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九郎


    “牧童”十九郎依舊笑出兩個小酒窩,一雙漆亮的眼睛,環顧燭火盡滅、黑漆漆的房間,若有所思。


    然後低聲問候:“拜見阿姑——做什麽呢?”


    平平常常八個字,可也許是光線太昏暗,羅敷總覺得他笑容裏帶著些頑皮的曖昧。


    結結巴巴答:“太、太冷、關窗戶……”


    說了幾個字,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在擅闖主公夫人的臥室!


    警覺之火騰的燒遍全身。眼看十九郎輕輕掩上房門,連鞋子都沒脫,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壓低聲音喝道:“不——不許過來!否則……否則我喊人了!”


    十九郎置若罔聞,目光定在她的雙足上。裙底一雙繡花布鞋尖,不安地碾過石灰地的紋路。


    在房間裏還穿鞋……她的企圖昭然若揭。


    他嗤的一聲笑:“你盡管喊,然後全白水營就都知道,主公夫人深夜奔逃,將孩兒們棄之不顧,簡直是道德敗壞,慘絕人寰……”


    羅敷:“……”


    脫口就想辯稱“我沒想逃”,隨後心中一扭結。


    什麽時候輪到她來自辯了?


    她豁出去,惡狠狠盯著他雙眼,一字一字地說:“要我說多少遍,我本不是你們的什麽夫人,奈何誰也不信!我今日第一次見到你們,第一次聽說什麽‘主公’!我秦羅敷祖上是邯鄲城的小民,活到現在沒有什麽夫君,隻有……隻有我舅母和阿弟……你們把我綁到這裏,說得好聽,‘熱情款待’!‘唯命是聽’!想沒想過我願不願意!想沒想過,我舅母和阿弟該有多著急!……”


    說著說著就心頭激動,鼻子酸酸,差點委屈得出淚。要是真的一輩子被軟禁在什麽白水營,哪怕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一輩子……


    那跟被方瓊強娶為小妾有什麽區別!


    “……你們抓人之前不會多打聽打聽麽!”


    十九郎聽了她一番鬱結控訴,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戴著薄手套,一股輕微的皮革氣味。


    羅敷又怕,掙紮著含含糊糊:“你……不許無禮……否則我喊……”


    十九郎帶著那種“欺負女孩子得逞”的惡劣微笑,輕聲提醒:“你剛剛不是說,你並非主公夫人嗎?怎麽又擺架子了?”


    羅敷徹底爆發。不是夫人,就能隨便無禮了?


    剛要大聲斥責,十九郎手勁加重,她就徹底喊不出來了。


    他隻說了一句話:“阿姊,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父之妻,但你的聲音別太大,當心讓別人聽見。”


    羅敷:“……”


    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愣愣地看著十九郎,初升的月光下,少年人的清澈麵容。


    她睜大眼睛,目光問出一句話:“你信我?”


    十九郎拿開捂著她嘴的手,食指豎唇邊,正色點頭。


    羅敷狂怒,低聲怒喝:“那你……那你……”


    頭一個先入為主,把她認成主公夫人的是他。當著白水營眾人的麵,站出來作證她“夫君”身份的也是他。現在他倒食言而肥,吃得挺開心?


    十九郎歉疚一笑,極低極低地說:“我的確曾以為你是,但後來我發現了一些……嗯,細節……”


    羅敷突然有些緊張。眾口鑠金的,自己哪裏演得不像?


    十九郎見了她模樣,又撲哧一笑,露出了那種“惡作劇成功”的神色。


    他重新點燃一根蠟燭,隨意拿過幾案上一卷簡牘,在她麵前徐徐展開。


    “這上麵寫著呢。阿姊讀一讀便知。”


    羅敷不動聲色地接過,借著燭光,瞟了一眼上頭密密麻麻的字。


    “讀了,怎地?”


    不被他牽著鼻子走。


    十九郎笑出聲:“你拿倒了。”


    羅敷心裏一跳,本能地把簡牘翻了個個兒。


    十九郎慢吞吞說:“這次是真的拿倒了——阿姊,你不識字。”


    當譙平拿出那張主公留下的信,給“秦夫人”過目時,他便看出來了。“秦夫人”隻是將那信微微掃了一眼,便貌似胸有成竹地問:“這是主公失蹤前留的書?”


    別人的目光都在那信上,都以為她是讀出來的。


    隻有十九郎,正打量那雙懵而漆黑的眼,立刻敏銳注意到,她隻是小聰明,猜的。


    目光根本沒定在任何一個字上。


    羅敷一個小秘密被戳穿,隻落微微臉紅:“怎麽了?”


    這年頭讀書的都是貴人,平民百姓的誰認字,何況是女子。羅敷幼年被父親手把手教了幾天,會寫個一二三四五,能認自己的名姓,已經是鄰裏女郎間的佼佼者。


    十九郎深深看她一眼,不再逗她,慢慢說道:“主公——我阿父好風雅,通百家。若一個女郎不會識文斷字,就算再美豔無匹,他也不會被迷住的。他說過,不懂讀寫的男人是廢物,不諳詩書的的女子是俗物——嗯,是他說的,不是我的意思。”


    最後一句話,是看了羅敷悲憤交加的臉色,趕緊加上去的。


    羅敷臉如火燒,按捺住屈辱羞慚,不服氣地回敬:“你既然瞧出來了,為什麽不當場說出來?還……還朝我跪拜?是演戲有癮嗎?”


    十九郎沉默了一刻,目光看向牆壁上的連綿字畫,忽然輕輕歎口氣,聲調裏透出些不合他年齡的沉寂。


    “阿父失蹤三年,白水營辛苦尋了三年,靠著一點念想支持到今日。如今好容易尋到了蛛絲馬跡,卻是……空歡喜一場。”


    羅敷輕輕搖頭,十二分真心地說:“可我真的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啊!你們帶回來一個主公夫人,也許會有幾日的開心,可若非要從我這裏問出你們主公的去向,那也隻能是……在房梁上捕魚,沒用的啊。”


    十九郎一笑,幫她糾正了一句成語:“緣木求魚。”


    羅敷不以自己沒文化為恥,趕緊點點頭,跟著重複了一遍。


    “對對,緣木求魚……”


    “但至少那還有希望。人們寧願相信,魚兒會化為大鵬飛上天,也不願麵對一潭死水,空耗時光。”


    這句充滿詩意的話,說得羅敷背上一涼。


    “難道你們要……將錯就錯不成?”


    十九郎微一躬身,有些討好地朝她一笑:“要是阿姊願意,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現……”


    羅敷簡直連發怒都沒力氣了。那你是找我來閑聊的?還是來勸我乖乖認命的?


    “要是我不願意呢?”


    “要是你不願意……”


    十九郎吹熄蠟燭,走到窗邊,打開了那扇羅敷沒來得及跳出的窗。


    一陣清風吹入。他裹了裹自己衣襟,回頭朝她一笑。


    “白水營地處偏僻。你一個人大概回不去邯鄲。”


    *


    羅敷立在原地,木然了好久,如同生根發芽。直到十九郎朝她輕輕招手。


    “當然……你若是想留下來,那最好不過。我告訴你該怎麽裝……”


    她趕緊搖搖頭。這話說的!難道要她一輩子鳩占鵲巢,做個神位上供著的木偶像麽!


    她飛快地朝十九郎行禮道謝,然後跟在他後麵,有些笨拙地翻出了窗。


    終於相信,白水營裏除了一群可敬的傻子,原來還是有腦子清醒、思維正常之人。


    落地時不穩,踩在一片軟泥地上。皮革手套輕輕扶了她一把,沒多碰。


    十九郎回身關上了窗,在她耳邊低聲說:“跟緊我。”


    語調輕輕鬆鬆的,仿佛隻是小孩子在做遊戲。


    羅敷突然有些含糊。她規規矩矩活到十七歲,頭一次月黑風高的跟男人“私奔”。讓人瞧見是小事,萬一這十九郎肚子裏打壞主意,她哭破嗓子都沒人聽見。


    但這點顧慮隻閃爍了一瞬間。她隻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女郎,今日所經曆的一切,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她像一頭被攆入鬧市的獸,茫然無措之際,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回巢。


    回到那個熟悉的、讓她安心的地方。


    但沒跟幾步,她便又開始忐忑了。十九郎沒把她往寬敞的平地上帶——腳下的土地愈發不平,空氣中飄來的味道越來越不雅,似乎是……


    羅敷驀地駐足,難以置信地低聲質問:“……牛舍?”


    十九郎回頭,無辜眨眼:“隻有這兒是歸我管的。你要是會隱身術,盡可以四處亂走。”


    羅敷震驚,“可是……可是……”


    頭一次見他時,他確實是個牧童打扮。騎的那頭大牯牛骨骼清奇,麵相不凡,也確實是牛舍裏的這一頭。


    但……難道那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出門體驗生活麽?他既是“主公”的愛子十九郎,在白水營裏怎麽也算是個人物,如何便淪落到了每日放牛的地步?


    難道是……被前麵十八個兄長欺負的?


    她還沉浸在胡思亂想中,十九郎在她身邊溫柔開口。


    “別害臊,過來……”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


    “……過來嘛,大黃。這位阿姊不是壞人。”


    大牯牛有一個接地氣的名字。雞棲於塒,日之夕矣,大黃約莫已經準備吹燈拔蠟,進入美好的夢鄉。


    讓十九郎生拉硬拽的牽了出來,牛耳朵裏說了幾句話。大牯牛便睡意全無,信步踱出牛舍,哞了一聲,甩著尾巴,朝著夕陽的餘暉撒歡奔去。


    不遠處三三兩兩跑出來許多人,嚷著:“咦,牛舍門怎麽開了?牛跑啦!”


    大黃成功地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十九郎趁機一拉羅敷袖子,“阿姊,走!”


    ……


    穿過牛舍,後頭嘰嘰咕咕的一群雞,睡眼惺忪的撲翅膀。


    十九郎邊跑邊介紹:“這裏也歸我管……”


    雞舍後頭圍牆有缺口。羅敷也不是什麽閨閣裏不下樓的貴女,撩起裙子就跟著過去了。


    心中對十九郎的最後一點戒備也終於煙消雲散。他要真想做什麽壞事,犯不著挑這麽個氣味微妙、一地雞毛的去處。


    順著小圍牆快速奔走。十九郎還不忘指著一處茅草屋:“這裏也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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