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被他看穿,一時間覺得沒有更多話題能談論了,就稱讚道:


    “陛下真是體恤臣工。”


    王放在枕上嗤笑。


    暖閣裏的熏香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濃濃的血腥味,令人一刻也待不下去。


    一個時辰不到,羅敷放下刀具,捶了捶酸痛的手臂,脫了滿是血汙的手套。她先將藥瓶裏所剩無幾的藥粉全都倒在挖得徹底的傷口上,又撒上金瘡藥,抹了一遍生肌的藥膏。


    她包紮的手法不如塗藥,邊包邊道:“這個藥膏我今日正好帶了一瓶,回去之後陛下派人到藥局去領。”


    對方沒有反應。羅敷輕手輕腳從凳子上離開,蹲在榻邊,仔細端詳了他疲憊的臉,喚道:


    “陛下?”


    王放在她最後一刀收起後陷入昏迷,全身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一樣。羅敷看著,不得不承認就算是這般情境,他的麵容也如一朵沾著露水的雪色牡丹,十分動人心魄。


    她更是佩服他信守諾言,一忍就實打實是一個時辰,換了她,肯定哭著喊著要醫生打暈自己再下手。


    今上確然有幾分魄力。


    羅敷在馬車裏聽卞巨說今上挑剔幹淨,縱然困得要命,也撐住了沒往案上倒,拿了棉布沾溫水給病人擦身。對於重要的病人,她向來親力親為,別人來做就是不放心。


    她給火爐添了炭,掀了被子,一寸寸地抹拭。褪去衣物的軀體修長勻稱,有些地方殘留著淡淡的疤痕,完好處的肌膚煞是漂亮,裹著精壯的肌肉,線條跌宕得恰到好處。


    羅敷悲哀地想,自己是太困了,連如此好的觀賞機會都能放過,專心致誌地把人當桌子擦。


    她從他手裏拽出帕子,浸濕了擰幹,從耳後抹到脖子,連打了三個哈欠。擦完後洗了帕子重新塞回他手裏,正慶幸大功告成,左手卻驀地被抓住。


    他明明沒有看見她的手放在哪兒。她對他這個精準的動作感到匪夷所思,也許他經常這樣在睡夢中拉住下人?


    羅敷試著掙了一掙,無奈他攥的太緊,她隻好推推他的肩期望他醒來。


    就在她認為無望之時,王放蒼白的唇彎了個弧度,仍閉著眼道:


    “阿姊?”


    她應了聲。


    “有西涼血統?”


    她驚詫之餘不敢欺瞞,道:“祖父一輩有西涼人。陛下怎麽知道?”


    他低聲道:“明日……”


    羅敷心裏七上八下,“明日什麽?”


    王放的手慢慢鬆開。


    “陛下?”


    羅敷愣在榻邊,站了許久,確認他沉入了睡眠。


    她縱然眼眸顏色淺,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有西涼血統啊,天下中原和西域的混血多了去呢!他一定是通過某件事做出的判斷。可到底是什麽事?她自己都快忘了外祖父是西涼人。王放能相信舅母的遠房親戚遠到了西涼麽?他要是不信,知道她這血統是怎麽來的,不就等於把她家底翻了一遍?


    劉太宰從外殿進入暖閣,看到夫人一臉疑惑怔忪,道:


    “秦夫人,陛下如何了?”


    羅敷回神笑道:“陛下意誌堅強,已無大礙。目前還差施針和服藥,我現在力不從心,請讓太醫院一位擅長針灸的禦醫過來施針,藥從明早開始每日服三次,時辰我寫在方子上了。”


    劉太宰感激地俯身一拜:“多謝秦夫人。”


    羅敷避受一禮:“我告訴禦醫施針方法,陛下十日內最好不要上朝或者過度勞累。”


    劉太宰衣袖遙指蓮花水漏,道:“宮門不宜再開,夫人今日就在太醫院值所歇一晚,明日老臣派人來帶夫人出宮。”


    羅敷出言致謝。


    所有事情做完後,她東倒西歪地跟著小黃門回了值所,眼皮不停打架。人困極了就難以計較床長什麽樣,但羅敷是個例外,三更半夜裏她繞著床走了一圈,在小黃門再三發誓床褥被子絕對是新拿出來的之後,一腳把門踢上,倒在被子裏不問世事。


    第二天一早,羅敷被鳥鳴喚醒,已是辰時。


    樊七指派的宮女動作麻利,洗漱更衣之後引她去沉香殿與太醫院禦醫們見麵。


    宮中秋桂盛放,碧草綠樹掩映瑤台高閣,靡靡清芬飄遍了每一個角落。下月就是深秋,然皇宮不染蕭索秋意,處處是鳥語花香之景。


    齊宮甚大,羅敷平日四體不勤,步子自然沒有天天待命的宮女快,走著走著就覺得睡眠不足渾身酸痛,隻好跟小宮女秋韻談話打發時間。


    “太醫院的大人們都到陛下寢宮了麽?”


    秋韻答道:“陛下聖體偶感風寒,奴婢隻知左院判大人在殿內請脈。”


    羅敷點點頭,繞過一段曲折的小路,隱約看見沉香殿漆紅的立柱。殿前池影凝光,一位宮裝麗姝在玉階下亭亭而立。


    走的近了,不由驚豔於她的殊容。宮中的美人七分顏色三分裝扮,這位佳人僅淡掃蛾眉,薄施晨妝,生得一副溫柔靈秀的小家碧玉模樣,而氣度潔雅如蘭,輕輕地一頷首,便讓人如沐甘霖。


    秋韻朝她躬身行禮:“衛婕妤。”


    她的衣領很高,下半張花顏不甚清晰。羅敷感歎齊人時興前朝朦朧婉約的遺風,待她多看幾眼,就發現了不正常。


    佳人脂玉般的下頜有一道狹長的新鮮傷痕,在抬頭時不經意現了一點出來。她見羅敷盯著,倒也不局促,關切道:


    “秦夫人,陛下昨晚幾時睡的?”


    羅敷道:“下官診治的時候陛下就睡了,下官忙的頭暈,具體時辰婕妤還需親自問陛下。”她覺得這位婕妤在外臣麵前不避與今上的親密,言語多少有些不妥。


    衛清妍身後的綠裙宮女麵色倨傲地打量著她,問道:


    “秦夫人在陛下寢殿裏待了半宿?陛下風寒如此嚴重,難怪下朝之後勞動太醫院幾位大人早早跑一趟。”


    羅敷本不想理她,結果聽到“下朝”二字便是想不理也不成了。王放還上朝了?他居然還敢、還能起得來!


    真是令人發指的消息,她預感自己半宿的辛苦要白費了。


    “……陛下今日強撐病體上朝,憂國憂民之心實在是日月可昭。”


    她好容易敷衍完,看那宮女仍輕慢地瞅著自己,補充道:


    “下官確是在殿中和陸都知陪侍了大半宿。”


    綠裙宮女柳眉一豎,正是要發話的威勢。衛清妍卻伸出袖子,袖口不露五指,隻多出一個水色玉鐲。


    她無意走下台階,溫婉笑道:“夫人辛苦了。陛下無大恙,這是我一點謝意,微不足道,還請夫人不要推辭。”


    羅敷不接,直言道:“婕妤臉上的傷可以治愈,如信得過下官,請令人到惠民藥局中取敷藥和藥方。”


    衛清妍收起玉鐲,帶侍女讓開路,不置可否道:“有勞夫人。”


    羅敷走出丈許遠,才向小宮女套話:“這衛婕妤人長得美,性子也溫柔可親。”


    秋韻懵懵懂懂說道:“宮中就隻一位婕妤,所以榮寵極佳,衛婕妤有禦賜的鍍金銀冊和金印,但從不為難我們下人。”


    銀冊金印位同妃子,婕妤不過五品,連跳兩級也太惹眼了,其餘的妃嬪想必意見很大。


    殿門在即,羅敷雖有心套話,也隻得撇下宮女獨自進殿。


    暖閣裏窗明幾淨,已無昨夜濃重的血氣。陸、付兩位都知皆在,還有施針的那位值班禦醫,除此之外,多了個左院判袁行。這一群人都是探望“風寒”來的。


    羅敷畢竟昨日剛見過他,又是特意記住的臉孔,所以當即認出來,揖拜道:


    “下官見過袁大人。”


    她直起身,數層帷幔之後傳來一道低醇的嗓音:


    “秦夫人免禮,且近前來。”


    羅敷巴不得瞧瞧這憂國憂民天地共鑒的陛下現在光景如何。按她所想,身體再好也經不住如此折騰,他遮在幕後給誰看呢!


    劉太宰用細勾打起床幃,放羅敷進去。三層帳子一落,空間被阻隔成幾塊,其實她的位置距離屏風不遠,但裏外分明。


    羅敷撥開最後一層紗簾,第一眼就對上一雙澹靜黑眸。


    王放靠在軟墊上,裏衣半敞,絲袍下一小片光潔胸膛引人遐思。


    羅敷深深吸氣,那匆匆褪在一旁的朝服和裏衣上的血跡是什麽?明擺著傷口再次破裂,昨晚果真浪費了。


    王放目中含笑,臉上無再多血色,平舉手腕示意她來診脈。


    羅敷像夜裏一樣在矮凳上坐下,垂眼搭上他的手腕。強行活動身體竟未使得餘毒複發,真是不可思議,所謂愛挑事的人命大是也。


    “陛下切記不能再有大幅度的運動,不然下官及太醫院大人們無法可行。”


    王放懶懶道:“秦夫人不必這般嚴肅,朕遵醫囑就是。”


    羅敷一聽他態度就不正,蹙眉道:“陛下的醫囑不是給下官們遵的。”自己不愛惜,還反過來埋怨別人,良心上哪兒去了。


    “袁大人為陛下看過傷了麽?”


    王放一手解開裏衣,轉過身,那處紗布紅點斑斑,包裹得淩亂,正是羅敷的大作。


    她探了個頭出去:“請為陛下準備包紮的藥物和棉布。”


    用品很快呈上,羅敷扶著他的肩,一層層地揭開紗布。昨日各種手段她都淡定地上過一遍,但光天化日之下,眾人注目之中,簡單的幾個動作還是讓她臉紅了半天。


    “陛下疼就告訴我。”


    帳外幾人對視一眼,心想今上就是痛極也未必會說,小丫頭還是太年輕了,忒不會講話。


    卻聽今上緊接著就道:“輕點,疼。”


    剛鄙視完小丫頭的幾人頓時麵麵相覷。


    羅敷眼皮一跳:“那麽陛下還是忍一忍吧,已經是最輕的了,再輕不了。”


    沉香殿裏忙的不可開交,故端陽侯府卻一派沉寂。


    方瓊一宿未眠,指揮管家撤掉燈火宴席,換上滿府素白。


    本該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壽宴,轉眼間變成了喪事的開端。府中人心惶惶,陛下時隔五年來此一回,終於帶來噩耗——支撐家族的頂梁柱在五十五歲生辰這天溘然長逝。


    方瓊冷淡地靠著闌幹,看著家丁婢女在奔走中不時小聲抽泣。方繼禦下雖嚴,卻極為和善,不少人懷念老家主的恩惠,發自內心地感到悲痛。


    黎明時飄下幾滴雨,現在仍是一個好天,湛藍的天空下侯府慢慢地填上白色,就如同一個與世隔絕的雪洞。


    辰時未到,清冷的門前等來了禮部尚書的四抬轎子。


    尚書荀時剛從朝上下來,跨進府門,手上一卷明黃聖旨,左邊站著司禮太監樊七。


    方瓊率眾人撩袍跪下,恭聽廢爵聖意。


    荀時用了最快的速度念完,親自扶起方瓊,道:


    “公子起來,陛下今日在朝上將方氏襲爵為國所做之功細數了一遍,無人敢駁,言官們也收了刺,道公子所為是明大義。”


    樊七見慣了方瓊與今上熟稔的模樣,心裏一陣發涼,暗暗思索道今後可回不去從前了。上一輩的恩怨並非是戛然而止的,朋友之親,怎親得過血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秦氏有好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方赤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方赤火並收藏秦氏有好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