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瑤被關在這個房子裏, 已經過去一天, 她不敢想象當祖母等人發現她不見時,府內會亂成什麽模樣。


    到了這個陌生的新環境,知道光會哭喊完全沒有作用, 顧雲瑤保存著體力, 一刻不敢鬆懈。


    據她觀察,這個地方是一個兩進的宅院,新居室裏桌椅床櫃一應俱全,家具都是嶄新的,棉被也是新的, 地麵很幹淨, 應是才被打掃過。牆麵也是新刷的, 沒有前人住過的痕跡。院子裏麵被安排了兩個家仆打掃,年紀都很大, 從昨天開始她就能透過窗戶看到那兩個家仆, 正在掃灑。一男一女,都是差不多年過半百的老人家。


    其中的那個老婆婆,應該還負責她的膳食問題, 每回送飯的人都是她。


    這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家,都是佝僂著腰,說話不利索,好像有點耳背, 也好像根本不管她從哪裏來, 為何會被關在這裏。


    窗戶也不能算真正的窗戶, 用磚頭砌成,隻留了兩個小孔。


    她可以靠近,可以看到外麵的情景,卻無法從窗戶逃離出去。


    一旦她試圖在老婆婆送飯時,借機和她說話,期待著老婆婆能將她放出去,扣在她腳上的鐵鏈就會把她從希望的邊緣拉回來。


    蘇英為了能留住人,用了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法。好像是為了調戲她,這鐵鏈的長度,正好能叫她一隻腳從門邊踏出去。多一步都不可以。


    老婆婆每回看到她想逃,都是沉默著,把飯菜放下來,重新把門關上。


    終於又到了夜裏,燭火的光映在她的臉上,她消瘦許多,顧雲瑤強打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終於疲乏擾身,再也支撐不住,她太困了,已經近乎兩天的時間不敢輕易合眼。這兩天以來,都不見蘇英過來。她也不敢回床上去睡,試圖找尋屋內可用的工具將鐵鏈敲打下來,桌上隻有茶壺,沒有多餘的工具。


    拿瓷器敲擊鐵鏈,也不實際,顧雲瑤暫且放棄把鐵鏈敲斷的念想。


    腳上束著一個東西,有時候顧雲瑤總是會忘記,稍不留神,用力過猛就會把她的腳踝拽得生疼。


    兩天下來,竟是磨出了血泡。


    血泡很快又被磨破了,傷口居然有化膿的趨勢,天氣冷,屋裏雖然點了炭盆子,她被匆忙擄過來時,穿得太少。


    她又疼又冷,怕飯菜裏放了什麽迷藥,幾乎不碰。屋外正有一輪殘月,銀月如鉤,掛在樹梢頭。屋內隻被點了一支燭火,也是病懨懨的樣子,她趴在圓桌之上,本是想保持十二分的精神,那燭火實在是微弱,火光淡淡,顧雲瑤看著看著,腦袋昏昏沉沉的,居然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了。


    屋外突然有股強勁的風吹了進來,燭火跟著猛然一跳,門被打開。


    隨即她感覺到,腳上好像被誰拿了起來,很熱的指尖先是碰到她的腿腹,又酥又癢,接著碰到她的傷口,疼得她嘶了一口冷氣,被這狠狠的一碰給激醒了。


    屋外的銀鉤正好就在他的頭頂,冷冷的清輝下,是對方有點冷漠,有點飽含不甘願情緒的眼。


    這和紀涼州的冷漠完全不同,紀涼州是看人的時候不含感情,這個人是想避世一樣,又或者他是厭世,總是帶著挑剔的眼光去看別人。


    顧雲瑤卻是怔住了,他好像把月光都剪碎,鋪陳在身上,一身的清輝。會怔住,不是因為他眼中飽藏的鋒芒,也不是因為他突然拿住她的腳踝,把她的鞋襪全給脫了。而是這個人的這雙眼,這副長相,分明和前世她死前看到的另外一個人一模一樣。


    隻不過那時候他臉上塗了粉,拿著閹人說話獨有的腔調,舉手投足間都在刻意模仿原來的東廠督主閻鈺山。


    他就是之後閻鈺山的接班人,新一任的東廠督主。


    顧雲瑤差點脫口而出念出他的名字。


    ——梁世帆。


    梁世帆低眸看著她,隻是看著,月光有多冷,他的眼眸就有多冷。


    他是生得英俊,目若朗星,若不是這般貌美,怕是日後閻鈺山也不會看上他,讓他成為自己的手下得力主將。


    他這幾年經曆得多,已經和以前的心性完全不同了,若是再早一點再遇到她,梁世帆的臉上一定會閃現出震驚之色。


    他已經認出她來了。


    五年之前,曾在必經永安寺山腳下的那條道路,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對她的印象實在是太深,深到過了五年以後,依稀能記得她的眉眼,大致都長得什麽模樣。梁世帆還記得當初,隻目光觸到她的樣子,那種驚心的感覺——天真無邪的女孩子,無論是長相還是裝扮,都很金貴,那雙含笑的眼睛,始終盈盈地看著他。


    她身邊的丫鬟狗眼看人低,身為主子的她,卻不覺得他寒酸,也不覺得他渾身髒,還想用帕子替他擦擦臉。想帶他去醫館裏看看傷。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小女孩也可以長得這麽好看。可能更多的是因為,她心地善良。


    走前顧雲瑤不小心把繡有蘭花的帕子遺留在原地,那四四方方的錦帕,是曾經用來給他擦臉用的。梁世帆把那條帕子撿起來在手心裏撣了撣。時至今日還一直都隨身攜帶,塞在懷裏。


    這幾年的時間,他的麵容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初次與顧雲瑤相遇之際,也是一身髒兮兮的模樣出現。她可能沒有認出他是五年前的那個少年來,他卻已經認出她來……


    這是何等的,讓人感到寂寞,甚至是讓人感到憤怒的事情啊。


    若是他知道,蘇英要劫持的人就是五年前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姑娘,他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什麽?


    梁世帆莫名怔了一下。


    顧雲瑤隻感覺她腳踝處被狠狠拿捏住,他的手指突然掐得有些緊,不小心碰到她的傷口,狠狠一疼。


    顧雲瑤又忍不住出口嘶了一聲。


    他狠狠地抓住腳踝,鞋襪都已經被去除了,梁世帆半蹲下來,細嫩潔白的小腳被放在他的腿上,顧雲瑤不確定他要做什麽,女子的身子本就不能輕易地暴露給男子看,何況還是這樣叫人費解的曖昧的舉動。他輕輕地開口,和兩日前的夜裏聽到的清冽的、冷淡的聲音一模一樣。


    “你最好別動。”


    顧雲瑤敢確定他就是那個蘇英身邊專門接應的人,既然敢跟著蘇英幹出這樣的事,和他們講道理肯定沒有用。


    顧雲瑤在他懷裏狠狠一踢,正好踢到胸口。還是被他穩穩地掐住,把她的腳底板印在他的胸口:“我說了,你最好別亂動。”


    另外一隻手心裏藏著的居然是一盒藥膏。顧雲瑤裸/露的腳踝已經有深深的一條血印,還有化膿的地方,他就這麽一直保持掐住她腳踝的姿勢不動,半蹲著,替她把傷口清理了一遍,還將藥膏抹在受傷的地方。


    顧雲瑤已經分不出來他到底是憑借自己的意誌,想要幫他,還是追根究底隻是站在蘇英的那一邊。


    興許他是一個突破口,和他說說話,讓他把一些話再帶給蘇英。顧雲瑤想定了以後就道:“你聽命於蘇英,應該知道他的身份,他是神機營的副將,在皇上麵前的威信很高。”


    梁世帆隻是略略聽著,好像事不關己,輕描淡寫地問了三個字:“所以呢?”


    “所以……”顧雲瑤都不確信梁世帆今生今世為何會跟在蘇英的身邊,他這麽大的時候,不應該留在宮中做宦官嗎?


    顧雲瑤抓緊機會,道:“這件事遲早會紙包不住火,蘇英不可能殺了我,總有一天他放我回去,到那時,他將我擄過來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你說的沒錯。”藥膏抹了一半,她能感受到清涼,腳踝舒服了許多,梁世帆還是垂眸,手心裏的腳掌,很精致小巧,還沒有他一隻手掌那麽大,輕輕地就能托住了。這般的柔弱無骨,捧在手心裏像是一件可以取出來隨時欣賞的珍玩,讓人愛不釋手。況且時隔五年,她的眉眼漸開,多年前麵容的那股稚嫩,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內而外的嬌媚。她本人卻沒有察覺,甚至是不自知,舉手投足間都是自然而然的表現,所以有時候的不經意,才會更加吸引人的視線。


    梁世帆不期然抬起頭,看著她的臉,的確是生得容姿豔麗,足以讓許多男人為之癲狂。


    而且她很聰明,知道反抗沒用,還不如乖順一點。想借此說服他,打動他,說不定他一時大動凡心,也能把她給放出去。


    手裏的動作不輕不重,還在體會著光滑細膩如緞的膚質。


    很快藥膏抹完了,居然讓他有點戀戀不舍。


    梁世帆沒有將這份不舍表現出來,仔細把鞋襪給她重新穿上,看著那雙先前一刻還在他手心中躺著的精致小腳,斂了眉,麵上好像還是那般的抗拒、生厭的表情,她剛才與他說了一番話,他都聽著,卻沒回答,此刻輕輕吐露了一句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世上,隻有死人才不會說話,也不會告密。”


    第160章


    當然, 人都死了, 還如何說話,如何告密?


    顧雲瑤一陣心驚,梁世帆的意思是, 蘇英真的會殺了她?


    若是蘇英會殺她, 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將她的屍首處理了,隨便到一個不可能有人經過的深山老林裏埋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可她卻連蘇英為什麽會抓她來的原因都還沒弄清楚。


    她是正經官家小姐出生,也不可能輕易地叫她逼良為娼。


    除非他給她安上一個新的身份,那樣也很麻煩, 她會說話, 還會寫字。顧雲瑤想到這裏, 心底更加有點發涼,蘇英總不至於想把她毒啞, 或者挑斷手筋吧?


    顧雲瑤的腦海裏轉了許多思緒, 梁世帆卻要走了,她想叫他等等,梁世帆的動作很快, 轉眼已經打開房門準備踏出去。


    鐵鏈的長度隻夠她追到門邊,顧雲瑤隻感覺腳鏈狠狠一拉,發出錚錚響聲,幾乎把她重新拉回去。她疼得冷嘶了一口氣, 剛上過藥的傷口好像再度滲出血來。


    梁世帆完全不為所動, 她剛剛險些就能撞上他的後背, 若不是那個鐵鏈拉了她一把,他可能就能如願了。


    顧雲瑤以為梁世帆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竟是又重新回來,手裏多了兩雙新的鞋襪。放在桌邊,他就走了,也不多言。


    傷口若是當真潰爛,那樣也很麻煩,這回他讓她自己換,卻在窗邊透過那兩個窟窿,一直在看著她。


    ……


    顧雲瑤整整消失了兩日,夏柳還有薛媽媽她們一直看不到小姐,心裏也隱隱覺得不妙。不知是誰在府內故意走漏風聲,這消息一旦出去,就如燎原大火,收也收不住。


    敢胡言亂語、說風就是雨的下人,一旦被逮到,好一頓板子伺候。這樣顧府才能保證二小姐失蹤的事情,不至於傳到府外。


    好在顧雲瑤鮮少出閨閣,在京中也沒有什麽交好的官家小姐做友人,這消息,暫時還能壓得住。


    顧德瑉很氣,氣得他食不下飯。去祠堂裏麵連續兩日都為列祖列宗上香,顧老太太去,是為顧雲瑤保平安,他過去,是想叫顧雲瑤如果還認顧府是她的家的話,識相點趕緊回來。


    他始終認定顧雲瑤就是和紀涼州私奔了,又不知道紀涼州的去向,桃枝沒有將紀涼州住在哪裏告訴他們,顧德瑉他們也不知道桃枝知情,隻能暗中派人在京中到處走訪,本已經做好了要出城繼續找人的打算,想不到在第四日,他剛一下早朝,有下人過來告訴他,紀涼州就在京城裏沒走,此刻人正好生生地待在風味樓裏。


    一聽到他人好生生地待在那裏,顧德瑉就是滿肚子怨氣,上朝的公服都來不及換下,帶著一隊人馬,就殺到風味樓裏,誓要把紀涼州給揪過來好好問話。


    謝鈺正在屋內練字,這是他每日的必修課,聽顧府裏的老夫人說過,他們很敬重他的爺爺,其實他何嚐不敬重顧家已經駕鶴仙逝的老太爺?


    聞聽顧老太爺年輕的時候,喜歡在府邸裏的一處池塘習文作畫,久而久之,就把那池塘從碧青的顏色,染成了黑色。後來幹脆改名叫洗硯池,又被稱為墨池。


    他也想擁有這樣的功力,這幾日更是發奮讀書,十分的勤勉努力。連丁一看了,都有點心疼他們家的少爺。


    除了每日洗漱與用飯休憩的時間之外,他幾乎都坐在屋內看書練字,哪兒也不去,跟瘋了一樣。自從那天他坐在窗口望著樓外的風景發呆,結束之後謝鈺就變成這樣。


    丁一猜測,不僅和顧家二小姐送來的書信有關,還與在南京當職的老爺謝巡寄來的信也有關係。


    謝巡在書信中嚴詞駁回了謝鈺想要迎娶顧家二小姐的想法,用的理由居然是,他的身份配不上。


    丁一一邊磨墨,一邊討好地想叫他休息一下:“少爺,咱們下樓透透氣吧,您都有四五日沒有出門了,這一直待在屋子裏,也不是一個辦法。您快瞧瞧,這屋外的天色多好啊,這陽光又暖和,空氣也新鮮,咱們可以去運河附近走動走動,沒準還能聽到那些畫舫裏頭傳出來的小曲兒。”


    他卻恍若未聞似的,丁一又念叨了一聲:“少爺,您快歇歇吧,您再這樣用功下去,人會廢的。”


    謝鈺終於回過神,筆下的字如渴鹿奔泉,一字見心,每一筆一劃都可見,確實是寫得過於急躁了。把筆擱下,放在筆山之上,他已經很少能遇到這麽心煩意亂的時刻,卻也不是想怪誰,父親模棱兩可地點出來他的身份配不上,大概是因為,他早就知道,他不是謝巡嫡出的孩子。


    在謝家先太太上吊自盡之前,什麽都告訴他了,說他是被謝巡從外麵抱回來的孩子,他娘是誰,什麽身份都不知道。


    謝鈺難得笑了,告訴丁一:“顧二小姐認為我一定能成為一名好官,我已經答應她,會竭盡我所能,如何能辜負她所願?”


    丁一有點鬱悶,以前不知道,他家公子居然是個情癡,真的是一根筋:“可二小姐她都托信交代了,她心裏已經有了意中人,少爺您何必如此呢?”


    謝鈺卻不置可否:“丁一,不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


    丁一皺著眉:“那少爺,難道您還想著顧二小姐能夠回心轉意?”


    兩個人正說著話,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接著就聽到像是有人硬闖將上來的聲音。


    丁一跟著謝鈺住在風味樓裏,已經快有三個月了,很少能碰上這樣的動靜,說不定是官府的人過來拿人來了,他不免打開門探出腦袋,果真看到一個身穿官服的人,帶了一堆像是府裏的護衛,總之絕對不是官兵,氣勢洶洶地衝上來,正好走到隔壁屋的門口。那裏住的人是紀涼州。


    樓下掌櫃的不敢聲張,也不敢阻攔,看到身穿官服的人,身上的花紋還有顏色,他認不出來是幾品,但不管怎麽樣都是一個官老爺,還這麽氣勢洶洶的情形,仿佛能拆了他們家整個樓。掌櫃的亦步亦趨跟上前,不敢得罪。


    顧德瑉已經開始敲門,屋內沒動靜,他派了一個人,登時二話不說,野蠻地把門踹開。


    屋內的一切,這才進入眾人的眼簾。


    丁一看到以後,不免嚇了一跳。


    謝鈺還坐在屋中,聽到動靜,也不免走出來。不經意間看到以後,也是一怔。


    紀涼州正坐在屋內,赤著上身,不知怎麽回事受了傷,整條左手臂流滿了血,此刻擦了一半血跡,是從左肩處的傷口流下來的,有止不住的趨勢。好像是為箭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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