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昨晚睡得早,在床上躺滿了四個時辰,精神煥發。上頭辦事效率不高,她在官舍裏住到九月,今天乃是第一次入昌平門內的太醫院,也是第一次入宮侍值。按規定望日之前,從初一開始每隔三天左院判入宮聽候差遣,共有五次;院使就更為輕鬆,隻需逢十點個卯,來無影去無蹤,根本不在院裏待。而那些七品的禦醫就是勞碌的命,半月耗在宮裏,半月耗在太醫院,下了值還要去京官們家裏串串門。


    她起初認為院判事務繁多,生怕自己安排不過來,請劉可柔吃了幾頓飯後一顆心才妥妥地放了下來。


    “按下官看,秦夫人用不著過於緊張。您一去就知道了,我們院裏原沒什麽事務,主要是朝中的大人們家裏人口多,今日千金身子不爽,明日高堂飲食不暢,都往咱們這兒求。”


    兩人步行的速度很快,劉可柔一張嘴片刻不停,給她說著太醫院的布局、人事、宮裏頭的禁忌等等。羅敷雖已在吃飯時聽了三四遍,上任前又有禮部的官員諄諄教誨,也不忍辜負他一番熱心。


    她既是個五品的高職,卻無家世背景,讓別人喊著她院判大人,至少可以麵子上提□□尊敬,所以私底下也沒有要求劉可柔和藥局的人一樣稱她為醫師。


    劉可柔給守宮門的衛兵看過腰牌,走了一段就笑道:“秦夫人不介意,下官可以先去開路。大人遲一些不算什麽,今日院中隻有一幫毛頭小子。”


    羅敷謝了他一路指點,道:“那淩大人去吧,眼見要到時候了。”


    她當然明白劉可柔是要避嫌,和自己一起進去,不被同僚說趨炎附勢就怪了,說是開路,不知匆忙跑去要跟她的下屬們說什麽。


    獨自走了幾十步遠,眼前大門麵西而坐,門內一道彩繪琉璃照壁,再往前走,朱色立額上書“太醫院”三個黑漆大字,便是洛陽家底最硬、最精銳的醫師集中所在之地。


    太醫院大門前為仆役住房,左為土地祠,右為聽差處。署內設大堂五間,後院就是誠慎堂,另有三堂五間。


    羅敷在門役的引導下掐著時間直接走入大堂。 禦醫們都在北側的三間裏辦公,她一腳踏進,辰時的鍾鼓正好敲響。


    四名禦醫、十名吏目都聚在一間房裏,正盯著水漏互相議論院判要遲到,不想下一刻人就出現在堂裏,頓時黑壓壓跪了一地。


    “諸位都免禮。”


    陪著同僚跪的劉可柔聽著年輕院判清泠泠的聲音,率先起身,後頭一幫醫官們亦有樣學樣。


    羅敷站在正中央道:“大家都坐下吧。”


    立刻就有兩位禦醫屁股挨到了椅子,劉可柔衝他們使了個眼色,卻見五六個吏目緊跟著入座,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


    羅敷依舊和和氣氣地站在那兒,道:“淩禦醫讓這五人都別站著了。”


    屋中十三人麵麵相覷。這一句話語氣雖溫和,氣勢卻足,聽不出一點波動。其他三位禦醫心中有了個數,劉可柔這小子又成功地巴結上了新來的院判,而院判對於他們不懂禮數的行為不放在眼裏,心裏卻多少不舒服。


    待所有人坐下之後,羅敷在屋內踱了幾步,狀似隨意地說道:


    “本官初來,事務從現在開始就須上手。大家不必拿本官當外人,有什麽疑惑盡管向本官提,若是大事,本官自當請示章大人,若是其他,本官很樂意與大人們共同商議。”


    她挺秀的身影擋住窗格裏射入的光束,微笑道:“承蒙陛下錯愛,本官之前不過一介九品之外的藥局夫人,眼下卻得以站在北廳和諸位說話。陛下讓本官頂了袁大人的職,袁大人素來是怎麽要求諸位的,本官不便幹涉,但必不會讓自己與袁大人一般去職回鄉。”


    底下眾人忐忑不安,隻知道先左院判走的突然,猜是犯了什麽事,但近來並沒有傳言可供研究。新院判這幾句話,明擺著是說袁行雖然平時看起來做事滴水不漏,還是觸犯了上頭忌諱,要死守嚴防相同的錯處。但袁行到底犯了什麽忌諱?章大人一向過著神仙似的清爽日子,又聽羅敷說是今上提拔,各自則明了一二——今上看先院判不順眼,於是拿了個親兵補上來。這秦夫人資曆極淺又是個女郎,雖有陛下做後台,也不怕她飛揚跋扈。


    劉可柔暗歎自己走眼,秦夫人看著不通人情世故,其實腦子裏絕對有數。她在方府壽宴上答章院使答得漂亮,除此之外,他怎麽問話都套不出個所以然。如今看來,她是懶得跟自己說話,實是在……端架子。劉可柔頭一次看到有人把架子端的這麽無辜,人家竟還打心眼裏不計較她,覺得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會組織思維。


    秦夫人果真高深。


    羅敷可沒想多,她昨晚決定說的越少越好,不讓人認為她好欺負即可。兩段話一說完,便讓他們象征性地介紹一下自己,反正她也記不住每個人,純粹是走個形式。


    十四人說完自己家族經曆,一位年紀最長的禦醫道:“請秦夫人前去景惠殿上香火。”


    新官上任,都要去先醫廟上柱香。先醫廟就在堂後,朝南有一座景惠殿,如惠民藥局一樣供奉著伏羲、神農、黃帝香火,先醫廟外北向還有藥王廟,裏麵有座銅人像。


    羅敷頷首應了:“有勞這位大人帶路。”


    她緩步走在禦醫身後,後麵跟著一群醫官。聚在另外幾間房的二十八位醫士也從屋裏出來,他們是未入流的醫師,等了半天隻有這時候有資格見到新上峰的麵。


    景惠殿隻能一個人進,羅敷恭恭敬敬地把準備好的貢品擺好,將三柱竹立香插在厚厚的香灰裏,並不下拜,隻躬了躬身。


    而後她出了廟門,對眾人道:“太醫院歲逢仲春上甲日享先醫,章大人主祭,我等陪祀,本官希望每年享祀之時,大家都能對一年的職責無愧於心。”


    醫官們齊聲應是。


    羅敷默默歎氣,這些人這廂禮數周全,背地裏還不知怎麽搬弄是非呢。太醫院是個小朝堂,每個姓氏背後的勢力錯綜複雜,所幸醫生是個相對比較單純的營生,除了涉及一些宮闈隱秘、接觸一些高位官員、得知一些朝堂浮沉……算了,她不想了。


    祭拜完,羅敷挨個查了每個人的分工和事跡,發現秩序井然,人人都很上進,使用了幾十年的一套晉升方法運作順利。她不需時時在官署盯著,左院判更多的是為宮中朝中打下手,管理太醫院幾乎是個副職,據劉可柔說右院判管的比較多。兩位主事不在的日子裏,四位禦醫統領全院,好在下屬們都自覺,任務繁重,小算盤也沒有精力打。


    好像太醫院的位置越往上就越是清閑,很符合大夫的天性。


    她去了南廳兩間房,一間是司嚴的,一間是她的。房裏光線充沛,陳設素淨,一張矮榻、一副桌椅、一方書架,一扇屏風,書架上滿滿的醫書古籍,她翻了翻,居然還有原主人沒有帶走的手跡。


    手劄分為三本,沒想到袁行寫得一手圓潤小楷,均極為細致,第一本還作了一篇短序。羅敷大致掃了前幾頁,明白袁行是個調製藥物的高手,幾十年如一日地鑽研此科,小有建樹。這些東西對一個醫師來說珍貴至極,他卻留在這裏,是走的特別急還是欲造福後生?她回憶起沉香殿裏袁行把她看得發毛的目光,打算明日從頭到尾仔細拜讀。


    羅敷南廳時,劉可柔已經在院子裏等著了。


    整個官署冷冷清清,她喜歡這樣安靜的氛圍,隻有偶爾從宮牆那邊遠遠傳來的鳥鳴。那麽多人湧進屋子,卻沒發出一絲聲響,院子裏金黃的落葉被堆在角落裏,顯得非常幹淨寬闊。


    劉可柔彈去衣上的不可見的灰塵,笑道:“秦夫人方才說的極好,下官很是佩服大人這種人。”他語氣在尊敬和熟稔間掌握的很到位,羅敷聽在耳中受用無比,感慨此人和舒桐是一類人,天生八麵見光。


    “淩大人原也這麽愛潔。”她衷心道,邁開步子跨出門檻。


    劉可柔對她跳躍的思路習以為常,立馬道:“做大夫的都這樣吧,袁大人原先有個諢號,叫做 ‘圓拂塵’,看到哪兒沾了點灰就要令下人們抹的鋥亮……我們太醫院得以是整個文官署最整潔的地方了,大夥兒說起來也挺自豪的。”他說起走人的前上峰來,先貶後褒風趣幽默,羅敷簡直要膜拜。


    “那司大人呢?”


    “下官們可不敢胡亂給司大人取諢號,誰不知右院判最是嚴肅,鎮日一絲不苟,下官來之前倒是聽師兄叫過他…… ‘司禮監’。”尾音瞬間小的不能再小。


    羅敷撲哧一聲笑出來,他急忙補充道:“司大人嚴肅,也是為下官們好,他雖不如袁大人成天滿麵笑容,卻信守承諾,公正清明,大家都道他是外冷內熱的性子。”


    羅敷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他做洛陽惠民藥局的大使有些年頭了,可見是個熱心的。”


    劉可柔記性好,壽宴上兩人之間那點不自然的神態看得清楚,也隻裝作不知。


    “秦夫人進宮後準備去給衛婕妤請脈?”


    羅敷遲疑道:“我上次為陛下療傷之後碰見了衛婕妤,正好見她不小心燙傷了手,傷處比較大,隨口說她若看得起我就派人去藥局取敷藥,可是後來一直沒有消息。我尋思著如果空閑,便托人去告訴她我在班房當值,無論她應不應,畢竟是個心意。”


    劉可柔想了想,邊走邊道:“下官揣測,秦夫人定是有空閑的。這三朝以來宮中人口一直在減少,陛下忙於國事,拖了五年還未充實後宮,夠我們操心的人一隻手就數的過來。至於衛婕妤,她在後宮中算是最高位的了,大人頭次入宮,理應做些表示,下官幫忙喚個小黃門通報。”


    “多謝淩大人了。衛婕妤位分最高?我上次聽宮女說她尊榮與妃位等同,按你的意思,豈不是靠她掌權後宮了?”


    劉可柔抹去額上冷汗,“秦夫人可以這麽想,實際上後宮事務……不多的,因為人實在是少。”他話鋒一轉,道:“也有麻煩的,就是下官管的小方脈。國朝就一位金枝玉葉的長公主,年齡小,可愛得過了頭,下官每每回來都睡不好覺。”


    羅敷抿唇笑道:“看見了,又活潑又可愛。”


    劉可柔一愣,道:“長公主殿下雖活潑,卻輕易不露麵的,大人已經見過了?”見羅敷不明所以的神情,又說道:“大人以後有的是機會為小公主診治,那真真是……下官不太好形容。反正大人曉得,我們這些平庸的禦醫要是完不成任務,就交由院判處理了,下官對秦夫人有信心。”


    羅敷拿不準如何回答,隻顧點頭,以不變應萬變。


    “你們都對本官有信心,本官也不好不有信心了。”


    劉可柔篤定道:“就是這樣。”


    羅敷和劉可柔走後,太醫院大堂裏爆竹似的炸開了醫官們的議論。


    “哎,劉兄,你出身永州西川,有沒有聽說你們那兒蘇家最近風生水起了?”一個禦醫擱下筆,雙目炯炯地問道。


    “沒有啊……不過賢弟也知道,愚兄拖家帶口在京好些年了,家鄉那邊的事說不準。”年紀最大的那個禦醫捋著一把美髯,沉思了一會兒,“但是前幾天,就是袁大人急匆匆走的那個時候,我倒是聽說……”


    他抬頭一看,六七雙眼睛全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便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都急成這般,沒出息!”


    挑起話頭的那個禦醫忙道:“快說呀!您老別賣關子了!”


    劉禦醫心滿意足地道:“我倒是聽內子說,蘇家大房幺外孫的滿月酒被親家給砸了場子,人家嫌他們時時跟夫家要錢,嫁妝還不夠,幾個小叔大伯直接掄拳頭上,都鬧到官府去了。”


    一個吏目聽呆了:“啊?然後呢?”


    “你也知道現在禦史們抓官府抓的嚴,官府不敢偏袒,勒令蘇家賠錢。唉,真是世風日下,醫戶居然和商人鬧到一起……”他冷笑兩聲,“內子的新衣就是知縣拿蘇家的孝敬送到京城來的,我劉家壓在他們頭頂上幾十年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他們隻有個老太爺在太醫院當過差,一代不如一代,還風生水起?不可能!”


    眾人皆感歎,又一個吏目插嘴道:“不是西川蘇家的,難道是梅嶺那邊的?新院判來的突然,我們竟都不曉得她的出身。”


    “你瞎說什麽,”他旁邊那個圓臉禦醫一臉鄙夷,“梅嶺蘇早幾十年就倒得差不多了,他們族中要是有人能一夜之間跑到太醫院呼來喝去,我們張家早就平步青雲了,我還能隻是個……”


    劉禦醫瞪了他一眼:“嘴上無毛的小子,少說話!”


    他在腦子裏搜刮一陣,道:“別的地方姓蘇的大醫戶,我倒是不知道了,你們可有頭緒?”


    七個人皆搖頭,都道:“沒聽說過有,就這兩個小地方。”


    劉禦醫嗤笑:“不會是哪個世外高人的關門弟子吧,明日司右院判來當值,我要好好問一問她到底適合來頭,竟能讓陛下做保人。”


    被訓了一句的張禦醫附和道:“劉大人,那幾日餘禦醫在官署,他可是看見了袁大人和秦夫人都被陛下傳召,這小子向來是個鋸嘴葫蘆,回來後沒有說一個字,隻怕是付都知叮囑過。明日他回官署,我好好問問他。”


    第一個說話的王禦醫又道:“劉可柔來的時候說他得了院使和付都知許可,能晚半個時辰隨左院判進宮。雖說他素來得貴人青眼,這會兒和秦夫人走得這般近,心裏頭的事兒定是比我們多上一倍呢。”


    眾人又是嫉妒又是好奇,各自都在暗地裏琢磨,這時保持緘默的最後一個禦醫輕聲發了話:


    “這秦夫人看著不像是……”


    劉禦醫肯首道:“小周說的是,我方才觀她麵貌瞳色,確實和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中原人有些微不同。”


    “那秦夫人就可能來自關外,上幾輩是胡人?”邊上的吏目輕蔑地皺眉,嘖嘖道:“胡人啊……”


    劉禦醫笑罵道:“胡人又如何?還不是被陛下拎到南廳去了!司大人不知作何感想啊。”


    正說著,屋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跨進來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便是太醫院使。


    醫官們連忙離開座位,腰還沒彎到一半,章鬆年就洪亮道:


    “都免了。秦夫人一走,你們這兒的聲音都要把屋頂給掀翻了,也不嫌被隔壁禮部聽見?真是丟人。”


    劉禦醫陪笑道:“大人說的是,今日院使大人怎麽有空來官署?”


    章鬆年微眯雙眼打了個哈欠,手將白胡須繞了一圈:“老夫自是有空的。 原本以為趕得上新院判立威,結果睡過了頭。小淩呢?也跟著上宮值了?”


    劉禦醫一愣:“不是院使大人叫淩禦醫給秦夫人指路的麽?”


    “哦,看老夫這記性。是司大人聽說小淩和秦夫人是官舍的鄰居,就讓那孩子多當點責任,為秦夫人說說宮裏值所的規矩。”


    眾人默然,他們才猜想司大人有怨氣,老爺子進門就提右院判,著實耳聰目明。


    劉禦醫隻得道:“司大人費心了,原本該我等做的事,他想的再不能周到。”


    章鬆年甚少出現在官署裏,難得來一趟,誰也不信他隻是來看熱鬧的。


    張禦醫是個藏不住話的,往前一揖,問道:


    “章大人,新院判年輕才高,令我等汗顏。不知……”


    章鬆年哈哈笑道:“太醫院的女醫官曆朝也不是沒有,家世、師門、履曆,你們這幫小子自己問不就行了!老夫告訴你們,陛下的選擇自有道理,往後再讓我抓到多嘴,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能擔待得起的!”


    章鬆年看到周圍這幾人都不說話,皺眉道:“惠民藥局怎麽了?你們在天子腳下這塊風水寶地待久了,都忘了城南這兩字怎麽寫?忘本的東西,司大人還掌著藥局大使的印信呢!”


    這話一出,便是再遲鈍的人都察覺出不對了。司嚴是藥局大使,位在羅敷的夫人之上,但在太醫院,右院判是及不上左院判的。兩人微妙的關係大家有意無意地回避,這會兒放到明麵上來,忽然令人很想看看這二者坐在同一個屋子裏的情景。


    應該會很精彩吧。


    章鬆年打斷醫官們的遐思:“劉禦醫啊,陪我到袁大人屋裏瞧瞧。唉,老夫還真有些不舍呢,就這麽走了。”他喃喃說道,伸手示意禦醫來攙扶。


    劉禦醫靈機一動,上前扶住老爺子:“您慢些。”


    南廳一片寂靜。


    章鬆年掏出鑰匙,頭也不回地對劉禦醫道:“在這等著。”


    劉禦醫順從地立在杏樹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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