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清了清嗓子,問她不靠譜的師兄道:“這是怎麽回事?”


    徐步陽掃視了一圈,悄悄道:“昨晚你睡得沉,不曉得房裏那位半夜就啟程去望澤了。約莫是前幾日他書信這位趙王爺,讓他接你去王府裏好好養傷,後麵事情頗多,把你放在身邊也不□□全。”


    原來他也不清楚,羅敷想了一想,這幾天王放忙的不行,每天早上房間裏就隻剩一堆批完的絹書了,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她能感覺到事態越來越緊急,自己的消息卻越來越閉塞,這種心情不太好受。不過可能他認為能處理好,所以才什麽也不告訴她,她要是問得過多,他說不定要埋怨她不夠信任他……雖然沒有跟她說一聲就離開了。


    於是就道:“既然有安排,那就跟著走吧,反正也不用我們操心。”


    徐步陽暗自一歎,女孩兒心裏裝著個人,那人便千好萬好,再沒有一點可責備的地方。


    卞巨領著兩人跨出旅店門檻,大街上陳列的侍從婢女又聲如洪鍾地齊聲喊道:“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恭迎太醫院秦夫人、徐醫師!”


    青天白日之下,百姓們的目光刹那間全聚到了門口。


    徐步陽嚇得一個後退:“人人都說北朝才講這些虛禮,怎麽這裏還青出於藍啊?”


    羅敷坐在擔架上汗毛直立,強作鎮定地提了嗓門:“季大人,這些人遠道而來,是要將我們都帶去王府做客麽?”


    卞巨扶著刀鞘躬身:“陛下口諭,令趙王殿下就近迎接,同行之人皆往渝州治望澤,暫居王府。”


    聽他響亮地提及今上,路邊的人不論是賣糖人的小販,還是買菜的婦人,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場景十分肅然。


    屏風有八.九尺高,由侍從拉著,上頭刺繡了山河萬道、鸞鳥啼日等畫麵,色彩濃豔,氣勢恢宏,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屏風的主人身份特殊。


    再看停在正中央的八人抬轎輿,極為寬大,轎壁包著黑底嵌金的綢緞,鑲著兩扇綠瑩瑩的琉璃窗,不僅懸掛了銀鈴,轎頂還垂著紅色的花穗,一串串隨風飄揚。這轎子的規格就是比起洛陽的一品大員也不逞多讓,竟是從那位藩王的府裏一路抬過來的?


    轎前兩個雪膚花貌的婢女端著魚洗和裝滿花瓣的金匣子,灑了個花雨漫天,四匹菱花馬矗立兩旁,麵目英挺的騎士佩短劍掛牙牌,絕對不是一個五品醫官能享受的待遇。


    “請秦夫人上轎!”


    羅敷冷不防雞皮疙瘩掉了滿地,她長這麽大從來沒經過這麽隆重的場麵,雖屬禮節,這口諭的威力真有這麽大?古有貴族鬥富,數尺高的珊瑚都能毫不可惜地打碎,眼前這陣仗也足夠讓人想起世風日下四個字。


    徐步陽咽了口唾沫,“師妹,你的麵子這般大,師兄不擔心家門無人了。”


    “從羅山到望澤需要走多少天?”


    卞巨掐指算算,“沒多少路,秦夫人腿腳不方便,初八前也能到了。”他終究忍不住,好心地低聲為主子辯解:“其實陛下真的隻是說讓王爺善待秦夫人,沒想到他如此殷勤周至。陛下要是知道,一定也不待見這種……這種太過惹眼的舉措。”


    羅敷忍不住笑了,“季統領想得比他們還周全。”


    王放一向不喜歡花哨的東西,自己的生辰都是草草辦個宴會了事,以至於文臣們坐車都以牛車為上,轎子不會超過四人抬,趙王這堪比暴發戶的行為放在洛陽,絕對是要被彈劾的。或是南方富庶,或是搜刮錢財,都比北麵更勝一籌。


    洛陽三朝以來崇尚簡樸,南部的省份果真不同於京畿。


    大轎子後還有一頂小轎子,分給徐醫師歇腳。羅敷直到看不見轎簾外人們的視線,才將腿安放在鋪了軟和墊子的席位上。裏頭很軒敞,能裝下四五個人,還配有小幾佳茗和五色糕點,兩個目若秋水的侍婢溫順地跪坐在角落,讓她怎麽也不能放鬆下來。


    這麽走近十天,她到了王府要是瘦了幾斤,一點也不奇怪。


    一行人離開小城,沿路不多時便繁華了起來,每晚停下住的都是官員才能使用的驛館,挑著最好的房間,事事不必煩神,必有人安置好每個方麵,如果不是聲勢過於浩大,由他們抬到趙王府裏還是很愜意的。


    天公不作美,連續幾日瓢潑大雨,不僅將路衝的泥濘不堪,骨頭裏本該逐漸消失的疼痛也顯露分明。她不得已把徐步陽叫進了自己的轎子,忍著疼紮進幾根針,把裏麵的濕氣逼出來,弄得大汗淋漓。


    羅敷從琉璃窗往外看去,景物都被大雨衝洗得模糊,屏風自然收了起來,苦了那些隨從撐著傘一步步艱難地向前。她坐靠在轎子裏,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呻.吟,頭暈目眩中電閃雷鳴,隊伍停在了一間房子的門口。


    轎子直接抬進門,兩個侍婢訓練有素地把她搬下來,剛掃了眼四周的陳設,小腿突然鑽心地疼起來,羅敷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徐步陽滿頭大汗,“來人,燒水!”


    抹上的藥膏最怕幹了之後再浸水,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他剛剛去叫人煎藥,回來時羅敷已經被人弄進去了,他才不管此處是個什麽驛館,抱著藥箱衝進裏頭那間打著青簾的臥室,嘴裏喋喋不休:


    “師妹喲,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師兄這條腿也保不住——啊!”


    他腳下被什麽一絆,直接五體投地摔在了地上,金星直冒。待緩過神,他緊張地趴在那兒打開箱子,眼看藥瓶都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口氣,猛地跳起來:


    “誰、誰幹的!”


    一個赭衣騎裝的女侍衛石像似的站在牆角,冷冰冰地瞧著他,手裏一上一下地拋著個石子。


    徐步陽左看右看,明智地轉身,探頭往帷幔裏看:“師妹你在這兒嗎?”


    那女侍衛拔出了刀,刀鞘上暗繡銀色雲紋,與卞巨的如出一轍。


    河鼓衛。


    他眼尖,一把按住對方的刀,“女郎你好,動氣傷身。”


    “好啦。這位大夫,趕快進來為這女郎換藥吧。辛癸一直陪著老身,本是好意,你們不要互相淘氣。”


    徐步陽噎住了,原來床邊還坐著個人,顫顫巍巍的聲線,明擺著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


    “哦,好,好的。”


    女侍衛收了刀,繼續侍立在一邊,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清秀的眉眼卻藏著絲嘲諷。


    徐步陽撩開帳子,一個瘦削的老婦人倚靠在立柱上,穿著樸素的青棉襖,滿頭白發梳得整整齊齊,皺紋橫布的臉上透著股安詳的氣韻。她指了指被子裏的昏迷不醒的羅敷,骨折的部分已經被除去衣物,正等他來換藥。


    傷處在藥石的作用下微微青紫,黑色的藥膏擠上去時接近半凝的液體,幹了之後會化成粉脫落。每日敷三次,齏粉剝除幹淨後輔以金針和案杌,本就很麻煩,這下進了濕氣,黏糊糊的一團,隻能重新再抹了。


    “大夫很熟練呀,想必常常給這位女郎的換藥吧。”老婦人和藹地笑著,目光恬靜,“外頭好大的雨,老身這腿腳又疼起來了,你要是不忙,待會兒能替老身看看嗎?南邊許多年開春都沒有這麽冷過,今年的收成又不大好咯……”


    “行啊,老人家也是從別地兒趕來這裏的?”徐步陽抹去汗珠,用針尖在火上滾了一道,沾上褐色的藥水,“巧了,我們來這兒,不會就是為了和您會麵吧。您身旁那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咱認識她上峰,還是朋友呢。”


    這名老太太有河鼓衛保護,和他師妹的性質很相似,應該都是重要人物,不然就是重要人物的家眷。


    他下手如飛,一麵套著話:“老人家挺關心這兒的年成啊,家裏有人在衙門裏當差嗎?”


    床上的人突然動了動,喃喃地念叨了幾個字,他怕她想喝水,忙湊過去,聽了一會兒便將頭縮了回來。疼成這樣還記著罪魁禍首,那誰誰是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也就她覺得他好。


    這麽一腹誹,連剛才自己問了啥都忘了,專心致誌地動手紮起針來。


    第119章 狩獵


    雨珠猶如銀針,一根根戳在泥土裏,城外的郊野白茫茫一片,雷聲轟鳴中有人策馬疾馳在官道上,馬蹄濺起朵朵水花。


    卞巨帶人守著側門,忽地正色道:“方公子竟趕來了。”


    一旁的河鼓衛扔下手中的瓜子,“早前聽說公子在原平耗了不少財力,半月前獨自留在永州處理販鹽的事務,這會兒方氏的商隊已經坐在望澤的客棧裏了吧!”


    去歲八月十七端陽侯府壽宴,今上特許方氏永、黎、櫟三州販鹽之權,十世不奪,並賜了玉牌為證。離開京城對方氏打擊很大,但鹽鐵是所有商人夢寐以求的目標,沾上了邊就能吃個半飽,南遷之利不可估量,至少在不犯事的情況下,方氏皇商的名頭還是能保住的。


    然而南方重利,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要想坐地稱王,花的時間不止需要一二十年。方氏祖籍東海,後移居京城,在西部有供軍的糧草棉衣生意,現在又來到南方,幾乎整個南齊都有他們的錢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上的寬容超出了限度。


    馬蹄聲在樹下止住,方瓊摘下鬥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張浸染雨水清寒的麵容。他隨意抖落袖口雨水,抬靴進了驛館的院子,無人阻攔他,他也無心去管旁人,邊走邊褪下濕透的鬥篷,扔在大堂的椅子上。


    卞巨端著滾燙的熱茶走過來:“公子喝點茶暖暖身子,著了涼可不好,一大群人都要指望公子呢。明日您是和我們一起去趙王府,還是去方氏在望澤的客棧?”


    他不問方瓊為何選擇這時趕來,也不提王放,聲音似平常一般溫和舒朗,聽到有心人耳中卻是莫大的諷刺。


    在洛陽時,方瓊與卞巨的交情可以說很好,兩人認識這麽多年,這時卻覺得對方陌生。隻因有了隔閡,萬事都不像從前那麽順心了。


    方瓊的發冠在騎馬時被弄鬆了,他索性披下一頭黑發,隻穿著單薄的深衣坐在桌前,眉心微鎖,用指節敲了敲瓷杯:


    “勞煩統領換酒罷。”


    卞巨環視左右,河鼓衛們紛紛目不斜視,均是不能再嚴肅的神情。都是聰明人,想要上峰接這個燙手的山芋,卞巨默默哀歎,隻得開口道:


    “公子之前給陛下寫的信已經收到,您到了望澤是先去見陛下,還是先打理方氏的生意?”


    方瓊接過酒壺,兌著茶衝了一遭,看得卞巨心驚膽戰,也不敢問其他的了,兩眼緊盯著他欲找個回答出來。


    一壺酒傾了大半,他方才淡淡道:“若是沒有人反對,我便和你們一道。到城中時不管他在不在,我都是要去王府等著的。季統領無需和我這麽見外,我知曉犯了他的大忌,就會承擔後果,這火左右也不會燒到你們身上。”


    大堂裏鴉雀無聲,醞釀了好幾番,卞巨才尷尬道:“公子說笑了。秦夫人這事我們河鼓衛不能說一點責任也沒有,您那邊的計劃被匈奴的宵小鑽了空子,我們暗衛也沒有盡到保護的職責。  您和陛下的情分季某明白,陛下縱然有不滿,也隻是一時的事,斷不會……”


    “情分?”


    方瓊這兩個字一出,卞巨便知大事不好。


    今上和端陽候的情分,早在壽宴上就消了不少,他略知皇族和侯府幾十年的恩怨,方瓊帶著族人往越藩的地盤上走,在洛陽那邊看來也十分險要。預先說好陛下削藩從方氏這裏拿些助力,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中間夾了個秦夫人,關係又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卞巨在心裏大呼了好幾遭,公子千不該萬不該用秦夫人當了餌,半途還將人弄丟,以致於變成現在這個淒涼模樣。


    他左想右想,猛地一拍桌子坐在方瓊對麵,抬頭威脅下屬們道:“你們看清楚了,今日季某和方公子純粹是在驛館裏談公事,陛下如問起來你們就好好地回。”


    說罷便又變出一個茶杯來,斟了個滿:“公子是要見秦夫人吧,人還在睡,一會兒醒了我讓辛癸告訴她一聲。”抿了一口,眯著眼道:“公子心裏不好受,季某憋了許多天也不好受,咱們到了望澤,該說什麽就說什麽,總之這節骨眼上陛下也做不出太絕情的事。喝酒。”


    這才有點從前的樣子。


    方瓊鳳目一揚,長眉輕舒,唇角弧度惑人,“我來負荊請罪,季統領倒先長了他人誌氣。”


    閃電映得屋裏雪亮,他在那道亮光上摩挲而過,“還有一事,望你告訴他。季陽那位蕭知府難纏得緊,知道我在永州為鹽井花了些許代價,竟派了殺手來恐嚇方氏的錢莊。這等沒氣量的官,當到知府也就是個頭了,請他多多留神。越藩也是,用他作原平的棋,平白低了自己身價。”


    卞巨很少喝酒,本該有點上頭,此時卻心中一凜,知他的確在談公事,便放下壺子考量記下。


    *


    羅敷毫不掩飾地覺得,自己從去年開始就多災多難,活了十八年,過去的小磕小碰加起來還沒近來受的罪多。


    她這廂閉著眼,一寸寸地感知自己的身子,從頭到腰,再往下,鋪天蓋地的劇痛突然在思維的邊緣侵蝕而來,讓她不由脫口低喊出聲。太疼了,她當時就應該拚了命也不要徐步陽給她施針推拿,管他們有多急。腿是自己的,疼也是自己疼,別人又不會感同身受。


    “還疼麽?”異常溫柔的嗓音,在粗礪的雨聲裏如同山泉一般動聽。


    羅敷眼神不好,耳朵卻特別敏感。女子帶著軟糯的鼻音,語氣舒緩,仿佛是哼著曲調,連詞句都讓人忽略了,隻沉溺於她殊異的聲音。


    她在想也許這個人長得不漂亮,但氣質必定清雅,也許她長的很漂亮,但嗓子足夠把容貌給壓過去。


    於是她懷著滿心好奇睜開眼,床頭果然坐了一位沒見過的美人,並不是那種讓人驚豔的好看,而勝在每一根線條都生得舒適宜人,入眼就不禁感歎天底下真有這種任誰都不忍心挑毛病的臉。


    美人掌燈,翠雲低垂,秀色可餐的一副畫卷,要是沒有黑沉沉的藥碗就十全十美了。


    羅敷自己撐起了身,依著她的手順從地將苦到極致的藥大口喝完,眨著眼問她:


    “夫人是……”


    她梳著婦人發髻,簡單插了支玉簪,耳垂上墜著對翡翠環,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看她端碗的手,坐於床邊的姿態,明顯區別於侍女之流,可是穿戴素淨,也瞧不出身份地位。驛館裏的人全是跟衙門有關的,這麽說來,這位夫人應是哪個官員的家眷……但是趙王府的人領著他們所到之處都會清場,這個又是怎麽回事?


    羅敷忽地福至心靈,莫不是冒雨也要趕來驛站,為的就是和這裏的某些人匯合?早前在轎子裏聽婢女說過,離望澤很近了,直接穿城就可以,但她現在正踩在城郊的土地上。


    女子彎起水眸,暖暖地笑道:“原來秦夫人還不知道。大人不妨猜一猜?”


    對方真有閑心,她歎了口氣,“我不擅長猜測別人的身份,不過夫人以前應該學過唱曲吧?”


    她點點頭,“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


    “挽湘,別戲弄人家。”


    羅敷驟然抬頭,才發覺房間裏不止兩人。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婆婆坐在珠簾後的書架前,頭發如皚皚白雪,正笑著朝她點點頭:


    “秦夫人請恕老身無禮了,徐大夫幫老身針灸了一回,囑咐一個時辰內千萬不要動,隻得這般與您打照麵。”


    羅敷急忙道:“我是晚輩,哪有讓您行禮的道理。況且在外都不講究這些,您稱我名字就好。”


    “挽湘是老身的兒媳婦,我們到此處十多天了,將和阿秦一同前往趙王府。陛下仁厚,讓我們能有個安身之所,不至於被小人擄去——老身有個兒子,本在南安當差,考滿回京時卻被奸佞半路截走,多虧這些京城來的護衛,我們二人才能逃過一劫。陛下答應不日就派人救回小兒,讓老身在渝州靜候,此等好意老身無以為報,隻望小兒日後別再鬧他那個倔脾氣。”


    老太太不緊不慢地說完,基本上把羅敷的疑惑全部解決了,省的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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