現在哥哥的麵前。


    把這些丫頭婆子都揮退下去,桃枝端來了一份燉得細膩粘糯的小白圓子,上麵撒了一層顏色黃澄澄的桂花漬的糖霜。


    顧雲瑤忽然就覺得有點感慨,論貼心的小棉襖, 還是桃枝最好啊。可惜上輩子的時候, 是她拖累了她, 不然以桃枝目前的年齡,早應該出府嫁人了。可桃枝這幾年期間一直說:“姐兒一日不嫁,奴婢當然也不嫁人。”桃枝就是想伺候她到她嫁人的那一刻。顧雲瑤總覺得可能這一世又要叫她失望了,畢竟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夫婿會是誰。


    表哥那裏,絕對不可能了,現在想起藺紹安,她心裏還會隱隱的如針紮般的疼。


    齊國公的三公子詹子驥就不可能了,今生他想都別想進顧府這個門。


    腦海裏忽然出現一副冷到似乎不知道何謂情生意動的臉,每當回想起他時,必然想到月色之下,那一身如同能隨時隱沒到夜色當中的玄衣。顧雲瑤忽然驚了一跳,莫名其妙居然想到了紀涼州。肯定是那天晚上他突然就和喝多了酒一樣,雙唇帶著溫熱的氣息,壓在她的唇瓣上……


    一定是喝酒錯亂了沒錯,否則顧雲瑤沒法替他解釋那天晚上他的不對勁。


    連她都開始變得有點古古怪怪了。但凡和紀涼州相關的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細。一旦想得太細,那天晚上他突然地吻她這件事,就會不停地回想起。心裏就如打了鼓似的。


    桃枝發現姐兒忽然就有點不對勁,兩隻眉毛拱了起來,一臉困惑甚至是慌亂的樣子。臉色還有點紅紅的。她還以為顧雲瑤在介懷那些小丫頭們懼怕她的事,想出聲哄哄她。


    “姐兒,您別傷心了,奴婢從小看著您長大,您是什麽為人,奴婢最清楚了,她們怕你才好,怕你就證明,您在府裏說話有分量。您還不知道,五年前您和惠姨娘她們的唇槍舌戰,許多人至今還念念不忘,自然不敢輕易得罪了您。”


    桃枝說完以後,沒想到顧雲瑤的眉頭越皺越深,越皺越深,顧雲瑤也很納悶,原來她們怕她,還真的是因為惠姨娘。但如果當初她不出手,勢必就要被惠姨娘蠶食殆盡。


    雖然被人懼怕,這個結果有點叫人啼笑皆非,勝在還是個好事。顧雲瑤也就捧著那碗桂花蜜小圓子,津津有味地慢慢吃起來。


    過了兩日,顧雲瑤還是想方設法要找到謝鈺的下落。畢竟這次的行動有點機密,隨便地找出一個陌生的男子,所托去找尋他的人必須要很值得信賴。光找到這樣的人,顧雲瑤就花了兩日時間。


    不過在此之後,顧雲瑤還聽說了一件事。這日桃枝和夏柳都坐在她的身邊,一個在描花樣,一個在編絡子,文舒齋裏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自從杜老先生杜名遠闊別顧府以後,顧德瑉這裏又請回來一個老師,倒是她上輩子一開始的那位先生了。


    先生也很喜歡顧雲瑤,第一日上課時,便用四書五經考了她幾句,她都能一一應答上來,從這之後這位新先生就對她抱有難遇奇才的好感了。倒不是顧雲瑤真的天才,在她前世的時候,不管是女紅還是描紅,都已經被練到犯惡心的地步。這一世,索性把目光放到四書五經的學習上麵。從小也是纏著顧老太太在她邊上讀書的。念的也都是這些內容。


    畢竟深閨中的女子,鮮少能出府裏,又不像當朝的那些男人一樣,若是誌比天高了,可以闖蕩一番朝廷,或者江湖。


    這輩子又從頭開始學習,加上前世,她死前正好年方十八,幾乎比同齡人多了將近十多年的閱曆。


    朝廷上的事,別人一講,她也都能聽得出來。還得感謝薛媽媽,又是從顧老太太身邊的人聽來的:“蘇英好像被人參了一本,說他枉顧皇上的恩德,亂調用神機營的士兵,跑到忠順侯府裏麵鬧事。”


    這神機營的士兵當然是不能隨便調用的,若非有什麽非常重要的事,蘇英這樣做,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應該被人參得很慘,有好幾個人同時上奏疏參了他。


    所以不僅是鬧事這麽簡單。薛媽媽又道:“大太太的父親那裏好像也參了一本,說這蘇英平日裏慣是個仗著副將身份,喜歡欺壓百姓的奸佞小人。”


    大太太的父親,那不就是伯母的父親嗎?


    顧雲瑤記得大伯母的父親是個言官,言官說話在朝廷中一直都有分量,是連皇帝都敢罵的存在。


    平時可以大到從欺壓百姓,濫用職權,假公濟私等話說起,小到從儀容儀表,行事作風,甚至娶了幾房太太,生活作風不檢點說起。


    “嗯……”顧雲瑤沉吟了一聲,忽然覺得蘇英是真的慘,不知道大伯母那裏有沒有聽說這件事,會不會是肖氏把她在侯府裏受蘇英委屈了這件事告訴了她的父親?


    畢竟大伯母一直都很疼她。她也很喜歡大伯母。


    總感覺這話從薛媽媽口裏說出來,事情變得微妙起來,就好像是大伯母那裏替她“趁火打劫”一番。


    這些上書的奏折都和忠順侯府無關,但是想也知道,突然的,朝廷裏的命官,一個兩個開始對蘇英落井下石,是發生在她在忠順侯府的一係列事之後,就說明背後有人在做推手。至於這個人誰,顧雲瑤的嘴邊澀澀地笑了一下,肯定是表哥無疑了。


    蘇英近段日子可能會規矩一些,起碼不敢再找忠順侯府的麻煩。


    顧雲瑤聽完了這些朝廷裏的紛爭,心滿意足地要去安喜堂內看看顧老太太的情況。自她回來之後,一直張羅著私下去找謝鈺的事情,還沒好好花時間陪在祖母的身邊。


    安喜堂的後院種植了幾株參天古木,年代之久遠,連顧老太太也說不清楚究竟有幾百年。好像是顧府的老祖宗在京城買下這個老宅院的初期,親手栽下,寓意顧府能夠和參天古木一樣,豐茂美滿,越長越蔥鬱。


    這幾株參天古木確實生得越來越高大,也越來越粗壯,顧雲瑤小時候打量過,估計要好幾個成年人展開手臂,才能合力抱住其中一株樹幹最粗的古木。


    路上還擺著原來她種過的秋菊,都十月中了,幾乎都開敗了,隻餘幾朵,還在風中慢慢等著零落成泥。


    路上堆砌了假山,又有幾灌矮點的樹叢。顧雲瑤穿過夾道,走過回廊,繞過假山還有樹叢,終於來到顧老太太的居所安喜堂。


    此刻她想見見祖母,桃枝和夏柳還有薛媽媽她們都被留在文舒齋裏沒帶來,前腳剛轉進以月門連接的這處院牆,後腳就看到迎麵居然闖進來一個男人,身邊還帶著一隊的兵馬。


    為首的那個男人生得魁梧高大,身上穿了一件銀白色的鎧甲,日光下一照,泛出鋥亮的光芒。


    他身後還披了一件外黑內紅的鬥篷,此刻頭上沒戴有鬥大紅纓的頭盔,顧雲瑤卻能想象到那身裝備,完全的樣子該如何。


    他身邊的士兵們,一個個都帶了武器。顧雲瑤隻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那些是大孟朝建造的火器。


    都是一些小型的,能隨時攜帶的火/槍。


    神機營!


    蘇英走在前頭,他的臉色陰晴不定,好像攀滿了寒霜。前幾日在侯府裏頭喝多了酒蒙了羞,給他家那個母老虎一路擰著耳朵給擰醒了,醒了以後蘇英才發現他當晚的目的都沒達到。說要會會這個顧府的小表妹,他就一定要來看看。


    顧府裏麵的管事根本拿這個凶神惡煞的副將沒辦法,前麵官員們在上朝時剛上書彈劾他,這蘇英蘇大副將立即就帶兵馬來顧府裏頭了。


    顧雲瑤忽然不知道他腦袋裏都裝了什麽?若是皇上在上朝時沒能發難他,他如今是仗著皇上的喜愛,有恃無恐到這個地步了嗎?


    顧雲瑤盡量不引起這幫人注意地,想要默默不發出聲響地退下去。


    蘇英嘴角一翹,正對著顧府的管事冷冷一聲笑:“你就不能帶快一點路嗎?”眼睛一瞥,忽而在月門的轉角處,看到一個杏黃色的衣角。


    第124章


    顧雲瑤還未走離幾步, 聽到後麵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過來, 接著就是蘇英濃厚低沉的聲音:“慢著,何人在那邊?”


    居然被發現了……


    她有點無語,腳步也不停頓, 還是打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都這種時候了, 留著幹什麽。


    可又覺得她跑不過一個故意上門來找茬的彪形大漢。唯有那樣……


    蘇英問了這一聲以後,月門之後的身影居然沒停,忽然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證實了他心中的猜測。在顧府裏,他帶了許多神機營的士兵上門, 說明白點, 為的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能見到他還特意想跑的人, 除了顧府裏的那位二小姐,估計也就沒有別人了。


    蘇英嘴角一翹, 冷哼一聲, 藺紹安說那日小表妹不在忠順侯府裏,倘若他今日逮住的人真的是小表妹,她一見到他要來的動靜就要跑, 這該作何解釋?


    蘇英壓住心下的譏諷,更是加快腳步湊近了月門,以防杏黃色衣角的那個人逃離,畢竟對方很有可能就是藺紹安的小表妹。


    亮銀色的鎧甲在日光下折射出鋥亮的光芒, 蘇英才急匆匆轉入月門裏頭, 迎麵胸膛上居然撞見一個女子。他倒是沒什麽事, 那個女子被他身上的鎧甲撞得踉蹌了兩步。蘇英帶來的那些神機營的士兵們因為得了令在原地不能亂動,此刻也聽不到副將的聲音,一個個全都大眼瞪小眼互相看著彼此。月門之外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誰人也不知。


    便是這麽一撞,他無意中掐住了對方的手腕。這手腕好像柔弱無骨,指尖剛一觸到上麵,被溫熱、細滑如緞的觸感弄得微微一怔。


    接著他的目光就是看到杏黃色衣角的女主人,隻見她的臉上,嵌著一雙烏黑澄淨的眼睛,仿佛不諳世事的初生的小鹿,正怯生生往這邊瞧,靈翹秀氣的鼻子下麵,小巧的櫻桃唇正泛著水潤粉嫩的光澤,因為有點恐懼,有點怕生,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張嘴微微開合著,小小地喘著氣。連氣息也近乎帶了一種好聞的味道。


    蘇英愣了片刻,視線又往她的臉上落定幾分,她瑩白如雪的臉容,此刻在日光的照耀下,臉上細細的茸毛似乎都讓人瞧得一清二楚。好像他往常吃過的蜜桃。


    因為他抓著她,她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掙紮在絕望邊緣的楚楚可憐感。這份叫人動人的楚楚可憐感,反而因她天生自帶的嫵媚,多了幾層想要叫人欺負她的欲念。


    蘇英莫名渾身一震,漂亮的女人他看過很多,就說家裏納的兩個小妾,兩個加起來不說傾國傾城,別人都很羨慕他有福氣,眼光好。


    蘇英娶的正妻,非他一心一意想要求娶之人,因為兩家聯姻,會對他的官途有一定助力,正妻本人並不是什麽貌美女子,當然他也不缺美人。當然這樣驚人漂亮的女子,他還是頭一回見到。明明身子還很嬌小,年齡不大的模樣,卻因為這等的青嫩,還有天生自帶的柔媚相結合,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結果。


    正常一點的男人,看到美色當前,都會有點動容,何況是這樣的尤物。蘇英也不例外,他近乎是愣了,全然忘記身後還有其他的人過來。


    顧老太太聽說蘇英蘇大副將居然敢在大爺二爺上朝期間,帶著神機營的人馬過來他們家胡鬧,作為一家主母,她必然要出一次麵。


    正帶著趙媽媽還有身邊伺候的大丫頭文蘭過來。


    聽管事的來報,蘇英和他的人馬就在安喜堂附近不遠,來的正好,顧老太太加快了腳程也走到了月門的附近。


    顧雲瑤一聽是人來了,就知道是祖母正在趕過來,可能她唯一感謝惠姨娘的事情,就是教會了她如何“裝模作樣”一下。


    蘇英一時忘了要鬆開她,手心裏還掐著她的手腕,渾圓的骨頭好像一個玲瓏的小玩具,他竟是有點舍不得放手。忽然眼前的人梨花帶雨似的哭得特別的慘,但就算是哭,也是美人垂淚,惹人更加憐惜。


    蘇英一時居然有點病急投醫的感覺,看到美人在哭,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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