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轉身答道:“自從上次秦夫人給公主寫了些字,公主每次都要她寫個幾句……秦夫人今日勞累,就隨口問公主能不能把二十四詩品默一段,公主就寫了《委曲》和《實境》兩段。”


    所有宮人都下去後,一個冷峻矯健的身影出現在室內。


    王放坐在案後,眸子清冷如夜,手中一支硬毫揮揮灑灑,片刻後拋給了麵前的人。


    “告訴櫟州知州,方氏南下讓他多留著些心,該怎麽與越藩交差,讓他自己好好掂量。”


    卞巨領了命,臉上又是另一種躊躇不定。


    王放道:“說。”


    卞巨道:“陛下明知秦夫人牽扯到藥庫失竊一事,為何卻放過她,還讓她主管公主殿下的病情?陛下是否……覺得其人身份有異,於是才暫且不動她?”


    那日今上對院判所說的話他一字不漏地全聽了進去,說秦夫人與進宮竊藥並放倒十幾名羽林衛的匈奴暗衛無關,恐怕是自欺欺人。按今上的性子,他不說出來,多半後麵有更狠的招在等著。


    王放本不想解釋,卻輕敲著案麵的花紋道:“卞巨,你見過朕在身份一詞上思慮過多麽?”


    他袖中的手指似乎摩挲著什麽東西,淺淺的光暈從指縫裏透出來,像是春日的湖光。


    卞巨一愣,大著膽子道:“可是因為羅敷是北朝……”


    王放對他隱去的下文不置可否,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緩緩道:“十多年前,朕被先帝送往陸家軍中曆練,陸將軍當時正值壯年,朕稍有不達他要求的地方,他就使出渾身解數責罰,宣澤替朕求情,也一並被綁到大營外。然而朕第一次被人帶上戰場,將軍替朕擋了一刀,從此身子就敗了,到了承奉三十二年,更是連下床都困難。”


    卞巨不敢在這一段塵封的往事中插話。承奉三十二年後的顯貴陸家隻是一個過去的傳說罷了,誰也不會再回眺他們打了多少勝仗,誰也不會再提起鎮國大將軍這個封號。謀反二字猶如千鈞大石,重重壓在洛陽的城頭之上。


    但是今上此時提起陸家是何意?


    “朕監國時曾在先帝病榻前立過誓,陸家但凡有一個血緣之親在世,朕此生都不會動他們。”


    卞巨怔住。


    新任的左院判也不姓陸啊?再說陸家除了那位改了姓的和親公主,哪裏有餘下的沾親帶故的人?他把洛陽跟陸家結親的大族都在腦子裏快速翻了一遍,陸氏子弟單薄,當時又夷了三族,好像真的找不出一個血緣之親來。


    那時今上立誓,應是故意要違逆先帝的意思,存心要看先帝帶著丁點愧疚又無力斥責的樣子。


    王放道:“統領還有其他要事?”


    卞巨隨機應變的本事格外高強,躬身一禮,頃刻間消失在殿中。


    寢宮內因公主移駕燃著菡萏冷香,嫋嫋地竄入鼻端。王放按著眉心低下頭,手中的筆卻冷不防停住了。


    剛才紙上在談話間無意識地多出幾個草字。他雪白的袖口微微一動,數顆水晶被手指貼得溫熱,光滑圓潤的觸感壓著肌膚,又生出一絲舒適的涼意。


    他終究沒有把這頁揭去,而是蘸了淡墨,繼續接下那兩行字。


    ……力之於時,聲之於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十月廿三,太醫院下轄的所有醫丁和醫士都來到太醫署,參加三年一次的大考。 此次考試有兩位院判、三名禦醫和若幹吏目監考,七十多人被分到四處,官署被清理一空。日頭甚好,偌大的院子便做了考場,與屋內裏應外合。


    羅敷早早地來到屋內監考一群醫學生,他們平日在城西太醫院開設的學堂裏學習各科典籍,很少真正地到千步廊來。屋裏的學生都是最大醫戶的子弟,為了得一個不受風吹日曬的考試環境,家中長輩打點禮部也都花了不少精力。


    辰時的鼓點一敲,堂下嘰嘰喳喳的議論霎時停了,換做紙張嘩啦啦的響聲。學生們或抓耳撓腮,或胸有成竹,羅敷繃著一副好奇又不想被瞧出來的神情,從主考官的席位上走下來巡視。試卷出自禮部,也不知道是誰出的,她選定了一個專注的考生,悄悄走到他一旁看他寫題。


    那考生寫得好好的,突然發現白色的試卷上多出一塊陰影來,愣愣地抬起頭,而後“啊”地嚇了一大跳。整個考場的目光立刻就集中在了羅敷身上。


    她有點慚愧,安慰學生道:“我隻是隨便看看,不料妨礙你了。對不住,你繼續寫吧。”


    其他考生眼色複雜地左看右看,羅敷清清嗓子:“大家都寫自己的,題量比較多,需要抓緊時間。”


    她第二道關於火針刺法的針灸題還沒看到一半便被趕走了,心裏很是不甘,遂狀似無意地晃到最後一排去看香燭燃了多少,順便瞅幾眼考生的答法。


    這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端端正正地寫著“麻油滿盞,燈草令多如大指許,叢其燈火燒針”,那邊一個弱冠之年的青年磕磕絆絆地默寫“先令他人燒針,醫者臨時用之”,而離她最近的胖子在念念有詞““以針置火中分熱,於三裏穴,刺之微見血”……全部都是僵硬死板地往書裏套原句。


    羅敷失望地轉向下一題,正是她擅長的辨證施治。不得不說題目出的很有水平,從第三題開始,試卷成了一個整體,環環相接,均是針對一個病人。例如某地某人二月上旬得某病,給出指定藥材,令諸生在三月前使其大體康複,並要求寫出用猛藥的後果。此種後果會成為夏季的病因,接連下一題便是令考生在夏秋時節徹底讓病人康複。


    采取不同的方法可能會導致不同的後果,考生們得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診治方法一路寫來。最難的是控製藥效和時間,如果哪一個人超常發揮,在一月內就把病給一次性解決了,那後麵的題當然是空白。她覺得這份試卷的出題人說不定能和她師父說上話,這訓練的方式實在太像了,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時候在玉霄山上過的年月。


    羅敷盯上了幾個埋頭寫題的學生,他們答的都不錯,可還是離她的標準尚有一段距離。她自己也一題題地在腦子裏依次做過,有的地方也拿不準,就知這考驗的是醫師們的處理手段和應變,把學過的理由變成實際說清,成效倒是次要的。


    香很快燃了一半,考生們的額上逐漸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衣袖在桌麵上摩擦的動靜越來越大,像一群精力充沛的蠶蟲在啃食桑葉。她揉了揉眼睛,剛想回到考官席上撿本書看,堂屋的門卻倏然被推開了。


    劉可柔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對她道:“秦夫人,外麵有人找,我先代你在這看一會兒。”


    羅敷疑惑問道:“什麽人?在院子裏?”


    劉可柔一手拍上背後一個不老實的腦袋:“亂看什麽!你家裏花錢讓你在屋裏考,可不是讓你捧回個作弊美名的!”又和氣道:“許是方公子的長隨,可能是從前見過一次,麵熟。”


    提到方家,羅敷便不得不想起司嚴和她說過的“要事”,瞪了無辜的劉可柔一眼。對方何等玲瓏人物,自從上次他叫她到司嚴房裏議事,得知談的卻並非自己口中的“考評”,便立即澄清是院使要他這麽跟院判說的——大家都以為商談的是考試評級,所以他自己也沒多想。然院判從裏麵出來時怒形於色,他一時間就想了十個八個法子打算維持和院判來之不易的關係。


    羅敷這幾天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的,她不相信劉可柔對司嚴為什麽喊她的事情一點也不知情。此時她道了聲謝,便徑直走出了堂屋,留劉可柔一人整治欺負她眼神不好想趁機交頭接耳的年輕學生。


    “進考場搜得那麽嚴,你們還跟個沒事人似的在考場上唧唧歪歪,莫非是覺得太醫院的考試比不上科舉一人一間房?真夠給你們家族丟臉!”


    穿過擺著幾十張桌椅的庭院,大門外寒風颯颯,卻不見什麽長隨。以後那個熱心下屬說的話羅敷再也不信了。


    方瓊站在一株高大的晚桂下,身形清減了不少,精致的眉眼處微微疲倦。


    他清雋雍容的氣質其實和王放有些像,但多了幾分天生的風流,如今奔波的風塵之色愈顯,好像瑤池仙境裏的公子把自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人間紛擾的煙火裏。


    奪去了小侯爺的稱呼,他是個純粹的商人,讓羅敷可以敏銳地察覺到他在這兩個月裏的變化。她上一麵見這個人還是在侯府中,那時他半邊衣袖都被鮮血染紅了,卻決然不回頭看一眼,想必被從小到大的摯友傷透了心。


    方瓊見人來到幾步外,按了按眉心道:“秦夫人不必責怪淩禦醫,我讓長隨退下備車去了。我長話短說,方氏決意南下一趟,須帶數名太醫院的在值醫官沿官道渡郢水,經過渝、櫟兩州和季陽府去南海教化地方。方氏已不在朝中行走,但各地惠民藥局都剛剛起步,此時決不能出差錯。司院判和你談過,我怕你聽不進去,又兼此事幹係重大,於是順路來了官署。”


    這個理由羅敷姑且就相信了,她想起與端陽侯府一簽完合同,渝州就送來了大批的免費藥材,千裏之遙,方氏確然投入了很大手筆。現在沒了爵位的撐腰,方瓊要親自走一次南邊,是在情理之中。


    “公子對惠民藥局看得為何這般重?”


    “家父遺願。”


    遺願?方繼可是死在她麵前的,她怎麽不知道還有這個遺囑?


    她笑道:“公子是至孝之人,老侯爺平生樂施好善,不管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能憂國憂民,實乃國朝之幸。記得方公子和我說起方氏要扶持藥局的事情,還是二月份,一眨眼都這麽久了。有公子這般勤勉,老侯爺應也無憾。”


    方瓊立在她麵前,聽她煞有介事地說完,輕飄飄道:“國朝?”


    隻這兩個字,就扼殺了羅敷所有試探的心。她一個從山上下來國籍不明的醫師,憑什麽說得出“國朝之幸”?弄得她趨炎附勢一樣。


    方瓊忽然不想給她一丁點麵子,輕扯嘴角道:“秦夫人大概不知道,我最不喜的就是被人旁敲側擊,尤其是這種拙劣的套話。還是你認為,我不清楚你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麽?”


    羅敷尷尬地道:“對不住,我沒有別的意思,冒犯公子了。”


    樹葉隨風飄落在地上,他看著她雖窘迫卻依舊坦誠的眼睛,心中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麽就說道:


    “扶持藥局是我五年前就有的想法,父親一直反對我經商,到明光三年才鬆口。我自認為做好的事,他不一定認為好,但僅有的一點共識,我必須盡力守住。秦夫人,你應該了解這種感覺。”


    羅敷聞言一怔,方瓊話鋒突轉,但她字字都能聽懂。他從說第一個字開始,就沒有欺騙過她,縱然都是些不好聽的話。


    “我向陛下要了太醫院三個人,除你之外,還有張、餘兩位禦醫。此去數月,官署的職務由這次考評提拔的新禦醫補缺,等明年回來你們再內部調整。”


    羅敷拽了一片葉子在手中揉著,“公子既然不喜歡聽我迂回說話,那麽我是否可以問問,除了公子所提的考察各地的惠民藥局外,陛下還布下了什麽任務?”


    方瓊眯了眯鳳目,“我還真沒想到秦夫人實話實說到這個地步。陛下確實下了指令,但秦夫人覺得,我會告訴一個僅僅有所牽扯的外人麽?”


    羅敷側首環顧四周,考生們在前院頂著太陽大寫特寫,院牆外遠遠地停了一架馬車,上麵用銀線繪著方氏的冬青木族徽。


    “眼下沒有旁人,公子若是仔細想想,告訴我並沒有什麽壞處。我知道的當然不算多,卻與其他醫官比起來綽綽有餘,到時候不是……”


    方瓊打斷她的循循善誘,沉聲道:“羅敷,我希望你能明白,日後我們若是告訴你,絕不是因你口中的無絲毫壞處。通常對於殷勤過頭的人,你難不知用完了滅口才是最好的方法?”


    羅敷黑著臉道:“好像是啊。公子就當我沒問吧,咱們都清靜清靜。”


    方瓊冷笑道:“我做世子時就不指望你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現在連行禮都免了,你莫要告訴我今日請你出來說話還是唐突了你。”


    “啊,自然不會,絕對是我唐突了公子。”她極其順溜地接上,轉身就要回去。


    “站住。”


    羅敷停住腳步,望著他鐵青的臉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方瓊靜默著等她開口服軟。


    羅敷皺眉道:“對不住,公子還有事麽?”見他隻在風裏孤零零地站著,臉上看不清是什麽表情,終於說了句:“我知曉公子這兩月來肯定過得不順心,但不管外人怎麽說,反正公子有自己認定的原則。經商竟侯爺遺願是其一,陛下和公子的情誼也是其一,其餘的我日後再不會問了,公子放心。”


    方瓊一頓,將要出口諷刺的話在嗓子裏繞了幾圈,在她清泠泠的聲音裏消失無蹤。


    “家父年輕時的誌向便是懸壺濟世。他從未和我說過,可當我從軍中回京開府另住,事事不順,惟有此事他未曾徹底阻攔。羅敷,你那天應該已看出他沉屙多年,心病甚重,這些年他做的事,我無法用僅僅十幾個惠民藥局來彌補,但他一定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落得那樣一個結果,我別無他法,隻能事後讓他得一個安生。”


    他的語氣如同一條緩緩流淌的河,冷靜中帶著一絲隱隱的悲戚。


    羅敷不太會安慰人,但她想方瓊素來對別人不冷不熱的,卻對她不加掩飾地道來家裏私事,估計真的是很傷心才對。


    “公子說的我都明白,我會讓醫官們好好協助方氏的,不會想其他。”


    方瓊見目的已經達到,薄唇彎了彎,狀似不經意地道:


    “秦夫人家裏還有長輩麽?”


    他的嗓音極為好聽,略夾了些沙啞,顯得十分柔和悵然。羅敷愣愣地就要答,驀地反應過來,張嘴道:


    “沒有了。”


    方瓊眉梢一揚,漆黑的瞳孔流出點笑意,“這樣麽。我方才說秦夫人了解我的感受,竟是信口開河了。”


    羅敷難堪地圓場道:“逝者的意願若能完成,自是要盡最大努力。家師在世時對我要求極嚴,那時年少不更事天天埋怨,時至今日才懂得長輩都是在為你打算。師父希望我憑一技之長過得好,他隻有這一個遺願罷了,這也是我的心願。”


    方瓊笑道:“沒有人和秦夫人說過……你時至今日還是少不更事麽?”


    羅敷瞠目結舌,他到底要表達什麽?


    方瓊屈起兩根手指抵在下巴上又放下,像隻在思考的狐狸,“還有一事,十九郎……陛下讓你在冬至前後去幾位大人家看診,第一個就是肖侍郎家的千金,這個你比較熟。第二個是定國公府,其餘若忙不過來,可叫禦醫替你去。”


    羅敷問道:“這是朝臣要開始摸清太醫院情況了麽?”


    方瓊不應,又恢複了清傲態度,頷首道:“打擾秦夫人了,府中還有事處理,容在下先走一步。”


    他走出丈許遠,羅敷方記起壓在心底的話,高聲道:


    “陛下一直很擔心公子的傷,我跟陛下說公子無事,今日看來果真無事。”


    方瓊背影漸遠,他登上馬車,撩起素色布簾望了她一眼,隨後安穩地坐進車內。


    陽光安恬地灑進玻璃窗,他看著月白輕煙羅上漣漪般的光暈,許久不曾試著揣摩另一個人的心思。


    王放與他的關係沒有疏遠太多,她為什麽慶幸呢?


    連他自己都不慶幸。


    第68章 敗家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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