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垂頭喪氣地議論:“就是塊肉餅而已……孩子也是餓得快不行了,唉……”


    有人問:“家裏大人呢?”


    就在此時,一輛牛車橫衝直撞,順著街邊就滾了過來。一路撞翻旁邊的空筐空籃子,留下一道沙塵。


    駕車的大呼小叫:“牛瘋啦!快躲啊!死人啦!……”


    百姓尖叫著一哄而散。


    幾個悍吏連忙跳在一邊,棍子一指:“不長眼的妖賊,活膩味了?給……給我拿下!”


    然而牛車反而越行越快。駕車的哈哈大笑,招搖過市,不一會兒就絕塵而去,空留滿地淩亂蹄印。


    這麽一打岔,那小乞丐早跑得沒影了。


    悍吏們驚魂未定,捂著胸口氣急敗壞:“追……追!兩個都給我追!”


    ……


    王放趕著牛車,一路跑出南城門,料想悍吏們不會勞神費力的追太遠。於是鬆了繩套,讓大黃休息吃草,自己迤迤然左右四顧,躊躇滿誌。


    天空中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幾隻雞拍拍翅膀隱入草叢。田間的農人披上了蓑衣。


    他沒戴鬥笠也沒披蓑衣,順著小路閑逛,忽然看到路邊一戶破敗民房,茅草屋頂塌了一半,裏麵家徒四壁,滾著兩個破陶碗。


    此時他一人獨處,笑意全無,那一聲歎,卻有些異乎尋常的透徹。


    羅敷幾個人去拜訪韓夫人,他不便跟進去,隻能在大街上晃蕩。


    少年人好熱鬧,把牛車栓在集市最盛的路口,挑了個順眼的攤子,津津有味地開始逛。


    他不常來邯鄲。每次來趕集,都覺得這街頭巷尾的,沒有上次熱鬧。


    時局不穩,各路豪強軍閥都在加緊擴充自己的實力。冀州牧將賦稅漲了三成,一下子掃去了市集上半數的人口東西都貢獻給官府了,自然沒有餘物進行交換。更何況,長安城的內亂也波及到了冀州。有人被株連,要麽被抓,要麽拖家帶口的去鄉下避難,房屋便空置起來,住上了野貓野狗和乞丐。


    夏日午後,空氣悶熱,平白壓抑。


    於是這聲音被人聽見了。爛茅草裏忽然??一刻,掙出來一隻流著膿的小腿。


    一個幹枯的聲音接話:“小郎君也知世道要亂?我看你莫要在此感慨,還是趕緊逃罷!”


    王放微微一驚。草堆裏棲著一個左腿全跛的老人。花白頭發散亂糾纏,眼下皮膚堆疊得重重皺皺,兩隻蒼蠅在那褶皺裏漫步。


    王放幫老人趕走蒼蠅,扶他坐成一個略微舒適的姿勢。


    “老丈此話何來?我如何需要逃?”


    老人眯眼看他一刻,咧著沒牙的嘴笑了。


    “小郎君不常出門?州牧方家,最近瘋了似的抓壯丁哩!旁人都以為是要去山裏剿土匪,可是,嘿嘿,老子我看得清楚,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是要……咳咳,咳咳咳……”


    王放幫老人捶背,心中已有答案,還是耐心問道:“州牧要做什麽?”


    “做皇帝啊!”老人一聲怪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沒看到,邯鄲城外掛著的‘土匪’頭,每個月都要加幾顆?家家戶戶收銅鐵,抓壯丁,我六十三歲了,要不是自己打跛了腿,也要被捉去!……當然是我自己打的,我是看清楚了,寧為太平犬……小郎君你年紀不大,樣子也不像是能殺人的,但若運氣差些,讓捉丁的人碰上,沒幾個月,你也像我一樣,嘿嘿,嗬嗬……”


    老人話音微弱,惟妙惟肖地做了個斷胳膊斷腿的模樣。


    王放應景地打個哆嗦。聽老人問:“家裏可有妻小?”


    王放笑著搖搖頭,“隻有個……繼母。”


    老人用手刮腿上的膿,抹在皸裂的皮膚上,慘笑。


    “老太婆不怕,沒有年輕漂亮的女眷就好……若有,聽我一言,把她們殺了!或者藏起來……州牧手下的那些兵痞啊,哈哈,嘿嘿嘿……”


    王放無言許久,微笑,對老人行禮稱謝:“多謝老丈提點。我會格外小心。”


    他果然就此小心看路。再走一刻,眼前出現一戶不起眼的小院。門前一個髒兮兮的土地神龕,不知多久沒擦過;門楣上掛著幾束不知何年何月裝飾的幹草,七扭八歪地打著結。不遠處更是汙濁不堪的一窪汙水院子裏住著的主婦顯然不修邊幅,髒水潑在門口,也不提到遠處去倒。


    院門半開著。鄉民習俗,隻要家裏有人,白日從不閉戶。


    王放整衣斂袖,叫聲“叨擾”。


    他穿一身布衣,抬手作揖,袖間一縷清風。


    張柴氏揉揉眼。不認識。


    有些戒備地說:“我家地方小,不方便。小郎君找別家吧。”


    王放一笑:“再走就成落湯雞了。阿嬸行個方便。”


    說著,袖子裏摸出七八文錢:“要是能有碗熱水,就更好了。”


    張柴氏這才點點頭,錢收在手裏,“進來吧。”


    回頭叫道:“懶蛋,給鋪個席子出來!”


    第38章 神算


    王放敬謝, 緩步進屋, 規規矩矩坐席子上,餘光打量著堂屋和廚房:雜物堆得淩亂,屋頂上的鐵鉤空蕩蕩的掛著, 一片肉也沒掛。牆角豎個大缸,裏麵薄薄的一層穀豆。


    再看張柴氏, 四十歲不到的年紀,頭發已經花了一半。衣裳三四處補丁, 顯然近來生活不易。她眼角往下耷拉著, 偷偷打量他這個避雨客人,估量著他的身份目光在他衣衫上?l了幾圈,沒找到明顯的補丁。於是那臉色又和煦了三分。


    王放故意向側方瞥了一眼。張柴氏對上他的目光, 連忙低頭垂目, 一溜煙走去廚房。


    王放撇嘴。這就是她那個曾經當母親一樣孝順的舅母?看起來不像是多樸實的人。


    一抬頭,又看見張覽立在門口, 頂著大腦袋, 怯生生打量這個客人。


    王放突然眼睛一亮,手拍大腿,誇張地“哎唷”一聲。


    張柴氏嚇得差點把手裏的水壺掉了,“喂,怎麽了?”


    王放死死盯著張覽, 足有三四個呼吸的工夫。嚇得小男孩臉色一白,不知道是不是進來個吃人的妖怪。


    隨後他展顏微笑,問道:“請恕小生無禮。這位……是阿嬸的兒子?”


    張柴氏“嗯”了一聲。這不是明顯的事兒嗎?不是她兒子, 能和她住一塊兒?


    “小公子可曾讀書?”


    張柴氏聽他把懶蛋叫做“小公子”,心中舒服,點頭,隨口謙虛:“讀過兩年,會認幾個字兒罷了。不過,明年就不讀了。找點活幹。”


    王放一下子激動萬分,急得連拍地麵:“為什麽不讀?千萬要讀!阿嬸,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麵相不凡,日後必有大富貴,不是三公,也是將軍啊!”


    地上竹席破舊,居然讓他拍出兩個洞來。他趕緊反手罩住一個。


    張柴氏怔了好一陣,才明白他的話,第一反應是懷疑。這是個瘋子?


    王放知她不信,啜一口熱水,“啪”的一聲,把碗放在地上,罩住另一個洞。


    張柴氏完全聽愣了,不由自主點點頭,問道:“先生怎知?”


    王放微笑,謙虛擺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然後端起碗來,神情專注,繼續喝水,仿佛飲的是瓊漿玉液。


    張柴氏忙叫道:“懶蛋,去給先生……”


    話到一半,突然想起來自家兒子“骨骼清奇,麵相不凡”,心裏像小貓抓癢,笑逐顏開。


    “我……我乃黃老世家,幼年得遇茅山高人,學得了相麵之術,至今看相未有失手。阿嬸你……”


    他裝模作樣朝張柴氏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閉上眼睛。


    “若我看得沒錯,阿嬸是七年前喪的夫,從此母子兩人相依為命……不對,不對,這屋裏人氣還要更旺。你家裏住過第三個人,隻是最近衝撞了貴人,這才減了人口。從那以後,你家裏便是比劫申金,甲庚相衝,財運不旺啊……唉……”


    改口:“懶蛋,你陪先生坐,我去燒茶。”


    ……


    王放信口胡謅,沒幾句便取得了張柴氏的信任,套出了她家的近況。


    當日媒婆來訪,給張柴氏帶來一個美滋滋的發財夢。誰知外甥女居然抗命出逃,不知所蹤。天價的聘禮自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場就讓惡狠狠的貴奴收了回去,她連一指頭都沒摸上。


    這還不算,狗腿子辦砸了事,丟了個弱不禁風的女郎,自然不敢向方瓊如實上報。幾個人一合計,隻得語焉不詳地匯報說,女郎似乎也許大概約莫可能已經定了人家了……小的們不敢強來。


    方瓊自然覺得狗腿子辦事不力。狠狠叱罵一番。


    狗腿子哪能平氣,轉頭就回來張柴氏家裏泄憤。三天兩頭的來騷擾刁難,威脅要把她送進大牢,每次不是訛錢就是砸東西。家裏生活水準一落千丈,哪還有餘錢供兒子讀書。


    張柴氏悔不當初。一步錯,步步錯,那天怎麽就沒攔住阿秦這丫頭呢!


    還好最近時局混亂,冀州牧方繼有問鼎中原的企圖。他家的幾個公子想必也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無暇顧及這家子刁民。否則張柴氏還不定怎麽受罪呢。


    有好心鄰居看不下去,勸張柴氏幹脆搬家避風頭。可她哪有這個錢?


    王放盡量藏住眼中的厭惡之情,搖搖頭。


    “唔,這個嘛,小生修為不足,還算不出。不過,今日在貴宅避雨,便是緣分一場。若阿嬸不棄,我幫你想想補救的辦法?”


    他說著站起來,抬頭低頭,屋子裏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後目光鎖定在內室的門簾。


    嚴肅道:“那裏麵有個妨礙聚財的物件。”


    張柴氏臉色一白:“是……是什麽?”


    王放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嗯,是個跟被服衣裳有關的物件。”


    前麵二十個字,張柴氏聽不懂;但最後一句話是明白了的,簡直五體投地:“先生真神人也!”


    他點點頭,十分篤定地朝那織機一指:“就是它!就是它妨礙了你家的財氣。”


    張柴氏大吃一驚。


    那織機在家裏已經放了十年,張柴氏原本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丟的。可經這“神算先生”一番大言,張柴氏的心態已然改變。那織機看在眼裏,就變得有點……像阿秦一樣討人嫌。


    連忙掀簾子給他看:“有、有一架織機……”


    自從羅敷逃後,她的那架織機也在半閑置狀態。這織機是多年前用爛木頭組裝起來的,許多零件已經磨損得厲害,賣也賣不出幾個錢,劈了當柴燒,又舍不得。


    於是隻能留在家裏。張柴氏偶爾也用一用。


    但這織機是跟羅敷磨合多年的,張柴氏技藝生疏,織出來的絹麻稀疏劣質,繳納賦稅都讓人嫌,更別提拿到市場上去賣。


    王放一見,差點笑出聲來。羅敷阿姊每隔幾天就要念叨一次的、她的那架老朋友織機,還以為是什麽神器,原來如此的普通不起眼?


    張柴氏思及此處,不由得悲從中來,竹筒倒豆子,抹著淚哭訴:“……都怪我那個不懂事外甥女,好好的嫁人有何不好,非要跟人私奔,自己的名聲不要不說,還連累得我這老婆子給她收拾殘局,唉!我就當白養這個閨女了,她愛怎地怎地!我是好心沒好報喲,當初就不該對她那麽好……”


    王放聽到“私奔”倆字,先是後背一涼,偷偷看一眼張柴氏沒把他跟當日的那個“私奔對象”聯係起來。


    隨後心裏翻白眼。看來這幾個月裏,張柴氏已經磨練出一套口徑,逢人便說“外甥女私奔”,隻字不提要賣她與方瓊為婢妾,最大程度的撇清自己,博取別人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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