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駒追著馬群奔跑,牧民們坐在裝著家當的車上,悠揚的歌聲在新生的綠草上飄蕩。年輕的突厥女郎拎著馬鞭,驅馬來到護送他們的洛陽士兵身旁,用清脆又不標準的官話說道:


    “大哥,北邊現在真的在打仗嗎?我阿塔以前也拿過刀,他想回去呢。”


    士兵臉紅了,清了清嗓子道:“是的呀。大漢受你們可汗所托,從關內運來鐵器,幫西突厥在馹止河那邊抵禦東.突厥。”


    “我阿塔說洛陽是很強大的國家,對我們一直很好呢。去年的時候,我們家住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大夫,很厲害的,她就去洛陽啦!”


    女郎的長辮子在小花帽下甩來甩去,一張小嘴喋喋不休:“我也跟著阿塔去過邊境的城裏,以前一到過年,就去集市上賣東西。真想去洛陽的都城看一看!”


    周圍的同袍笑著推了那士兵一下,他訥訥地道:“作為回報,你們西突厥也給我們馬匹了呀……”


    “阿伊慕!阿伊慕!”


    遠處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子喊道:“阿塔叫你別搗亂。回來!”


    女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笑眯眯地對士兵道:“謝謝啦,辛苦你們了。”裙擺一拂,棕紅的小馬便撒開蹄子朝前跑去。


    士兵摸摸鼻子,“我說的沒錯吧?他們給我們良馬,我們就給他們兵器,現在才開春,東.突厥不會像秋天那樣大張旗鼓地動作,還是我們劃算些。”


    同袍捂住臉,“活該你連個相好的都沒有。”


    士兵反倒皺起眉頭,“你說,我們的馬匹原先不夠嗎?怎麽又要一大批。還有,鐵器是從哪兒來的?”


    同袍道:“出發前回了趟家,你曉得我是天金府的。十裏八鄉都在說玄英山另一頭的鐵礦變成我們洛陽的了,一車車的兵器往洛陽運。”


    “那可不是匈奴的鐵!”


    “是啊,也不知陛下是怎麽弄到的。像你說的,東.突厥不會盡全力攻擊神木草原,所以運到這裏的鐵器也不會有很多,更何況還有火器。咱們將軍和可汗說好,良馬是有借有還的,過了年末,會歸還一部分的馬給他們,人家能不感恩戴德嗎?”


    眼前長長的牧民隊伍綿延幾裏,一個士兵歎了口氣:“估計這一趟護送完,將軍要把我們帶到北麵去了。據說方將軍已經帶部駐紮在玄英山,匈奴那夥……應該就是今年了。”


    *


    “啪!”


    上貢的靛藍葡萄窄口插花瓶,頃刻間碎成了一片片。


    離珠宮內的宮女皆眼觀鼻、鼻觀心,伏在地上絲毫不敢動彈。


    “母後,我受夠了!您好好看看,宇文家那群紈絝子弟,配的上您女兒嗎?他們下了朝堂有什麽時候去過官署?一個個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討女人歡心!二表哥替了賀蘭省的位置,可結果呢,之前賀蘭氏統領十五萬軍大敗給漠北蠻子,現在您和外祖是要再送十幾萬人給他們打啊!”


    宇文太後臉色鐵青,倏地站起,尖尖的護甲指著她:“安陽,你別以為我隻生了你一個女兒,就可以這般放肆!還將你母親放在眼裏嗎!嘉珩那孩子有什麽不好,論人品論相貌才能,比你外祖當年都不遑多讓,除了他,我還逼你見了其他人嗎?我可都是為了你!”


    她喘了口氣,“若有一天母親和外祖都不在了,你能靠誰?靠你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兄長嗎?還是靠樂妃肚子裏的孩子?你可以不嫁人,但你得有底氣將那些看不慣你的人正大光明地送進詔獄!現在我們所謀的,不就是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從這金鑾殿上摔下去?錦嵐,我不願意看到你因為這件事跟我們鬧這麽長時間,你都快二十了……”


    安陽公主握緊雙手,猛然抬頭道:“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嫁人!”


    “可我不會將我的女兒嫁到萬裏之外的敵國、嫁給一個居心叵測的人!”


    “不!”


    殿裏刹那間一片死寂,安陽在地毯上狂亂地來回踱著步子,鳳眸閃著異常亮的光芒,宇文太後緊緊盯著她,麵上血色褪盡。


    “不……除了他我誰都看不上!阿娘!”


    太後走近了看她,那張薔薇花似的嬌豔麵龐滿是不甘和憧憬,那樣的神情突然讓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阿娘,你當年就甘願嫁到宮裏嗎?”


    太後驀然後退,大聲喝斥道:“閉嘴!”


    “大家都隻愛最好的那一個,您看著那個西涼女人的時候,就不會恨到想殺了她麽!她為靖北王生了孩子,她的女兒可以受盡皇祖母寵愛,可以遠離明都的烏煙瘴氣,可以在洛陽瞞天過海逍遙自在,甚至被他青眼有加!我不願意那個雜種這樣!我要看著她被踩下去!”


    安陽抬起手指端詳,那根精心護養的指甲在鎏金護甲裏閃著珍珠般的光澤,“阿娘,想想你自己再想想女兒吧!我真的不想和不喜歡的人待在一塊兒,待一輩子!”


    地上的宮女們如墜冰窖,這次逃不過去了,聽到這些秘聞,唯一的下場就是杖斃。


    碎裂的瓷瓶倒在腳下,無人去管。


    太後望著女兒良久,輕輕地開口,像是說給自己聽:


    “你外祖已和東.突厥的可汗達成約定,北境不會再有損失。”


    “宇文氏的尊榮,不需要下降一個公主來證明。”


    “如果洛陽有異動,匈奴就會聯合西邊的突厥進入玄英山地界,叩開關口。”


    “……錦嵐,你執意要嫁去洛陽,那就拿出能說服我、說服你外祖父、說服朝野上下數百官員和所有大梁子民的理由來。在那之前,我絕不同意。”


    安陽攥著衣角的拳頭一鬆,快步走上前抱住母親,輕聲道:“阿娘,我雖然隻見過他一麵,但那是我見過最出色的男人了。這幾年我為了賀蘭津做了那麽多不顧身份的事,現在想來真是愚蠢!”


    她閉上眼,翹起紅唇,回憶起那滿室融融的陽光來。那人向她傾身,鏡前的剪影中一抹如碎冰的浮白,頎長而挺秀,像雪中倚窗的青鬆。


    造化所鍾處,風華動洛陽。


    太後的目光落在侍從瑟瑟發抖的脊背上,端起茶托,嗓音陰冷:“秀絡,將這些人都弄出去,該怎麽辦就不必哀家說了罷。”


    安陽猶自欣喜,“阿娘,嵐兒以後一定都聽你的話!”


    “殿下饒命!太後殿下!奴婢們什麽都沒聽見啊!”幾名宮女臉色慘白,拚命地磕頭,額上立刻滲出血印。


    離珠宮的掌事女官漠然傳令:“尊太後懿旨,爾等宮女侍奉不周,各去領五十棍,殿外自有內監帶你們去!”


    “——陛下駕到!”


    屋中的人皆是一驚,宇文太後揮揮手,女官厲聲道:“動作都快些!”


    今上這個時候本該在上朝,午時還未到,他如何闖了西宮的門?


    “母後,這些人怎麽逆著您的意了?”


    蘇桓含笑的聲音從珠簾外傳來,人影已至屏風前。


    安陽狠狠跺了跺腳,“陛下今日怎麽得空來探望母後?”


    太後依舊命道:“秀絡!”


    女官朝梁帝躬身:“陛下無需費神看顧這些下人,妾身現在就將她們帶走領罰。”


    蘇桓回身道:“領罰麽?王都知,這是你份內的事,就由你帶這四名宮女去靜秋殿罷。”


    安陽脫口道:“不勞皇兄……”


    “抬起頭來。你們都是離珠宮的宮人?”


    宮女們霎時燃起希望,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膝行兩步,苦苦哀求道:“奴婢碧荷,侍奉太後殿下兩年了,今日端水時碰倒了架上的花瓶,驚了太後,罪該萬死!奴婢甘願受罰,請陛下依律處置!”


    安陽暗自冷笑,這丫頭倒會給自己找救命稻草,連借口都編好了,既暗示她們一無所知,又未提及傷及性命的五十棍,全憑皇帝的意思。要是剛才的談話傳了出去,殺幾個人事小,封住朝臣的口可就難了!


    蘇桓頷首,“旁邊的是你雙生姊妹?”


    那名長相一模一樣的宮女垂首囁嚅道:“奴婢丹楓,是離珠宮的梳頭宮女,服侍太後三年了,碧荷是奴婢的妹妹。”


    蘇桓道:“你們這就跪安吧。”


    王都知向太後和掌事女官屈膝,太後哼道:“免了!眼不見心為淨,皇帝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俄頃暖閣裏隻剩二人,蘇桓恭敬道:“母後若不嫌煩,兒臣便入內與您商討了。今日來的匆忙,隻因斥候在朝堂上通報了一件大事,想盡早說與母後聽。”


    宇文太後重新入座,舉袖一揚,“既是要事,哀家怎能耽誤?”


    蘇桓走近幾步,站在離座位丈遠的地方,肅然道:“洛陽國主現下並不在洛陽,帝都由幾位大臣把持朝局。”


    太後震驚道:“果真如此?”


    “此外他們兵力調動異常頻繁,玄英山以南已經全是容氏親兵,宇文家的將領駐紮在山脈北麓,十天以來的急報比上個月更多。”


    太後稍稍思索,“你的意思是,洛陽要提前北伐?”


    蘇桓鄭重地說:“此時的西南草原上恐怕都是洛陽的兵,盛氏昭告天下,許諾幫助西突厥抵抗東.突厥的南下,突厥人便送給他數萬良馬。洛陽不產馬匹,要這麽多做什麽?加之天文院和司天監預測今年洛陽多雨水,秋後糧草支不抵出,最好的選擇就是趁風調雨順,提前北上。”


    太後撫上手腕的菩提念珠,忽地拍案怒道:“蘇桓!王放拿什麽來幫突厥蠻子?南齊窮鄉僻壤,既無車馬又無鐵器,早前戶部侍郎跟我說大梁南麵生鐵走私危害國體,我第二日就上玉衡殿告訴了你們!難不成你不加製止,竟讓南齊從中討到天大的好處?這祖宗的基業都要被你毀了!”


    蘇桓深吸一口氣,苦笑道:“母後還是對兒臣心存芥蒂……我資質頑劣,連朝事都顧不周全,如何有多餘的心力處置走私一事?宇文嘉珩年前剛接手轉運使一職,我信任他勝任,於是毫不插手鹽鐵,到正旦朝會時才微覺不妥!”


    太後的右手頹然垂下,左相封宣平後愈加如日中天,不僅北邊的守軍清一色換成了宇文家的親信,南邊居然也伸手了?她自安陽回京後一直在操心婚事,沒有見過父親,對蘇桓培植的那點羽翼也沒有以前上心了。


    走私通敵茲事體大,若真把這份責任算在了宇文家頭上,有百害而無一利。


    她蹙眉想了想,必須派人查清楚,蘇桓對她防範得很嚴,一麵之詞也不能盡信。


    “陛下,如果開戰,我們有幾分勝算?”


    蘇桓見她不再追問,心下一鬆,麵上仍不敢怠慢,“以兵力糧草粗略計算,國朝多於南齊,但對方將領實力不容小覷。”


    他沒有提到左相門下大敗而歸的士兵,太後滿意了些:“就是退上一萬步,咱們也不是不能與南齊抗衡。”


    她望著蘇桓溫和的笑容,換了副神情歎道:“陛下,你也知道安陽那孩子向來脾氣倔強,去南齊走了一趟,竟成天和我提聯姻之事。我縱然不願她離開身邊,但女孩兒家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真要到了那個地步,我作為一國太後絕不可為公徇私,望你斟酌。”


    蘇桓不假思索道:“安陽是兒臣的妹子,扶朝宮內唯一金尊玉貴的公主,我怎放心她遠嫁?”


    太後腹誹道怕是他高興還來不及,可依然愁容滿麵:“唉……算了。陛下沒有其他事了罷?最近和皇後處得好麽?”


    蘇桓狐裘下的指骨格外冰冷,聲如融融暖玉:“嘉苑很好,兒臣一直歉疚沒時間多陪她。今早她溜出去看祖父了,剛命人接她回宮呢。”


    太後欣慰地點頭:“好,好啊。”


    蘇桓回玉衡殿後,屏退眾人,外袍也無心換,徑直進了暗室。


    走過長長的甬道,一襲黑衣的賀蘭津坐在地下,掌心裝著半塊梅花糕,自斟自飲。


    蘇桓臉色很不好看:“賀蘭,你現在就走吧。外麵抓刺客的上值軍說不準下一刻就要抓到玉衡殿來,你今天太冒險了。”


    賀蘭津挑著雙桃花眼,十分無辜:“我來多少次了,要不是那個離珠宮的宮女看背影就能把我給認出來,我才不想勞煩陛下藏著我。”


    “剛剛我在太後麵前把開采鐵礦的事推給了宇文嘉珩,並一口咬定南齊要在秋前北上。她似乎是信了,還準備了聯姻這一手。”


    賀蘭津遞給他一杯酒,“真有你的。記得上學時一起跟先生扯謊,你總是扯得最像的那個,三分假七分真。”他眯著眼,“我倒是覺得他們有可能等不到秋天,洛陽人做事,總是意想不到地快……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王放一定要先解決掉他的家事再對付我們。”


    “譙平守著玄英山,未嚐北進一寸,而宇文氏那幫人,除了挑釁還會幹什麽?在東.突厥吃了敗仗,就跑來南境邀功,我大梁的臉都被他們給丟盡了!虧安陽還算清醒,看不上她那夥表哥們。”


    蘇桓握著酒杯,沉思道:“我得知王放離京時也不太相信,現在觀洛陽的動作,心裏卻有幾分底。我起初隻是答應借其中兩個礦山,真是引狼入室,走私的商人根本就不在官府的掌控之下,開采的量遠遠超出預想。他們借鐵器,不是為了幫西突厥抵禦東.突厥,而是——準備對南安省用兵。”


    賀蘭津拍手道:“洛陽那位君上打的一手好算盤,恐怕安陽現在對他念念不忘,也是那時有意讓她起心思。話說回來,陛下服用了洛陽人送的十二葉青砂果後,感覺如何?”


    蘇桓默然半晌,幽幽道:“賀蘭,你不知道,暗衛將藥引拿回來時,我竟沒有存一點防備之心。也許下意識覺得,死了也罷,就不用再和他們周旋了。這樣活著太累,沒有辦法保護所有重要的人,而保護我的人,以後大概就會像太皇太後這樣吧。”


    他笑笑,“所幸服下的不是□□,王放這點氣度還是有的。沒有我,他就無法在匈奴內牽製左相一黨,大家心知肚明。”


    賀蘭津長長歎道:“陛下,當我的兄長和叔父們都在戰場上被抬回家後,我也是要步他們後塵的。”


    他頓了頓,垂眸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要總是提起死這個字。也許陛下看到我們都走了,會比損傷自己還難受,但我們之所以要搶著為陛下鞍前馬後,是不想活著看見那一天——”


    “時局動蕩,奸佞篡國,開關迎敵,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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