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染著露水,洗去一切塵埃,棉絮般的雲霧也漸漸散開,肺裏吸入的寒氣猶如化為實體,針紮似的難受。她把頭埋在他的頸下,急促地呼吸著,傷口因為緊張又開始流血,一束濕潤的紅色自他的後領鑽了進去,沿著脊背往下滾落,一滴接著一滴。


    王放溫和道:“別怕,放鬆一些。”


    她再也不會信他了,太假了,她無聲地抱怨。


    黑衣刺客的麵巾出現在頭頂上,王放仿若欲提氣往上攀,剛一動,抓住岩石的左手就被狠狠地踩住了。


    那隻腳停在他的手腕上,而後一碾,細微的骨節碰撞聲讓人頭皮發麻,羅敷猛然抬頭,卻被一隻手擋住眼睛。


    “別看。”


    刺客把玩著劍柄,頗有興趣地道:“想不到陛下這般憐香惜玉,可惜啊,咱們也要吃飯,不能跟上頭交不了差。陛下要是做了鬼,可千萬別來找咱們兄弟啊——”


    那一劍剛要砍到蒼白的腕上,首領忽地大叫道:“慢!”


    劍刃便停了須臾。


    就在這片刻的時間內,王放唇角微揚,足下一蹬山岩,換了隻手撐住石壁,身法靈活似出林之鳥,帶著人消失在半散的雲霧裏。


    執劍的刺客被一把推出丈許遠,不明就裏地看著他,正要詢問,首領一掌拍在大石上,迸出幾塊碎片。


    他冷笑道:“你們還真以為他這樣的人能對一個女人好?隻怕兵符就在那女人身上,他才這般緊張!連我都差點騙過了,果然……”


    刺客們回想所見所聞,竟真是這個理,不由一個個麵麵相覷。


    首領捏住右手,大恨道:“你們都沒腦子麽?還不快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話音剛落,幾條人影就翻下峭壁,陷入白茫茫的霧氣中。


    方才那名執劍的刺客喏喏道:“這一麵最陡,某踩斷了他手腕,他還要帶著不會武功的女人,想是摔下去了……”


    “掉下去?”首領咬牙切齒地道,“你若掉下去連一個字都不吭?陸氏兵符一定就在她身上,今日不給我找到,我先拿你祭奠死去的弟兄!”


    王放一路攀下,饒是先前看過路線,背著個人也很吃力,何況如今隻有左手能用。上方傳來稀稀拉拉的攢動聲,繩索和藤條在摩擦,是有人跟來了,還不止一個。他的左手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隻銀色的手套,在粗壯的藤條上滑行分外省力。


    羅敷自從改了個姿勢就更加心神不寧,幸好看不清底下,否則她肯定胳膊一軟就投胎轉世去了。


    “你的手還行嗎?剛剛骨頭是不是裂了?”她在他耳旁急切地問。


    他的聲音終於有了些許喘息,“隻是脫臼,待會接上便好。”


    羅敷縱有千言萬語,這時也不好讓他分心,感到自己的身子不斷下降,越來越快,過了約莫有一刻鍾,那些人還沒追上來,而眼前的景物已非常清晰了。


    雲霧的阻擋作用到此為止。


    羅敷想起在江上遠眺時的情景,原來這山崖並不很高,隻是因為站在山頂看不透霧氣,才讓人感覺如臨萬丈深淵。王放差不多曲曲折折地經過一大半的高度,最後在一棵斜出的矮鬆枝椏上停下。


    他動了動手臂,羅敷自覺地從他背上下來,右手都僵硬了,還是不敢鬆開他脖子一絲一毫,小心翼翼地踩在鬆樹虯結的根上。冷風吹過,她在降落中凍麻的皮膚開始針刺般的疼,人一鬆懈下來,感官就變得分外敏銳,不禁從鼻子裏極輕地哼了一聲。


    王放的體力比她好太多,果真是軍營裏才能練出來的一副身子骨。此時他倚在樹枝上歇了半息,被垂落發絲遮擋的眼裏現出愉悅的笑意,道:


    “阿姊看看腳底下,還有沒有力氣跳?”


    羅敷噎住了,一邊仰頭往上看有沒有人跟來,一邊忽略他的話:


    “陛下的手真的隻是脫臼?落地之後必需盡快醫治……”


    話音未落,骨節拉動的哢哢聲憑短促響起,她回頭時,王放的左手已經接上了。


    一個大夫混到現在這個份上,自己成了傷員,而病人過於萬能,實在太丟臉了。


    她的臉頰染上紅暈,總算有了點血色,期期艾艾地道:“接上了之後還需要保養一段時間的,最近都不可以提重物了。”


    王放挑眉,“阿姊學到正骨了?針灸學的怎麽樣?”


    羅敷被戳到小腰,一下子叫出來了:“你怎麽這樣!”


    王放忍不住偏頭笑了一陣,正色道:“覃先生沒教過你要虛心向學麽?明明自己就是隻通藥理,還不讓我說了。”


    “……”


    他執住她要離開的手,感到她全身都很涼,眉頭便蹙了起來。


    “聽好,下麵有個不淺的水潭,我先跳下去,在下麵接住你。”


    羅敷自知說不過他,就幹脆不開口,手指卻攥住他的衣角,怎麽也不撒手。


    王放歎了口氣,解釋道:“這個高度不會出事,我先前仔細看過地形,水深,我先下去是最安全的,也可以保證不讓你摔斷腿。”


    見她仍不說話,他朝前走了一步,示意她記牢跳下去的位置。


    羅敷順著他的靴底看下去,不知這高度有沒有十丈,下麵是一片窪地,高樹野草間,偌大的水潭像一隻碧藍的眼睛,在晨曦中泛著粼粼的波光。


    ……太高了,她說怕高,不是誆他的。她不能想象自己掉下去會喊出什麽慘不忍聞的東西,絕對是整個青台山都能聽到,到時候也不用刺客們花心思追了。


    “必需快。記住了?”


    羅敷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藤條沒有了,山壁也甚為光滑,要是上麵的人過一會兒找下來,那她就是想跳也沒機會了。她勉強點點頭,聲音有些抖:


    “不能……一起麽?”


    王放走到了最外麵的枝頭,向下巡視的目光在某處一凝,隨後道:“不能。你自己好好斟酌,是留在這還是隨我走。”


    他拉回那片衣袖,忽地腳下發力踏了步,羅敷乍然一沉,眼睜睜看著那根原本結實的樹枝從表麵裂開條縫隙,還在不斷擴大……


    她貼著刺人的鬆針,腿都要軟了,後背全是冷汗。


    王放伸手在她的眉心敲了敲,毫不遲疑地展臂躍下樹梢。


    羅敷捂著胳膊,戰戰兢兢地低頭看他越來越小的影子,撲通一聲,潭麵濺開一朵水花,過了許久才恢複平靜。


    可是他還沒有上來。


    她駐足在原地,一寸都不敢挪動,那條被王放弄出來的縫應景地即將形成一個漂亮的斷麵,好像是在嘲笑她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不過現在她做不得主,遲早得掉。


    羅敷覺得要被王放給逼瘋了。


    她沒有時間再淩亂得徹底一些,因為下一刻她腳底一空,人已勢不可擋地摔了下去。


    “啊!”


    第76章 火氣


    耳旁是刀刃般的狂風,喊了一嗓子就被風灌得閉上嘴,心也跟著身子往下墜。 她怕高、怕水,有朝一日竟不得不兩樣占全,身不由己地任人擺布。


    極速的降落中,耳膜和太陽穴都突突地跳,羅敷無法舒展四肢,在氣流中被壓得動彈不得。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怎麽呼吸,拚盡全力撐開眼皮看了一眼。


    周圍模糊的景物都飛快地移動,王放正從水裏冒出頭來,眼眸亮的驚人。他對上她的驚惶失措的視線,輕輕動了動嘴唇。


    羅敷看到他終於出現,突然就安心了一大截。


    這安心沒持續多久,“噗”地一聲巨響,冰冷刺骨的水流從四麵八方把她包圍住,她像一塊足有千斤的鐵毫無阻礙地往下沉。還沒從墜落的驚險中回過神,稠密的液體堵住口鼻,她嗆得在水中大力掙紮,卻隻是徒勞,隨著一串泡沫往潭底移去。


    過於繃緊的神經漸漸地鬆弛下來,羅敷意識到自己泡在深水裏,肺裏僅剩的空氣化成了氣泡,朝相反的地方遠離。把臉部浸到涼水中對她來說向來都是一件特別難以忍受的事,此時恐慌遠遠大於不適,她卻沒有一點辦法,魂飛魄散地閉著眼,手腳僵得如同木頭一樣。


    有那麽一刹那她真的以為自己不行了,直到一隻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後頸,扭轉了局勢,帶著她換了個方向往上遊去。


    “嘩啦!”


    王放好不容易將人拖出水麵,靠著石頭想要帶她遊到岸邊,卻發覺自己壓根動彈不了。


    羅敷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箍住他的腰,伏在他身前劇烈地咳喘著,像一隻瀕死的魚。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連左臂在流血都忘了,雙手爆發出的力氣驚人的大,幾乎要勒出一道印子來。


    薄薄的中衣下傳來她極低的體溫,王放的下巴擱在她滴水的發頂,騰出手慢慢地拍了拍她起伏的背,隨後停在那兒不動了。


    “沒事了。我帶你上去,嗯?”


    肩上蔓延開幾滴溫熱,和著潭水沿肌膚滑到背後,他心裏忽然被這濕漉漉的熱度牽得飄忽了一瞬。


    羅敷咳得精疲力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拾全了三魂七魄,渾身都在打顫。她倚著的身軀格外堅實,溫度也與周身初冬的潭水天差地別,暖和的要命,以至於她手腳並用地抱住了就再也不願意放開。


    王放抹去臉上的水跡,握住她的肩,低聲道:“潭水很冷,你這樣不行。”


    羅敷好一會兒才平複呼吸,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被水泡的疼痛,抽泣著呻.吟了一聲,收回了脫力的左手,另一邊仍沒有鬆開的意思。


    王放得以行動,費了一番功夫把她從水裏拔.出來,搬到潭邊茂密的草叢裏。他水性好,又十分耐得住寒冷,泡了一遭後靈台反倒更加清明,可羅敷這個拖後腿的就麻煩了。


    她剛才那一聲大叫,上麵的追兵應該聽見了,極有可能認為她摔下山,循聲趕來。


    陽光將殘餘的霧氣一掃而淨,穀底的氣溫比山頂好些,植被茂盛,土壤陰濕,羅敷沒緩過勁來,王放隻得扶著她半邊身子,道:


    “現在怎麽樣了?撐住樹幹。”


    她依言照做,捂著嘴咳嗽,風一吹,衣服都水淋淋地貼在皮膚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王放歎了口氣,“站好,把腳移過來。”


    他蹲下身,將她白色的中衣下擺放到手裏擰了幾把,瀝幹了水,羅敷紅著眼主動轉了個身,讓他把一圈都擰完。


    他的手指頓了頓,站起來冷冷道:“還得寸進尺了。”


    羅敷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時才放回去,對他的腹誹全湧到嘴邊,低低說了句。費力地彎腰把衣上的水都擠出來,衣服皺巴巴的,她朝他一瞟,對方卻一身清爽,那料子好像不沾水,隻有靴子後有不明顯的水跡。相比之下她簡直是個活靶子,從潭邊一路滴水滴過來,惹眼得不行。


    他淡淡道:“你剛剛說什麽?”


    羅敷立刻正色,“我說對不起……陛下既然知道這裏有個水潭,提前就計劃要從山崖上跳,”她打了個激靈,這個做法她下輩子也做不出,“那麽陛下的人應該在這裏接應吧?”


    王放沒有回答,隻說了聲“跟著”。她在後麵邁開大步,不禁感慨自己跳了崖落了水恢複得還這麽快,果真是給絕境逼出來的。


    前方道路崎嶇,羅敷隻顧腳下,冷不防一頭撞上棵樹幹,眼冒金星。


    王放聞聲回頭,卻見樹上掉下來個碩大的東西,啪地一下橫在兩人之間,羅敷捂著額頭張了張嘴,竟成功地把尖叫扼殺在喉嚨裏。


    他遞了隻手過來,緩緩道:“秦夫人好膽量。”


    羅敷的眼淚已經又快流下來了。


    地上的人摔得不成形,紅紅白白一片狼藉,料想是在從山頂被甩下來的過程中狠狠撞到了岩石上,被砸了個腦袋開花。幸虧是麵朝大地,她看不見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卻能從身形上隱約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黑色的衣服。


    是被王放拋下山的女刺客。


    她從旁邊繞過來,沒有接他的手,那股濃重的血腥味讓她掩住鼻子。王放垂下眼睫,三下五除二剝去女刺客外麵那層破損的衣物,露出裏麵白色的布料。


    ……所以他要她在山頂就把衣服給脫了?她想象了一下人家找到這具屍體時臉上的表情,真想鄭重表示自己就是沒命也不會搞成這麽淒慘的場景,可是眼下沒法挑,有一個人給她做替身就很好了,容不得挑三揀四。


    王放像看出她的不滿,把衣物團起來,遠遠地甩到草最多的地方去。


    “隻是權宜之計,做的很粗糙,不過能拖住他們一時半刻就夠了。你將就一下,以後若有更像的我就在你麵前處理。”


    羅敷完全不想和他交談了,半天才小聲道:“身形有點像沒錯,可是這個人好像比我高一點……”


    王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般來說,高出來的部分都是腿,所以我將刺客的腿骨都弄碎了,這樣便能混淆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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