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刺客挾持她,她腦中一片混亂,並未聽清其餘信息,有什麽線索一閃而過,她亦無力去回想了。


    “兵符並不在陸氏身上,審雨堂的人應也逼問不出。”


    “那為何要放火。”


    “殺人滅口。”


    她冷冷地道:”怕她偶然記起來,泄露消息給旁人?既然反鎖,那就是我外祖母自己已無求生之意,誰知道她清不清醒?審雨堂的人會沒有求證就下殺手?”


    理由模棱兩可,不怨她不信他。他做了那麽多讓她不值得相信的事,這一次,他更沒有理由讓她相信。


    王放原本不在意這些,但此時他明白,如果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就再無回旋的餘地了。


    他不願要那樣的結果,哪怕拖上一些時日。


    羅敷的眼前又浮現出山頂的情形,他在刺客麵前護著她,不讓她看被踩得脫臼的手腕,背著她一路飛馳……全是做給他們看的,他對她說不要害怕,也全是斬釘截鐵的利用。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是怎麽裝出那樣專注又溫柔的神態的呢?專注到她看了隻覺得傷心。


    他沒有必要了解她最討厭別人騙她,沒有必要知道她是不是傷心,也沒有必要對她坦言,可他當她是什麽人,他可以隨意擺布?


    車裏光線明亮,而她整個人都被裹在混沌中。


    羅敷拿過茶杯抿了口水,為聽了聽脈,道:“陛下拿到了兵符?”


    “沒有。”王放靜靜地說道,“陸氏兵符早就不知所蹤,說不定是埋在哪片戰場的地下。他們就是找到也沒有多少用處,人效忠的從來不是死物。”


    羅敷諷刺地笑了聲:“那麽陛下還舟車勞頓地跑過來?”


    王放沉默了須臾,道:“我來青台山是為祭拜。”


    她倚回了原處,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不必浪費口舌。


    王放繼續道:“審雨堂的幕後是越藩,十年前的陸家軍散落各方勢力囊中,他要直指京城清君側,總得有些人手,不是麽?京城裏尚存元氏餘黨,有一個兵符,便好做文章,聚齊了人馬,元氏首當其衝,畢竟當年是他們害的陸家軍人丁凋零。”


    羅敷道:“陛下這事倒願意告訴我了?”


    王放見她挑明了,無奈道:“我亦不知兵符在何處,這一點沒有騙你。我安排了人在你外祖母身邊,也是真的。”


    她擦掉眼淚,忍不住恨聲道:“那為什麽會這樣!我可以不管你騙了我哪些,可是難道連這一樣你所謂的真實,都不能保證讓她安全嗎?”


    王放斂住長睫,掩蓋眼中神色,等了一會兒,方道:“抱歉。”


    羅敷氣極反笑:“陛下何必對微臣說對不住,陛下連清君側都能跟我心平氣和地談,我還有什麽不滿的?”她嘴裏的藥味苦的要溢出來,說話也沒什麽氣勢,呼出的氣息是炙熱的,好像又要起燒。


    “陛下沒有拿到兵符,又暗示兵符在我身上,那一群刺客和幕後少不得認為外祖母和朝廷極為不和……陛下以祭拜之名而來卻一無所獲,當然要拉攏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陸氏後人。“她抿住幹燥的唇角,又喘了兩聲,“他們既然認定黎國公主與朝中不和,就是一個給他們反撲的好機會,聚齊殘部會更加容易。陛下要對我解釋的是不是這個?我現在頭暈得很,想到什麽就說了,陛下千萬不要怪罪。”


    一定還有別的緣故,可是她不想再深究了。整整一天都是他為她精心設計好的,讓她遲來一步進道觀,趁著夜色爬到山頂,給刺客透露他要他們知道的信息,然後等霧氣未散跳下去……他在潭水中抱著她時令她心安的體溫猶烙在肌膚裏,那是真真切切的,真切到她圍著被子,骨頭卻在散發著森然的寒意。


    她再也不想經曆這種可怕的感覺。


    “我沒有埋怨陛下的理由,說起來,陛下在江上送了我半程,又著人給我安排住處,我很感激。可是今後陛下不用再施這些恩惠,我受不起。”


    羅敷緩緩說完,拉開紗簾瞧了眼車外疾退的低矮房屋,陽光刺得瞳孔一陣緊縮,心也刺痛著蜷縮起來。


    王放遞給她一杯水,順勢握住她的欲掙脫的手,“你不必感激我。你心裏認定我居心莫測,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可我的恩惠也沒有那樣廉價。”


    羅敷鎖緊眉頭,風灌進車廂,她歇了片刻,將杯子利落地往背後的窗外一甩,還了個幹幹淨淨的瓷器給他。


    王放臉色極沉,“倒是我疏忽了,你原本就求著我談正事。”


    敢情她說的都不是正經事?


    羅敷微笑道:“陛下既承認自己不是好人,那麽我們現在什麽都可以聊。”


    王放倒了第二杯水。她淚痕未幹,眼角尚有晶瑩閃爍,蒼白的一張臉憔悴不堪,卻努力做出倔強的笑顏。


    要他生氣,其實並不是難事。


    他傾身,猛地將她連被子帶人拉到身前,捏著她下巴灌下去半杯水。她嗆得掩口大咳,身子軟軟地倒在榻沿,他拾起來貼在胸口,低頭咬牙道:


    “是啊,什麽都可以聊。阿姊,你欠了我幾條命,先說說怎麽還罷。”


    熟悉的心跳再次響在耳邊,羅敷被滾水燙了似的往外推他,奈何病中不得勁,被他壓在那兒又氣又慌地喊:


    “你還想讓我倒貼幾條?”


    王放把她圈在懷裏,他管不了那麽多,她要哭就哭罷,他擔著就是,他終於明白那越來越強的、無法抑製又若有所失的感情是什麽了。


    他滿意地笑了聲,撫著她垂落的發道:“我數的一共是四條命,阿姊想好了如何還?我目前的要求不過隻是問問你關於昨天發生的事,阿姊要是識時務,趕緊如實說了為好。”


    羅敷一口氣又沒抽上來,“哪裏來的四條!山頂上一次山洞裏一次……我說就是,陛下先放開啊!”


    於是又滿頭大汗地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


    王放今日是篤定要和她作對了,她一時弄不清,攥著被子靠在他肩膀的姿勢絲毫未動,失了血色的唇抖了抖,故作從容:


    “陛下問我怎麽看出那個喬裝的刺客的?事實上我沒時間考慮太多,當時進來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跟他走。”


    王放在頭頂上“嗯”了下,“難為你還記得我剛才問了什麽。”


    “他話中稱呼非常模糊,跟著我的話往下套,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河鼓衛何時對我這麽客氣過?他找我要東西要得太急了,可我哪有什麽東西交給他保自己命的,隻能拿瓶子充充數,他過來拿,我隻有……”她的左手從他手心裏脫出,攀上他的腕骨,三根指甲用盡全力往下一切,“這樣,趁機拿劍劃上一道。”


    王放不動聲色地道:“手筋斷了,你力道不小。”


    “河鼓衛的衣服都是黑色,原先沒看見上衣的血跡,後來迎著光一看,全是暗色的血,按理說這麽多從胸口冒出的血可以立刻致人死亡,他精神太好了些。”


    王放牽起一綹發絲,“你騙了他什麽?”


    她扯了嘴角,反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山洞的?沒聽到?”


    “原來在秦夫人眼裏,我一直是個躲在一旁看熱鬧的人。”


    她腹誹了一句小人,這句話她可分辨不出背後的意思,索性胡說道:“騙他兵符在你身上、你快要撐不住了出去搬救兵了、把我一個人扔這兒是因為覺得我是個累贅一無所用……”


    王放凝視著她翹起的睫毛,隻要再低一低,就可以碰到,“看來你師父沒有教過你怎麽誆人。”


    “說跟你翻臉了,大難臨頭各自——”她及時咬住舌尖,疼的眼淚又滴下來,臉掩在厚重的被麵裏,耳朵卻紅透了。


    真是作死啊。她難堪的要命,再也不能維持一副淡定樣子了,飛快地給自己找著借口,“……山頂上演的那一套總得圓得出來。”


    王放覆住她的前額,又熱了些許,他在她小巧的耳垂旁吹了吹,“沒關係,我不在意。”


    羅敷實在忍不了了,“陛下的戲可以到此為止,我不想再作陪了。”


    他的唇擦過她的光滑的額角,閉目道:“好。”


    感到她在被子裏又踢又蹬,領口的濕潤也蔓延到了鎖骨處,他將她抱得更緊,“好好休息,後日還要拜托你給一人診脈。”


    王放用目光細細地描摹她露出的側麵,和他記憶裏的一樣,那時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守著他的就是這一張恬靜的臉。


    那時他下意識拉住了她的手,而此刻他抱住了她。


    第79章 借宿


    馬車在梧城一家清靜的客棧停下,梧城是個大城,離京畿不遠,但外城這一片人流仍是稀少。


    羅敷扶著車壁下車,多虧了在軟榻上睡了一整天,雙腳落地才能站穩,但眼前還是暈眩了一陣。


    一個腰上未配刀的河鼓衛躬身從客棧裏出來,侍衛們整齊地站了兩排,恭迎兩人跨進門檻。


    羅敷眼看著大門旁的一個黑衣侍衛對她露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她不認識這人,這人倒像以前見過她似的……她自從當了院判之後,也沒有給河鼓衛中人當過主治大夫啊。


    不過這兩排的陣仗,她絕對是熟悉的,當初在鄒遠和一群被趕上車的醫師們押到養病棚裏,那知州大人不省人事後就有這兩排冷冷地守著,以至於她現在的心情又不好了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糜幸。


    這麽多人裏唯獨不見卞巨,應是又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了。


    腰上傳來一股穩穩的力道,王放沒說什麽,徑直帶著她往客棧裏走。她轉過身,褐色的眼眸潭水一般的沉,低聲道:


    “我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剛才的事情我不會記得,望陛下網開一麵,自重些吧。”


    說完堅決地推開他的手,心卻還未從慌亂中拉回來。她跟著引路的侍衛上了樓,將王放甩在身後丈遠,因為心事重重又兼走的太快,一個趔趄差點摔在樓梯上。


    她咬著嘴唇,幾乎是落荒而逃。


    王放在後麵無聲地笑,他想起半年前隔著雜蕪的病氣在棚屋的門口望著她,確是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後來她發現知州身上的疑點被河鼓衛直接帶到府館軟禁,那時她的臉色不能更差,卻仍裝著淡定至極的表情,應該也是不知所措——就像他第一次在酒樓裏見到她丟臉的形容一模一樣。


    他都養成習慣了,可她還不知道。


    侍衛請微笑的白衣公子上樓安歇。他吩咐了幾句,又命店家送熱水到房裏,尋到筆墨寫了封短信,封上火漆讓人即刻送走。


    客棧老板精心準備的飯菜被送上來,此時太陽繞過了走廊,消失在窗口的花盆處,正是正午時分。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卞巨回來的遲了些,見桌上的飯菜隻動了一點,勸道:


    “陛下還在想著方公子的事?臣剛剛在路上遇到了送信的十一。陛下且放寬心,公子此次南下,更多的是為方家存亡,陛下的指令倒是其次,不會讓公子有怨言的。”


    王放長眉微皺,“季統領最近話這麽多,難不成是和付都知學的?”


    卞巨連道不敢,又笑道:“到時候秦夫人也要隨行,公子的把握會更加大,陛下也不必憂心成效。公子自小和陛下情誼深厚,怎麽會因為……”


    王放將筆掛在架子上,隨手寫的一張行草在透進房的風裏微微飄動,黑白分明,煞是顯眼。


    他目光如刃,“朕的事情何時輪到你來置喙?統領忘了自己來這兒是幹什麽的。 ”


    卞巨立馬肅然站好,稟報道:“元乘府上一切如常,得知州牧要來,並未有大動作,微臣揣測……似乎是陛下近年給他放了些權,其人就在梧城老家橫著走了。對了,他那三公子確實養病在家,乃是……陽氣受損,”他尷尬地咳了一聲,“反正他家裏烏煙瘴氣,實在受不得陛下親自前去。”


    王放淡道:“無妨,這世上烏煙瘴氣的地方朕去的還少麽,明日……後日,和元乘說緩上一天,州牧要帶禦賜的太醫給三公子看病。”


    卞巨偷笑,板著一張臉道:“是!”


    他轉身出門,不防後頭摔出支筆來,正砸在他後腦勺,河鼓衛統領摸著挨了一下的腦袋,跑下去傳播小道消息去了。


    羅敷雖然生病了味覺失調,胃裏還是餓的空空的,逮到了飯菜吃了一頓,卻越吃越和嚼木頭似的。隔壁傳來關門聲,侍衛噠噠的腳步踏著木梯下樓,隨即整個三樓再無動靜。


    她慢慢放下碗筷,走到書架邊打開窗,清涼的空氣湧進房間,吹得她清醒不少——清醒到呆呆地站在那兒,連頭發上沾了片葉子都不知道。


    她轉著手腕上碧綠的釧子一顆顆摸過去,摸了三遍才驟然發現少了一顆水晶珠子。


    鬼知道他拿去幹什麽了……忽地又緊張起來,不會那顆珠子扒拉下來送到匈奴去吧!羅敷隱隱約約感覺到從她進入齊境以來,事態就從來不按她希望地發展,千秋節那天被他逮個正著,匈奴人,暗衛,梁帝,宇文氏,他有針對北麵的計劃,那她呢?她這顆棋子不是現成的麽?他甚至在她入宮前就調查了她的身份。


    羅敷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從來沒有煩心過自己的身世,但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她那個所謂的世外高人師父有意無意把她推向了南齊,此後簡直隻有血淚史了。可是說到底,做主的人還是她自己,要是她當初不答應譙平入齊當惠民藥局當夫人,怎麽會生出這許許多多的事端?


    羅敷打了個噴嚏,將那盆花弄的搖頭晃腦,濃鬱的香氣衝到鼻子裏,她更加受不了了。


    這兩間房緊挨在一處,兩扇窗子之間也不過幾尺寬的距離。隔壁的木窗突然吱呀一聲,她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又覺得莫名其妙,漸漸拾起了底氣,理直氣壯地冒出些腦袋,一點一點地伸出窗口往左邊看。


    應該是關窗的聲音吧,畢竟風大了。她看一眼就去洗澡,隻有他把窗子關上,她也把窗子關上,兩間房互不幹擾,連房裏的空氣都不躥到隔壁去,她才覺得安心。


    羅敷探出去,隻一眼就後悔了。她飛快地縮進來,啪地合上窗拉上竹簾,眼前仿佛還留著那人守株待兔似的笑意。


    褪掉衣服埋進熱氣騰騰的水裏,左臂上的傷口一陣刺痛,她忘了藥膏還沒有洗掉,低咒一聲從桶裏爬出來披上衣服打水洗藥膏,洗完了自己也凍得不行,連忙跳下去,剛舒了一口氣,餘光卻不經意觸到了門上。


    她鎮定地深呼吸幾下,重新拖著沉重的身軀爬出來插門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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