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說完,迅速整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悲痛神情,慢慢站起身來。


    刷的一下,從身邊不知誰腰間抽出一柄精光寶劍,一步步朝方瓊走過去。人群慢慢讓出一條道來。


    王放衣擺淩亂,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得沉重而緩慢。猛一看地上的影子,像頭凶狠嗜血的小狼。


    “方瓊!我不管你是如何逼迫我母的,她現在身受重傷,別人敬你家世官銜,不追究也就罷了,我若不給她報仇,是為不孝不義!你起來,咱倆單挑!”


    沒人上來解勸。譙平一言不發,不好意思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孩子回來得倒是時候,火上澆油。


    不過是些告辭開溜之前的套話。然而王放心中有數,羅敷這一招殺傷力不小,他非得將計就計,逼方瓊再多做些許諾讓步不可。


    至於他自己的心理陰影……回頭再跟她算賬。


    方瓊暈血是小毛病,休息一會兒,也慢慢的醒了。左右心腹趕緊給扶起來,告訴他,新來的這位是東海先生的養子,據說紈絝程度和公子你不相上下,不知從哪兒剛玩回來,不必太過忌憚。


    大夥湊著一商量,事態越來越難以收場,不如早離開為妙。


    王放仿佛絲毫沒領到這個暗示,冷笑一聲,煞有介事地搖頭,眼中陰沉沉的,看著手中劍刃。


    “原來三公子有備而來,逼迫婦弱不說,還隨時準備大軍踏平不服之人呢!嘖,真是可怕,這事若傳揚出去,那才叫威震四海,天下人誰敢不尊你冀州方氏,怕是馬上就得來排隊磕頭了!”


    聲音清朗朗的,還帶著生機勃勃的少年氣。但那語氣極盡嘲諷,仿佛一字字吐著刀子。


    方瓊被這些刀子小小的刺中了。今日他本來就理虧,倘若再惱羞成怒,妄動刀兵,就算能逞一時威風,那可真成了天下人的長久笑柄,還圖什麽“霸業”?


    方瓊倒不怕這個殺氣騰騰的少年。幾十個忠心武士隔在他倆中間,隨時準備舍命護主。


    他朝身邊一使眼色,便有一個心腹隨從代為開口:“今日之事,實出意外,我等甚為遺憾痛心,以後……”


    於是他更加擺出“孝子”的氣勢,淚也不擦,任憑寒風吹出兩道紅痕,冷冷說道:“就這麽想走了?一句抱歉,買別人的半條命去?怎麽也得留下個身上部件兒,算個賠禮吧?”


    方瓊火冒三丈。這人到底是不是王家公子?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兒跑出來的土匪後生呢!


    不用他出言反駁,自有狗腿子駁斥:“我們已道歉了,你還待怎樣?夫人自己貞烈,難道還是我們下的刀子不成?喂,高將軍和張將軍的隊伍,走到哪兒了?”


    後頭有人一唱一和:“都在轅門外待命呢。”


    父親方繼,會如何看他?父親手下那些文臣武將,會如何看他?


    他搖搖頭。罷了罷了,今日美人遭罪,他也擔責,就暫時退一步吧。不跟白水營這幫乞丐一般見識。


    這麽想著,朝王放輕輕一作揖,不失氣度。盡管他虛弱喘息,著實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未曾想王放毫不領情,喝道:“作揖就完了?一命賠一命!天經地義!把你的鼻子伸過來!”


    方瓊大怒:“你做夢!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王放唇角微翹,咳一聲,正打算獅子大開口,餘光向周圍一掃,忽然脊背發麻,冷汗遍體。


    不知何時,他突然成了旋渦的中心。周圍三五十個白水營成員,人人都在看他,目光都有點複雜難以言說。


    方才他撲在秦夫人身邊,儀態盡失,毫不做作的先哭後笑,情緒未免有些……過頭。


    要說是“母子親情”,這兩人也並非血脈相連,相識不過幾個月,何來什麽親情?


    不由人不多想。


    現在他更是直接亮劍,一副你死我活的派頭。若是方瓊身邊沒有武士護著,怕是鼻子已經落地。


    多數人並未理解他的用意,不得不覺得,就算是一報還一報,十九郎的反應,也實在有些……過激。


    王放輕輕咬著牙根,現在不是辯白的時候。他也沒那個心情。


    假裝沒看到周圍人的反應,深吸口氣,還沒說話,譙平把話頭接過去。


    “十九郎,你趕了不少路,先回去更衣休息。我把方公子送出去。然後我有話問你。”


    第45章 韜光


    如今方繼果然站在了白水營中, 重新見到了當日送信的“書僮”, 正與譙平相對立在一處。兩人均是神色凝重,眼神間似乎交換著千言萬語。


    方繼早就懷疑,這位送信的小“書僮”身份不小, 或許就是王小公子本人。此時乍然見到,立刻“脫口”叫了出來。


    “……子正啊子正, 不曾想,你竟是個好好先生, 連手下書僮都敢跟你頂嘴了?……”


    王放心裏頭咯噔一下。尚未出言解釋, 譙平直接捅破了他身份。


    “卞公,給你引見下。這位是東海先生的公子。平哪敢用他做書僮。”


    他還生著王放的氣,一點麵子不給留。


    王放歎口氣, 自知謊言戳穿, 沒什麽底氣地找補一句:“小子的頑劣之名都傳到兗州去了。若通真名,卞公手下那些忠臣們, 大約會不由分說, 直接把我趕出去。”


    方繼捋須,眼珠一轉,笑問:“那麽,王小公子送的那封信,到底……”


    “是我寫的!”


    譙平突然生硬接話, “是我讓……”


    譙平還是思索半晌,多年以來他早過慣了清苦的生活,到頭來也不認為過得不好,隻是白水營裏還有其他年輕人,他們的路還很長。


    “夫人覺得如何?”


    羅敷剛才根本沒在聽,哪裏曉得他說的什麽,開口就扯:


    “公子是內行人,自然有道理。”


    方瓊低頭晃晃盞內茶水,嘴角彎了彎,語氣不變,隨意道:“秦夫人好大麵子。”


    羅敷也是這麽想的,慚愧之處歸結於譙平比較好說話。


    “方公子是否太高看我們了?闔境賴惠?”


    方瓊笑道:“秦夫人既有那麽大的麵子,還在乎方某一介商人麽?”


    羅敷道:“出個本金何必勞煩公子大駕?”


    聽起來又簡單又可取,中間不知多出幾重波折,光是劑量精審她就需要格外斟酌,闔境這個範圍太大了,漸收也不知漸到幾時。本來是一個十分通俗易懂的扶持概念,不算天價的五百兩循環充本,被他一闡述,連羅敷這類極端外行都聽出不對。她心想這方世子也不像是個沒做過生意的,怎麽一開口就讓人不舒服呢,又聯想到自古外戚多禍事,眼神就不自覺地多了份了然。


    方瓊終於露出一點無奈之色:“方某受人所托,剛才那番話也是原封不動地搬出來,秦夫人要問個徹底,在下定當奉陪。”


    於是羅敷在椅子上被奉陪了兩個時辰。


    她出來時,日頭已經偏向西邊了。她原先就對方氏沒好感,這下的感觸就複雜多了。


    方瓊有本事把一件陌生的事說成你很樂意、自認為有能力做到的事,而他本質上對此負的責任恐怕不比一根稻草重。他說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擲地有聲,羅敷一邊鄙視他虛偽,一邊聽得興致勃勃。


    那個讓方瓊這麽跟他們談事情的人肯定更虛偽,如果真的有這個人的話。


    曾高和方瓊一同回的府,羅敷心虛地在方醫師前麵走進藥局新漆的大門,她一答應完就驚覺被人引入了對方想要的途徑。她壓根沒指望屬於方府的陳醫師,方繼年紀大了,多方考慮反而容易被忽悠,他那麽一愣神的功夫,羅敷也就順著他麵上意思應承了。其實她主要相信的是他的經驗,他總是為所有人打算的。


    羅敷在供著香火的大堂裏忐忑轉身,方繼捋著白胡須微微一笑:


    “秦夫人,你不必這般不安。我也知曉那方公子並非什麽善茬,但總歸能幫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以後我們要仰仗夫人的地方比他還多呢。”


    她默然良久,輕輕嗯了聲,心頭漫過一片久違的溫暖。


    第94章 蜜糖


    羅敷看著方老醫師回到東廂,心想既然答應了,便要使出全身的力氣來振一振藥局名聲。 管賬的事她交給方繼處理,她負責過目藥材、督責製藥,方瓊還提出招新醫師進來。


    他當時是這麽說的:“秦夫人看起來是個遠庖廚的,定不忍斂褐夫之財。方某以為術業有專攻,秦夫人隻需當個楷模,作個楨幹,不令人以為連京城的藥局都無人罷了。人手自是要加,二位自行商榷,至於近期的具體事務,舍下會及時派人告知。”


    他語氣輕的過分,羅敷不知道哪裏惹到他了,莫辭居裏中飯又一次吃的有氣無力。


    方瓊半點多餘的話也沒有,他與曾高走的幹淨利落,毫不拖遝。羅敷和他同時出了門,方府低調的玻璃窗馬車載了人就揚長而去。


    羅敷沐浴過躺在自家床上,淡綠的窗紗透出直直的幾道月光。促織的低鳴在杏樹下的草叢裏一串串地冒上來,泡沫似的圓潤輕盈。


    她一點頭緒也找不到。


    羅敷冷不丁發現自己除了專業方麵固若金湯,經曆簡直少的可憐,別人如果稍稍動一動心眼,她全然是懵的。舅母以前總是叫她跟著下山逛逛,看看人世百態,她都偷懶找各種借口不去,果真不聽話的孩子長大後都要吃虧。她直覺這方公子是個實打實的商人,草原上就領略到他不要臉的本質,以後替他賣命,豈不是如此風光盡收眼底。


    她挺擔憂自己也會越來越不要臉的。擔憂來擔憂去,她將絲被扯過來,安安穩穩地睡了。孰不知既來之則安之,她有銀子,沒有負擔,一切都好辦。


    藥局做了一次簡短的議事,按部就班地分了差事。發月錢時羅敷查了半天帳,發現從她走的日期到現在,賬上的錢似乎有點問題。明繡是靠她月錢過的,霍亂之時她和方、齊、林三人都去了鄒遠援助,走得急也沒有帶什麽細軟銀票,那就隻有留下看門的王敬醫師清楚怎麽回事了。幾人回來後精疲力竭,恨不得睡死在臥房裏,來的病人又少,一個多月了竟還沒去過賬房,就由得王醫師鞠躬盡瘁。


    萬富查賬是一把好手,大約是錢少就分外注意這些,三兩下就指出賬麵上那些遮遮掩掩,又感歎道:


    “這是真想不開了,我們掙的銀子這麽少,難為他掩耳盜鈴,砍一條腿還指望人家好好地穿褲子?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來吧。”


    藥局的賬主要是買賣草藥、接待病患,分類很簡單但事無巨細,一條條看過去,羅敷隻隱約感覺收支出了毛病,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瞎了。


    “你上次說王醫師家屬身子不大好,許是拿去補貼家用了?”她試探著問。


    萬富心照不宣:“說不定是給他千金裁衣服。”


    說完後對視一眼,嗬嗬兩聲。


    “秦夫人,我覺得他有事瞞著大家啊……”


    “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來吧。”


    萬富腦子轉的很快:“秦夫人,難不成你沒看出來這賬做的一塌糊塗?”


    她道:“你之前不是去過王醫師家裏嗎,他家的境況你應該了解幾分吧。”


    萬富笑的更歡了,“這樣啊……”


    羅敷煩躁道:“到底了解不了解?”


    “了解到的都和你說過了,一個病怏怏的老婆,一個十一二歲蔫蔫的小丫頭,家徒四壁,身無長物,兩袖清風啊兩袖清風。我也隻見過一麵,還是四個月前去的,王醫師似乎夫妻不睦,差點沒吵起來。”


    羅敷點頭道:“多謝,我曉得了。 ”


    萬富清秀白皙的臉忽然浮出絲紅暈,“那個……我可以再去打聽打聽的,秦夫人近來氣色不大好,需要多休息休息。”


    羅敷扯著一綹頭發道:“你這話千萬、千萬不能給方醫師聽到,我怕他得很。”


    萬富聳聳肩膀,皺眉道:“方先生也是,用不著對秦夫人那麽苛刻的,畢竟是……”


    羅敷慢慢地說:“你以後不要跟他提任何關於我休息、休假之類的事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受刺激出了點事就是我的責任。”


    “方氏後日會將銀兩撥到銀莊裏,有我們忙的。上頭要求新進醫戶,我們還得商量怎麽個選法。”


    萬富點頭不語,羅敷讓他再整理整理,從善如流地回房歇著。


    第二日大早,萬富就一馬當先殺過去盤問,羅敷樂得唱個黑臉,叫齊了四人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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