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士打了個寒顫,隻是又重複了一遍:“陛下明察!”


    這人真是封死了自己所有退路,不知情的人完全可以說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然而這屋中,哪個是徹頭徹尾不知情的?王放要保住她,這個石柯就必須頂上誣蔑上級的罪名,若是王放不保她……他也會死的很慘吧,因為畢竟是今上欽點的院判,以今上的性子,還輪不到一個小小的醫士來教訓。


    羅敷這般想著,心情好不到哪裏去,王放明擺著是說給她聽的。


    她閉了閉眼,隻願頃刻間回到玉霄山去。到底是從哪裏惹來這麽多事端,她一念之下造了多少孽啊。


    王放本想回身取個折中的法子,眸光卻多留了須臾。


    她鬥篷下的青衣水跡未幹,簪子也取下了,墨汁一樣的長發潑散在肩上,難得不顯淩亂。她用手背掩著鼻子打了個噴嚏,籠了籠高高的領子,上麵一圈輕盈的絨毛擦著臉頰,映著兩鬢垂下的青絲,猶如雪地裏生了株半謝的花。那蒼白的臉容不像他初次見她時的圓潤,微闔的眼簾下漏了些琥珀色的光暈,他毫不費力就分辨出其中不加掩飾的無措。


    王放道:“拖下去杖責五十,此後逐出太醫院。”


    羅敷來不及反應,就看到那個大膽的醫士被兩個河鼓衛架著拖向門口,嘴上大叫饒命,額頭磕在堅硬的地麵上拉出一道血印。


    她隱在袖子下的手交握著,骨節捏的泛白,心底的涼意漸漸蔓延到全身。


    “秦夫人是朕提到太醫院南廳的人,望諸位記著。”王放轉向卞巨頷首,卞巨行禮後帶領河鼓衛走出房門。


    秋風灌進屋子,吹得發絲衣襟翻飛,王放站在羅敷正前方,擋住些許寒意充沛的風。


    “秦夫人不給這兩位做個解釋?”


    羅敷穩了穩聲線,低低道:“我去禦藥局時,進過藥庫查看,並未發覺有人。應就是那時身上沾了花粉,又淋了雨,脫去外袍時弄得地下一灘水……就是這樣。”


    兩位醫官有了前車之鑒,喏喏稱是,不住磕頭謝罪。


    王放又道:“既如此就散了,今日朕不想追究你們訕謗上峰之罪。”隨即話鋒一轉,“秦夫人,長公主的脈案今後就勞你費心了。”


    說罷,他揮袖令羽林衛逐兩人出去,自己緩步跨出門檻趕往含光殿。那襲黑色的禮袍滿是肅殺之色,祥雲紋路熠熠生輝,仿若扶桑處的東君。


    羅敷本覺得今天她這屋門會一直打開,可現在卻於她眼皮底下闔上。她在這寂靜中獨自站了一會兒,無意識地走到桌前,掀開了藥箱的蓋子,刹那間拉回了神誌。


    她那串瑩綠的水晶手鏈不見了!


    廣袖拂過桌案的畫麵猶曆曆在目,王放在那一彈指的功夫已拿走了箱中能追溯到她家門的特殊手鏈。


    她扶著藥櫃,真正不知如何是好。


    半夜羅敷從床上爬下來找水喝,冰涼的瓷杯讓手心的滾燙降了些許,她用手腕試了試額頭的溫度,果然是起燒了。


    第二天早上她窩在被子裏起不來,明繡急的滿頭大汗,羅敷閉著眼睛摸了下脈,抱著竹夫人翻個身,讓她照著桌上的藥方熬藥去。


    明繡端來濃稠的藥汁,道:“女郎昨日回來的不算晚,怎麽淋成那樣,宮中難不成沒有給傘!”


    羅敷頭痛欲裂,深吸一口氣灌下全部的藥,然後發現高估了味覺的遲鈍性。她被自己開的方子苦得一張臉都皺了起來,讓明繡去舀點蜂蜜水除除味道,侍女的小嘴喋喋不休:


    “女郎昨天睡覺前有力氣寫藥方,卻沒力氣喚我給您煎藥麽!真是……快躺下吧,別又受涼了,捂出一身汗才好。過一個時辰用午飯,女郎想吃什麽我去做。”


    羅敷不答她,昏昏沉沉地縮在帳子裏,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昨天的事情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轉,潛入宮廷竊藥的刺客,謀劃已久的匈奴暗衛,守株待兔的上值親軍,還有集體要拖她下水的下屬們。發燒後的身體懶於動彈,思維卻依舊在運行,她握著被角一根根地數著自己的手指,蘇桓的命危在旦夕,宇文氏在北麵狼子野心……曾經她以為這些名字不會再直接出現在她的耳朵裏,可是就在昨天,她已經確確實實地被卷了進去。


    在一群人的監視下被卷進了匈奴的一灘渾水。


    北邊的形勢成了這樣,她在袖手旁觀和挺身而出之間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順水推舟,她以為自己是見機行事,但用了一整晚得出了個並不後悔的結論。


    誰能真的不計較自己受過的傷害?她做不到祖母和師父說的那樣做個閑散人等。明都雖遠隔萬水千山,血緣仍然是斬不斷的紐帶,可惜她才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羅敷翻來覆去,最後的思緒全部定格在那容華清傲的男人俯身的那個瞬間。她看到他的眼睛黑得像沒有星月的子夜,看人時不刻意帶鋒芒,卻令人恍惚置身冰川雪原。


    他彎腰的時候似乎是笑了一下,撥開她的鬥篷時,好像很樂於見到她緊張得要命的樣子。


    王放替她重新係上被刺客拉斷的藥囊,在警告之後公然包庇她足夠掉好幾個腦袋的罪行,以此公示她今後的路會暢通很多,但為什麽要扯上長公主呢?是表明她受重視的托詞?


    羅敷在心裏過了好幾個來回,終於一頭栽進夢鄉裏。


    回籠覺睡得極不踏實,她夢見了幼時從馬車裏下來,踩在王府門前的青石板路上的情景,和那一段長住宮中異常久遠的悲傷記憶。


    他們認為她大約都想不起來了,但她記事很早,並且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父親寬厚的、足夠扛起她的肩膀,和母親用西涼話溫柔的低語。


    這麽長的時間裏,她自己覺得忘得差不多,原來那隻是假象而已。


    午膳後藥局來了人,羅敷閉門謝客,隻叫官舍的皂隸把門房裏準備好的幾包藥劑送給門外等待的小廝,自己迷迷糊糊地拿勺子挖著冰糖雪梨,幾次都心不在焉地遞到了鼻子上。


    七天的休沐被她這般耗去了三日,第四天她能走動走動了,隻是鼻音有些重,思慮過度的腦袋也還是不舒服。下午她在種滿修竹的庭中散步消食,前院明繡跑過來說宮裏有人來傳旨,讓她即刻趕去宮內。


    涼風迎麵吹來很是提神,牽馬的中官見了她立刻下拜,羅敷默默一退,未問什麽話,拎著藥箱上了馬車。


    三日的風平浪靜已然給足了她麵子,人前的戲演完,便是要人後做工了。


    官舍離宮門很近,她隨著內侍交了牌子,一路慢慢地走入皇宮側門,沿途清清寂寂,連凋零的黃葉都沒有幾片,灑掃的宮人動作很迅速,仿佛要把深秋的寒意從表麵上剝去一層,隻留下道旁蒼鬱的翠鬆碧柏。


    內侍性子謹慎低頭引路,羅敷比他還沉得住氣,或者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半裏的路程嘴都沒動過一次。


    雕梁畫棟在眼前閃過,她不大認路,卻也發現這不是去值所或今上寢殿的路,反而是往西麵去。


    第66章 話梅


    內侍心中疑惑,以前帶了人往宮裏來,別人都是掏出幾兩銀子問這問那,恨不得把貴人們的心思摸個透亮,生怕得罪萬一,這秦夫人倒讓他無用武之地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和平日一樣進宮當差。


    “秦夫人,前麵是昭懿長公主的流玉宮,陛下讓您去為公主請脈。先前小人奉聖命未告知院判所去何處,現下給大人陪個不是。”


    羅敷聽著這宦官毫無歉意的客套話,淡淡點了點頭,惜字如金地道聲“有勞”,依舊不問任何有關聖意的事。


    內侍居高臨下的語調忽而變得謙恭:“小人這就回去複命了,秦夫人跟著出來接您的那位嬤嬤就行。”


    他腳下生風,好像一刻也不能多待,轉眼就沒了影子。羅敷獨自一人站在台階上,眼皮雖重,也不由細細地打量起這座流玉宮來。


    主殿一磚一瓦均裝飾極為精致,飛閣流丹,朱漆嵌金,殿前一方不大的水池,竟有幾朵粉露欲泣的菡萏亭亭立在碧波之上。想來齊宮下就是溫泉脈,宮殿中引了溫泉水,才夠資格金嬌玉貴地養著過了時令的花卉。羅敷沒來洛陽時就聽說洛陽定都費了很大力氣修建宮室,做了半月的官都在值所足不出戶,今日才得以好好地看一看人們口中的奢侈景象。


    掌事宮女希音站在宮門口目送小黃門走遠,屈膝溫和道:“秦夫人快些吧,公主等候您多時了。”


    羅敷縱有千般猜測,也按捺下心性道:“讓殿下久等,是下官罪過。”


    希音將她帶入外殿自己進去通報,不多時裏麵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叫喚:“是那個太醫院的阿姊呀!嬤嬤快點讓她進來,皇兄讓我等著呢!”


    孩子的聲音如同早春剛抽出的柳芽般嬌嫩,羅敷突然就放下了心。她嘴角微微地翹起,帶著一身露水走進了暖閣。


    暖閣裏彌漫荷花清雅的芬芳,想必宮人們把池塘裏的花采了一部分燃在了香筒內。這個季節把菡萏放入熏香,聞著不免清冷,但可能地下是有溫泉的緣故,不僅宮人穿的較少,連小公主也看著像是個不怕冷的。


    水晶簾後是一方不高的幾案,案後置了個小繡墩,上麵俏生生站著個小人,正趴在桌麵寫寫畫畫。孩子身上熱氣足,鵝黃的小衫子挽了半截袖口,粉白圓潤的胳膊全露出來了,還濺了幾滴烏黑烏黑的墨汁。


    希音肅著臉道:“殿下不可以這樣見客,您方才跟奴婢怎麽說的?快把袖子放下來!”


    初靄嘟著嘴自己拉袖子,沒人過來幫她,她就自己一截一截地放,右手還攥著開叉滴墨的筆,衣袖很快就慘不忍睹了。


    希音揉著太陽穴歎氣,陛下向來不許小公主命令別人做這類小事,她們光看著幹著急了,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去幫忙,殿下反而不樂意。


    初靄弄好了衣裳,扶著案沿跳下繡墩,那書案被她推得吱呀一下偏移半分,宮女眼疾手快地物歸原處。


    羅敷站在簾子那兒還沒行禮,眼看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女郎三兩步奔到她跟前來,將墨水抹了她半幅裙子。


    她蹲下身摸摸孩子的頭,對希音道:“下官前日著了涼,小殿下得離的遠些才好,不然過了病氣。”


    希音露出個艱難的神情:“秦夫人可否想想辦法?殿下見到合眼緣的人就拉不開了。”


    羅敷不太會對付小孩子,道:“小殿下坐到桌子後麵去,下官替殿下看看脈吧。”


    初靄拿她絲質的裙擺蹭著臉,拉著腰帶上係著的玉佩搖啊搖,就是不理她。


    “下官看看公主最近有沒有長胖好不好?”


    初靄眯著黑溜溜的大眼睛,老神在在地道:“哥哥說雲雲長胖點才好呢,阿姊你別看我這個了。”


    羅敷任她玩著玉佩糟蹋裙子,想了一會兒用誘惑的口吻道:“雲雲在寫字麽?可不可以帶阿姊過去看一看?”


    初靄眼睛一亮,拽著她的腰帶拖著走到幾案後邊,把扔在硯台上的筆往她手裏一塞:


    “阿姊能不能替我寫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很少的,一下子就能寫完!”


    她嘩啦啦地把筆架後的書一股腦翻了出來,尋到折了一角的幾頁紙,指著圈出來的詞語詩句哀求地望著羅敷,眼神和山林裏的小鹿一模一樣。


    羅敷僵硬地抓著筆,盡量柔聲道:“既然一下就能寫完,小殿下更要自己寫了,不然陛下要生氣的。”


    初靄瞟她一眼,“阿姊不要和皇兄說嘛。”一隻胖胖的小手還按著她的手指防止她鬆開筆杆。


    羅敷哭笑不得,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隻得道:“阿姊先幫小殿下寫幾句,然後小殿下答應阿姊坐下來,這樣行麽?陛下讓阿姊為小殿下診脈,阿姊一定要完成任務的。”


    她終於明白劉可柔成日的抱怨從何而來了,小方脈的禦醫就他一位,少不得被煩的一個頭兩個大。這下她跟他同病相憐,以後上下級互相關照,真是一派和諧。


    初靄眼巴巴地看著她,甩甩酸疼的胳膊,兩腳一蹬坐到了希音剛換下的竹椅上。一旁希音微不可見地點頭,示意這法子可行。


    羅敷提筆在那張寫了一半的雲紋紙上試了試墨。這張紙好好的被劃拉出一道極長的墨跡,肯定是不能看了,她在上麵寫什麽應該也不妨礙,反正小公主要交差,多半要新寫一張……如果她懂得不能拿這個交差的話。


    “阿姊坐!”


    初靄得了幫手,殷勤地把她原先踩過的繡墩拖到羅敷身後,用力扯著她的衣服讓她也坐下。


    羅敷一挨到凳子差點彈起來,這繡墩也太冷了!可一看小公主笑眯眯心滿意足的表情,又不好推拒,隻能硬著頭皮粘在瓷麵上。


    繡墩裏的涼氣一絲絲地往上冒,從鏤空的表麵滲入肌骨,羅敷頃刻之間就察覺出不對。這樣重的寒氣她一個成年人都受不了,小孩子是怎麽站在上麵那麽長時間的?難道……


    她決定待會好好查一查小公主的身體。


    明水苑落木蕭蕭,鳥雀呼晴,樊七引內侍到亭中複命。


    初露雲隙的日光為亭中人月白的衣袍鍍上一層淡金,愈發襯得身姿挺拔,烏發如檀。


    內侍躬身道:“陛下,小的按您的意思帶秦夫人進宮,大人一路上皆未開口問詢,神色也還從容。”


    樊七又想起一事:“院判可曾給你銀錢?”


    內侍慌張道:“小的不敢,秦夫人也著實沒有這個心思。”得了付都知的眼色,才飛快地離開明水苑。


    王放對著一汪湛湛碧水,慢慢道:“她裝的倒是得心應手。就不知……”


    樊七緊著接道:“陛下可是要去流玉宮?今早答應了小殿下的。”


    王放不語,兀自走出亭子朝西方去。


    流玉宮此時一片熱鬧,宮女奉上佳茗,羅敷好不容易用左手摸到了孩子的手腕,右手被盯得一陣不自在。


    初靄目不轉睛地看她寫字,伸長脖子不時誇上一兩句:“阿姊寫字真好看啊,別抄這個了,我都抄好幾十遍了……阿姊寫點別的行麽,皇兄上次罰了我默寫三十遍啊,手好痛。還有那個什麽楞嚴經,我字都認不全……”


    羅敷很想跟她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寫過字了,在藥局選拔醫師之後才稍微注意下筆的速度。她不禁回憶起像這孩子這麽大的年紀,師父也要求很嚴地讓她臨摹他的字跡,徹底抹去在宮中沾染的筆鋒,先學隸,再學楷,以至於那天在侯府被王放一語道破。


    暖閣采光很好,偶爾抬起頭就可以看到枝葉茂密的樹後亮著一輪太陽。花窗微開,風語絮絮,潔白的杯底壓著檀木光滑素淨的黑,水漏的計時聲隱沒在悅耳的鳥鳴裏,無人發覺牆角的日影移得很快。


    羅敷一邊寫一邊低聲道:“陛下是為公主好。嗯……公主還小,以後字會寫的越來越漂亮,才不枉公主生的這麽可愛。”


    她的聲音穿插在荷花的香氣裏顯得格外安恬,初靄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右手乖乖地放在紙鎮邊,上頭搭著三根白皙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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