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平無話可說,還是開口道:“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也並不是沒有底氣而為之。”


    淳於通笑道:“明洲越發細心了,何時喝你的喜酒?”


    譙平答道:“祖父不是很讚成我,還需要點時間,可這也不算壞事。”


    “他不會是中意故交的遠房親戚?這扯得也太遠了。”


    譙平無奈道:“微臣不說了。”


    他不說就真的不再說,淳於通靜默了許久,方道:


    “說起來,我的字還是先生取的,可我注定要負先生。”


    何止是取字,寫字都是方繼一手教出來的。寒冬臘月托著極重的瓷器,隻穿單衣,跪著一筆一劃地用篆體默華嚴經,錯了一個就重頭來,往往練的滿頭大汗。此是先生所謂寒門練字之獨法,彼時冷到了心坎裏的常規,他回想起來,隻覺少時大不省心,不願多練幾遍。


    他十二歲始加元服,冠禮上大賓為他擇了新任州牧呈上的字,旁人但聞是聖上惠賜,卻不知先帝如何有愧於他。越藩軟禁了方繼,不可能認為手上有一個曾經與他情誼深厚的恩師他就會退讓,南安軟禁的是當朝有權分撫直隸的三品大員,是考滿回京、有望青雲再上的州牧大人。越藩不敢正麵與洛陽衝突,對待州牧依然麵子上禮讓三分;但河鼓衛直接掃了一遍京城裏的暗線,後果是什麽他最清楚不過。洛陽和南安勢如水火,撕破了臉再不能風平浪靜。


    他想總有這一天,他慶幸記不得那許多少年時的事。


    妙儀見譙平去了半天,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橋上,打斷了沉默。


    淳於通笑吟吟道:“明洲好眼光。”


    譙平致謝,溫和地看了妙儀一眼,妙儀立即明了:


    “打擾公子談話了。”


    這時在木樨樹下玩的小丫頭往這邊瞧了瞧,邁開腿一溜煙蹦過來,仰著臉繞著妙儀轉了幾圈,攥著她亮閃閃繡金線的裙子搖啊搖。


    妙儀低身摸了摸孩子軟軟的頭發:“這是公子……?”


    “舍妹被家裏寵慣了,女郎莫怪。”


    妙儀露出兩個酒窩:“小妹妹真漂亮,多大了呀?阿姊要怎麽叫你?”


    譙平答道:“剛過五歲生辰。”


    小女郎躲在她裙子後衝她哥哥眨眼睛,大聲道:“阿姊叫我雲雲……名字好難寫。”


    淳於通道:“隨便怎麽叫。”


    小女郎徹底不理他了。


    妙儀暗道,這位公子氣度不凡,是戴了麵具和明洲一起來的,應是身份極高貴的人;她問孩子話,明洲卻替她回了,分明是不讓她知曉太多。她不習慣深究,他不讓自己問肯定有理由,便不做多想。


    “阿姊和容叔叔是不是晚上不回家住了呢?是在那個客棧麽?帶上我好不好……”


    妙儀聽著孩子的話頰上一紅,譙平柔聲道:


    “你哥哥讓你在外麵住麽?他不接你雲雲怎麽回去?”


    “不同意,但是叔叔帶我去,他不會生氣的……是吧是吧?”她一個箭步奔到那襲檀色袍子跟前,故技重施地晃衣角。


    譙平看著她長到這麽大,對她跟自家妹妹差不多,禁不住她撒嬌,向淳於通道:“明天來得及麽?”


    淳於通麵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半夜她睡得沉,怎麽顛都不會醒。”意下竟是在卯時朝會前直接騎馬趕去承慶殿。


    譙平心中倒有些敬佩他帶孩子的功夫。


    最終,他說道:“我和妙儀先去定房間,雲雲在這裏,讓哥哥帶你逛逛。”


    淳於通難得出來,隨他到平莎渡不是簡單的散心,晚上不知還要秉燭夜談到幾時。宮中的事沒說完,他看自己有約,不好長留,就順便攜了小尾巴趁旬休一路跟到城外。


    他扶妙儀上馬,南齊風氣開放,人少時共乘一騎也算不上太出格,何況是他心裏定下來的女郎。馬走的慢,妙儀靠在他胸前悶悶道:


    “是什麽朋友呀?”


    他輕聲道:“宮裏的。”


    妙儀瞬間明白了幾分,驚呼道:“那,那個孩子就是……昭懿長公主?還這麽小!”


    他點頭道:“小公主年幼失孤少恃,幸而有兄長把持大局。”


    妙儀抿嘴一笑:“名字真的很難寫麽?”


    譙平道:“上初下靄,初生雲氣,小孩子確實挺怕寫出來的。上次還見她不好好練字,寫著寫著最後一個字就變成了雲。”


    “所以就叫雲雲?”妙儀忽地想起一事,“……不用避諱麽?”


    譙平道:“今上出生之時先帝就下旨,百姓不需避諱,他自己也不在意。”


    妙儀斜睨他道:“明洲,你把陛下說的很……”


    他輕踢馬腹,令速度加快:“他對這些事從來不在意,不要擔心你沒跟他見禮。”


    妙儀見他這麽說,一顆心放了下來,計劃著晚上怎麽讓他多陪一陪自己,講講他家裏的事。


    醜時二刻,開陽大街。


    經過嚴苛訓練的西極馬腳力甚好,馬蹄又十分輕,在黑夜裏並不那麽容易被發現。街上空曠,城北的商鋪剛剛關門,熟睡的鼾聲從住坊裏飄出來,在簌簌風聲裏隱約可辨。


    王放在半路駐了馬,待上片刻繼而緩轡向前。懷裏的初靄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到速度的變化,閉著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麽……”


    王放“嗯”了聲,左手放開韁繩在她身上有節奏地輕拍了幾下,孩子又睡過去了。


    他朝右方一條小道行去,路徑彎折幾下,盡頭便能看見皇城的西側門。


    第52章 氣息


    側門處守著頭發花白的陸都知,揣著蜜水掛著串風鈴,佝僂著腰恭恭敬敬地接過小公主。他動作熟練輕柔,所帶物品齊全,仿佛做過好幾次守門接孩子的差事。


    王放道:“阿公將她帶到沉香殿裏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緊,拿手一蒙眼就行了。”說罷調轉馬頭,不顧劉太宰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濃稠的黑暗裏。


    劉太宰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趕回來啊……”手上拉出係在腰上的風鈴一搖,正欲睜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夢鄉裏。


    馬打了個響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幾點燈火,越發顯得夜色沉暗。


    平地風來,蠶食桑葉似的動靜在他身後如冰雪般慢慢化開,可想象兩路人馬從左右翼抄過來的情境。


    王放拂袖,袖中鳴鏑呼嘯著朝前射出去,箭頭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後他回身,明晃晃的劍光刹那間就到了眉心。這一劍極快,劍光後的蒙麵刺客氣勢洶洶地要置麵前的人於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銀絲繞過了那柄窄劍的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勁風推到了他喉結下方,對方隻要一用力,他的腦袋頃刻間就會飛出幾尺遠。


    刺客存了死誌,手臂驟然發力,背後的同伴一齊撲了上來,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銀絲,手上不由頓了一霎。王放足下一躍,銀絲如蜻蜓點水觸到先一人的脖頸,又流暢自然地甩了幾個弧度,彈指間解決了關鍵時刻猶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歸於盡的刺客捂著脖子癱倒,指縫裏噴出大量的鮮血,哼也沒哼一聲地不動了。傷口極小,但動脈找的精準,毫不費力地就讓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驀然亮了起來,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馬司將坊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河鼓衛也押著幾人浩浩蕩蕩地從人群中現身,緇衣上濺了些許血漬。


    王放朝指揮使點點頭,暫存的四名刺客一時互望幾下放棄了目標,鷂子似的翻上了牆頭,飛速地消失在綿綿屋宇上。


    指揮使跪稟道:“陛下無恙?臣等來遲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陣勢。”


    王放一手安撫著受驚的馬,冷冷道:“不必了。怎麽審雨堂忽然招了這許多新人,盯梢都不會,非要朕再回來給他們一次機會。做個樣子給他們瞧瞧如何盯人。”


    指揮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許命人設了追捕網,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會放過一人,難道今日另有緣故?


    他試探著上前輕聲問道:“陛下……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從南麵入京的?”


    王放掐著時間回宮,跨上馬揚長而去。


    沒有得到隻言片語暗示的指揮使一頭霧水,悶悶地傳令讓人跟蹤逃走的刺客。


    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麵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宮門的認熟了這張臉,急忙問安放行。


    王放一字不發地進殿,親自洗漱後換了朝服,所用不過二刻鍾。暖閣裏孩子咳嗽了幾聲,他湊到榻邊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門候著卯鍾敲響。


    司禮監官樊七隨侍一旁,壓低了嗓子道:“世子方才進宮了,說等陛下下朝。”


    王放邊走邊道:“讓宣澤留字罷,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時。”


    樊七應是,後頭小黃門正是殷勤的時候,一溜煙跑去了。


    他的預測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時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來少言寡語,到最後大致得了個剛愎自用的名聲。末了那些滔滔不絕的臣工們好容易覺得渴,嘴皮子講不利索了,他則特意把存了兩時辰的話全都倒出來,看兩三個老臣對著柱子要撞不撞,覺得很快意。


    京官們大都話多,也不是什麽壞事,他能忍則忍,反正能說的人約莫都不能做實事,能做事的人都不會擾了他的清靜。


    王放回到沉香殿,將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宮裏的書房。流玉宮的宮人見了他,一股腦地跪下請罰。


    掌事宮女希音自責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後一定讓公主按時起床做功課。這陣子公主嗜睡,有時會睡到巳時,奴婢們看著就鬆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說道:“讓她今天開始抄楞嚴經。”


    希音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練磨練心性,專門撿著冗長又無法弄懂的東西讓她抄寫。


    王放又道:“中飯……”


    初靄一下子清醒了,抱著他的腿嗷嗷叫喚:“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眾人等嚇得慌神,隻聽今上接道:


    “還有晚膳,都用點清淡的。”


    初靄嗚嗚咽咽地哭回書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麵擺紙筆一麵說:“嬤嬤端水替我洗臉……皇兄要我馬上抄呢!”


    王放道:“那便開始。”後腳已出了流玉宮。


    希音歎了聲,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給她先抹了抹小臉。孩子的睫毛又細又軟,擦在掌心裏,她不由就柔聲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隨便叫的,殿下幼時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現在殿下長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後兩個月才出生,一直是今上在養著,是以她學了爹爹這個詞就不停地對著今上用。開始今上還不怎麽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風言風語,他才明令公主改稱。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還說我沒長大呢。”


    希音握著她白嫩的手指頭無言以對。


    方瓊至書房明水苑已兩個時辰半,等的不耐煩,翻出賬本一頁頁地審。


    王放屏退侍從,坐到書案後倒了白水,閉目養神了一會兒,道:


    “你今日不回府?”


    方瓊放下賬目,臉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幾個審雨堂的刺客?”


    王放道:“殺了兩個。”


    方瓊撐住額角:“十九郎,你這也太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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