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萬佩爾莊園內,皮埃爾與維奧萊特聊起近來的事件。他們神情亢奮,聲音自然也就提高了。


    “你看見沒有,”皮埃爾說,“我可能不太懂你表兄弗朗索瓦的話,但是我很難相信世上沒有男女諸神……”


    “真的,”維奧萊特反駁說,“福萊特的經曆本身很古怪。可能是確有其事。”


    “好,我們再回森林裏去,以搞清楚……”


    “哦!不!”那聲音打斷說,這次的聲音剛毅而有力。


    兩個孩子戰栗起來。他們沒有聽見布斯加爾妮埃夫人進來,她剛才進來時毫無聲響。


    她變得年輕漂亮了。當然她的身體能夠成功地康複起來,顯然歸功於鄉間的空氣。這天,她果斷地說:


    “不,不,謝謝,小皮埃爾。我不準你再回森林。你在那兒已經飽受摧殘。”


    孩子們麵麵相覷。即使在滑鐵盧之夜,拿波侖的目光也肯定沒有皮埃爾這時那麽悲哀。


    “我所能準許你的,”布斯加爾妮埃夫人屬於那種有點軟弱的母親,她補充說,“便隻能是去河邊,哪怕去磨坊也行。但是你不得進林子,你聽清楚了嗎?”


    哦!孩子們根本勿需人求,立即變得再無拘束,溜去找福萊特,那“森林中的老太婆”。


    途中,他們聊了起來。


    “那麽,那個為福萊特畫像的拙劣畫師,你認識嗎?”維奧萊特問她的朋友。


    “啊!有點。我在市鎮裏見過他兩次。他向我提過一些問題,我很喜歡他,這你是知道的。他說,他在給一位小姐畫像,即畫我心目中的灰姑娘。他結識福萊特也是為了畫畫。”


    “他是怎樣走進福萊特住處的?”


    維奧萊特有點嫉妒。


    “他早想進去了,因為他說這是個怪人。”他還說,“福萊特有理由讓人為自己畫像……你心裏也明白,他非常英俊,我都不禁暗問他是否是英俊王子。總之,他希望能夠這樣進入磨坊!”


    維奧萊特沉默下來,她略微一笑。


    ……孩子們來到河邊。福萊特與畫家移動過位置嗎?由於兩天來孩子們從窗戶裏看見過他們,應該相信沒有移動。


    從河岸這邊看去,他們兩人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一件黑絨服裝穿在英俊王子身上很是合適。他戴著一頂頭上飾有羽毛的貝雷帽,坐在三角畫架前的帆布折疊凳上。他很年輕。綠茵的背景突出地襯托出他優美的線條,以及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在濃濃的彎眉之下,他不停地抬眼看著模特兒,他那湛藍溫和的目光打量著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色。他果然英俊不凡。


    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福萊特像模特兒一樣端坐著。


    一動不動地,她用溫柔的聲音高聲呼喚:


    “小乖乖!小乖乖!小乖乖!”


    孩子們用目光四下搜尋著,福萊特顯然在叫她的小鴨,或者小雞?


    “小乖乖!小乖乖!小乖乖!”


    兩個孩子驚訝了,他們繼續搜尋著,什麽也沒看見。


    這時,那個既帶嘲諷又含親切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不!我不是叫動物,是你們,我的小天使。來!來!快過來。來,我的心肝!哇!過河來啊,看看讓人畫著的美人,我等你們。”


    正如想象的那樣,孩子們順從了。


    他們有點拘束,因為場麵有點特別。


    福萊特穿著一件玫瑰色的蟬翼紗裙,一條無法判明年代的古式裙子,頭上戴著一頂牧羊帽,配戴滿頭的玫瑰花在她臉上投下大片陰影。


    在她手臂肘彎處,有一隻綠紅相間的藍鳥,皮埃爾似乎從沒見過這種鳥。它棲息的風格都是十八世紀的。


    這隻奇怪的動物,它的羽毛外表呈彩虹狀,那對貪婪的眼珠滾動著,溫情地盯著那枚核桃。福萊特用左手習慣地拿住這枚核桃。有時,這鳥輕輕地搖搖頭,發出孩子般的重重歎息。有時,它閉上眼睛,白色的眼角膜好似綠草茵茵中的一顆大螞蟻蛋。


    “好古怪的場麵,”皮埃爾嘀咕地說,“我從沒看見過。這次。肯定是藍鳥。”


    福萊特之陶醉,好像到了心馳神往的地步。她身穿籃筐似的裙子從草地上走過來,像一隻巨型大鍾……但是,忽然,這口大鍾快支撐不住了,她隻好回到草地之中。


    實際上,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福萊特也煩了。她簡略地行了個“皇家屈膝禮”,這是她最精於的禮儀。於是發生了這種事:


    這種奇特的小動物在被逗著玩兒時,能走幾步小步舞,會聽從訓練,也能獨自跳舞。它能按照一種舊時的節拍搖頭晃腦,頭上戴著的那根精絲綢的手絹隨之似彩綢飛舞,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它輕柔美妙地唱著歌,即有遠古浪漫曲的韻味,又有剛才的古怪聲調。這個場麵雖說可愛得有點過時,但也差點讓人動情。


    幾分鍾後,畫家製止了她的行為,用熱情優雅的聲音說:


    “喂,夫人……喂……天都快晚了。請別動,擺好姿勢。”


    福萊特微笑了,變得很聽話。


    “她笑得像個孩子,”敏感的維奧萊特指出說,“瞧,她多年輕。”


    “你知道,她戴著帽子,我看不太清楚……”


    “不!不!仔細看看。”


    “不會錯。她在讓別人畫嗎?”皮埃爾開口問。


    “怎麽?讓別人畫……對,不是她自己畫,而是讓拙劣的畫家為自己作畫。”


    “啊!有些婦女讓別人為她們畫各種色彩的肖像畫。在巴黎,媽媽見過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不,福萊特沒有這樣做。為了使她秀美的臉上透射出青春的氣色,她通過了什麽變形手法?難道是通過純潔心靈的簡單一笑?當然,她抿嘴一笑能令四周生輝。難道是通過對逝去的歡樂和幸福的追憶?眾所周知,對過去短暫的追憶能產生出這種奇跡……不知道!反正這個奇跡非常強烈地震撼了這兩個孩子,以至於他們認為這可能是新巫術。


    畫家帶著勝利的神情向他們致意。隨後他伸臂將這幅光亮的油畫遞給他們,上麵還散發著畫料的芬芳。


    “畫得像嗎?”他問。


    孩子們激動得驚叫起來。對,正是福萊特,但是在畫家的生花妙筆之下,她好似才二十歲。微笑中露出一排玉齒,珠圓玉潤。她滿頭的白發恰似侯爵夫人時代的撲粉!天真無邪的大眼映襯著晶瑩的前額。這前額之晶瑩,讓人認為受到過仙子翅膀的輕拂……


    福萊特,好像就是被梭子紮過手之後的睡美人。


    這太神奇了,皮埃爾與維奧萊特根本搞不懂。


    “這的確是森林中的睡美人,”皮埃爾說……“英俊王子的目光讓她重新煥發青春……當然,她期待著他的到來!”


    “昨天,你說的是‘森林中的老太婆’!”麵對這種讓人困惑的大秘密,維奧萊特反駁說,“我,我再也搞不懂了……腦子裏亂糟糟的。”


    正在這個時候,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那碎步好似機警的小老鼠,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


    是福萊特。她撩起蟬翼紗裙的下擺,跑來看她的畫像。


    長時間地,貪婪地,她看著畫像。後來,她那玫瑰花環映襯下的臉顯得格外蒼白,她的麵容扭曲起來,一聲痛苦的輕叫令她嘴唇繃緊。從頭到腳,她都像可憐的小枯葉在暴風雨的蹂躪下,瑟瑟發抖。


    躬腰、衰老、蒼老,福萊特這時剛剛跨越過年齡的鴻溝,好似忽然老了一百歲。她用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大聲叫著:


    “瑪麗-克萊爾!瑪麗-克萊爾!啊!我可憐的瑪麗-克萊爾!……”


    這是怎麽回事兒?有人絲毫不敬地在福萊特身邊放肆地大笑起來。


    有人用不協調的、尖利的聲音接著說:


    “瑪麗-克萊爾!瑪麗-克萊爾!我可憐的瑪麗-克萊爾!”


    這些語言明顯缺乏震撼力,還不至於讓皮埃爾與維奧萊特產生恐怖。確切地講,他們完全還處在幻覺之中。


    你知道誰在講話?對,是彩虹鳥。它卑鄙地利用了不幸的福萊特惶惶不安的神情。它利用這種局麵,偷竊了窺視已久的核桃。它用那隻鉤爪愛不釋手地玩來玩去。它的爪子上鱗片累累,像牡蠣的貝殼一樣。


    咯咯咯,咳咳咳,嘎嘎嘎,它似乎認為這種小偷小摸的無恥行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些尖叫聲。


    “瑪麗-克萊爾!瑪麗-克萊爾!我可憐的瑪麗-克萊爾!”


    “這隻鳥肯定中了巫術。”皮埃爾結結巴巴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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