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道:“定國公府那次,我讓卞巨搜了藥庫。之前得到消息隻是猜測,直到我看到那株樊桃芝,就下了定論。十幾年前侯爺將它給了常玄義,應當是被卞巨擺了一道,拿到了對他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索性做了個人情丟在國公府,算是還上一輩的債。阿秦說在常夫人住處看到了你,當時你應該也在。”


    潭水幽幽的,鳥鳴清越宜人。他從心底生出一點悲哀,自己的聲音聽在耳中,仍是平靜無波的:


    “我其實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和伯伯說,可是後來又想,他臨終前能像幼時那樣叫我一聲,已是最大的寬恕。祖父為防謀逆,用南海奇毒控製方氏,以至於每一代家主會在四十歲之後早早顯露衰老之相,就是拿藥材吊著性命,也很難活過五十歲。這是我們欠方氏的。”


    淡淡的倦意蔓延開,他雙目微闔,“所以侯爺選擇替越王辦事,想讓自己恢複健康,讓族中不再有後顧之憂,我能理解。但宣澤,你看看,承奉三十二年,陸將軍被逼死,衛尚書自盡,侯爺隻是幫宋庭芝說了一句話,我就失去了那麽多。我們這就扯平了罷?”


    他的嗓音刹那間變得低不可聞:“畢竟不是一家人。”


    方瓊扯出一個苦澀的笑,“與其焦頭爛額地追查一株可能不存在的尋木華,不如投入力氣重製解藥,你能公開下令這樣做,已然超出了我們的期望。先帝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想他是熟知你的脾性,不願讓你尷尬愧疚。若不是這藥的藥性能傳到我身上,侯爺肯定也是要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的。”


    侯爺亦不願看到他與知交好友恩斷義絕,然而他卻不得不為整個氏族犧牲掉近二十年的情誼,所以才會歉然。


    不能一直沉默下去,方瓊試圖轉了個話題:“關於秦夫人在羅山受傷的事,我承認下意識把她當成了不重要的人,以後你還是把她帶在身邊,以防別人疏忽了。趙王府裏見她,送上門給她訓了幾句,眼見她很是樂意。”


    王放從頭至尾都沒有為羅敷苛責過他,其一是暗示他自己善後,其二是以德報怨,讓他僅剩的良心更不安。說白了還是不放心他,這是對待初入朝堂又觸了逆鱗的那些年輕官員們的手段。


    “我也是和她這麽說的。”王放道,“那女郎難伺候,交給別人還真不放心,實則她弄斷了腿,我的緣故不比你少。”


    兩人想起羅敷炸了毛的狀態,莫名地都輕鬆了不少,壓在肩上的擔子瞬間消匿無蹤。


    ……遠在渝州的秦夫人連打兩個噴嚏,加了件衣服,繼續在烏煙瘴氣的藥房裏給坑人的方公子煉藥,順帶著把王放也給問候了。


    *


    下午王員外園子裏負責采買的小廝罵罵咧咧地回來,差點被管事給踢出去。


    “一個月就二兩銀子,你是吃了豹子膽啊,眼睛不長也敢罵貴客!”


    小廝一把拉過管事,愁眉苦臉道:“哎喲您不曉得,剛剛路上回來看見官府的人在發告示,牆上貼了一張又一張,說什麽咱這的鹽七成要靠方家供。我就趕緊去問了鹽價,誰知漲得那叫一個嚇人啊,原來的兩倍也不止呢!夭壽哦!”


    管事狐疑道:“真有此事?”


    小廝委委屈屈地點頭,告退去廚房了。


    不僅王員外家,綏陵城到了晚上,家家戶戶差不多都聽說了這京城的方家剛來,就欲抬高價錢收利,目光短淺心腸頂黑,不是好人。第二天卻又有傳言,說出現在告示上的越王殿下和方氏是一夥的,今上給了他們販鹽的權力,越王千歲就搶著要將利潤收進囊中。


    誰不知道南方這片都是越藩的地盤,這樣解釋,好像也無不可啊?仔細端詳第一張貼在衙門外的告示,白紙黑字,又印著黃知州的官印,官官相護、官商勾結,真是太無恥了。


    到了第三天,從茶樓裏出來的百姓們口中傳的,就是:“有越王撐腰的知州和方公子達成約定,不抬價就阻攔方氏在黎州的生意,方氏迫不得已才答應。”


    據說又有人在州衙前看見了方公子徘徊的馬車,當時公子從車上下來,眉頭都是蹙著的。


    長得那麽漂亮的人,再加上為難的神情,明擺著就是受脅迫嘛。


    所以無恥的就是父母官們了。


    第132章 醜八怪


    待方瓊離了州衙,王放命人將黃知州繼續關在房裏,至於花廳那兒皆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軟禁著就行。


    此時負責監察的通判戰戰兢兢應付著一幫內衛,提心吊膽地表示陛下說什麽就是什麽。班房裏空無一人,牢房裏人滿為患,兩名同知扯破了嗓子叫喊,被隔壁的囚犯嗤笑了一早上。


    正五品的官員,招呼都不打就往獄裏扔,今上的作風越來越簡明直接了。


    卞巨整頓好衙門外的府館回來,正碰見黎州衛的士兵揣著腰牌踩上石階。


    “統領,你看他們的牌子做的比我們還精貴些呢。”一個年輕的內衛有些羨慕地在他耳朵旁碎碎念。


    河鼓衛的腰牌用象牙,上直親軍和五城兵馬司可用金玉,次一等的衛所用酸枝等木材,南麵則流行用牛骨魚骨。這黎州衛身上帶著的魚形牌子雕花極其優美,中心有一塊瑩潤翠玉,也不知是怎麽鑲上去的。


    卞巨低頭看看自己的牙牌,徑長兩寸的圓形,素淨得像個磨盤似的。


    “是比我們的好看。”


    內衛不住地點頭,他一巴掌拍過去:“那你小子留在祁寧給越藩當差好了!”


    年輕的後生齜牙咧嘴地摸摸腦袋,老實道:“統領,他們這些個州府雖然富庶,兵也傲氣些,但這當口不也乖乖地給咱們陛下送上門來了?這會兒陛下要往營城裏去,剛才那人定是來請的。”


    卞巨拊掌:“別廢話!都司連個正經的僉事也不派來,倒跑來個黎州衛!你別沒事找事,房頂上蹲著去。”


    從知州房裏拿出的水晶棋子到底不如石子扁平,在池塘裏跳起數次,數到第七下就沉了下去。


    王放在花園裏逛了一圈,打完了水漂,等的人也到了。


    那穿著甲胄的黎州衛拱手兩揖,屈了半膝抱拳道:“陛……”


    一個字尚未吐完,他膝蓋猛然一痛,摔倒在地。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草叢裏躺著枚圓溜溜的棋子。


    王放收回袖子,淡淡道:“既不會行禮,這雙腿廢了也罷。”


    黎州衛急忙連滾帶爬跪正了,滿頭大汗:“小人死罪!先前——”


    “先前臨暉三年惠帝南巡,都指揮使尚且兩揖一跪,如今到朕,就變了禮數?”


    衛兵以額觸地,顫著嗓子道:“臣萬死,求陛下開恩!”


    王放沉聲道:“此處乃知州府衙,雖服甲胄,卻非城外大營,朕見了你們指揮使,倒想看看他有沒有臨暉朝介者不拜的骨氣!”


    衛兵隻在傳聞中識得今上,此時暗暗叫苦。半個多時辰前營裏不知怎的讓他一個六品百戶來般這尊佛,真是倒了大黴!


    其實也不怪他輕慢,他來之前還特地得了叮囑——千戶讓他不要緊張,一切如常,別丟了黎州衛的臉麵。 祁寧境內的軍營都是這般和上峰見禮的,他粗心大意,也就沒做多想。


    “……請、請陛下移駕,某等州衛在城外恭候陛下簡閱!”他心一橫將話說了出來,汗流浹背。


    王放冷冷地勾起唇角,“動作還真是快。”


    “某等已在衙門外備車……”


    “不必。”


    衛兵緊張得結結巴巴:“小人、小人……”


    “稟陛下,馬匹已備好,聽憑陛下吩咐!”


    衛兵眼角餘光一瞟,一個玄衣身影突然出現在池塘邊,單膝跪得無比肅穆莊重。


    卞巨雙目微低,渾身紋絲不動,稍稍前傾的脊背顯示出十二分的敬意。


    他嚇了一跳,果真是自己闖了禍,原來今上那麽講究禮節,和千戶說的不一樣啊?


    王放頷首,淡道:“統領跪安罷。”說罷便走上回廊,朝前院大步行去。


    卞巨應諾,依舊筆直地跪在那兒,直到看不見今上的背影才緩緩起身。他背後的傷還沒好全,很久沒這麽跪過今上了,這會兒有點酸痛,也不好意思當著人家麵捶兩下。


    衛兵鬆了口氣,頭皮卻又是一緊。卞巨俯身拎著他腰上係著的魚牌,似乎很有興趣地搭了句話:


    “你們黎州衛的這玩意挺別致啊?”


    不知哪裏又冒出個聲音:“就憑那些個繡花枕頭,還想給咱們下馬威!今日有你們衛所好看的。”


    卞巨往近處屋頂上瞧了眼,那聲音便立刻訕訕地消失了。


    *


    綏陵城西北角的都司衙門整座院子都彌漫著焦躁不安的氣氛。


    “這到底是什麽回事!”都指揮蕭仁使捏著那封看過三四遍的信,恨不得撕碎了燒成灰。


    黎州衛的指揮使皺著眉頭,“黃大人怕是出不來了,陛下此番來的隱秘,誰也沒聽說。依下官看,最好順了聖意,別鬧大了讓越王殿下不豫。”


    蕭仁前前後後地在屋子裏踱步,“謝大人,你派的人確定能將陛下請去大營?這可不是玩笑啊!”


    謝指揮使應聲道:“如這信裏所說,便是請不來,陛下也是一定要去衛所的。若祁寧的形勢不太平了,三大營還能從洛陽長出翅膀飛到這千裏之外?探子也未報有軍隊南下,一旦開戰,用的就是我們的人。”


    蕭仁頭疼的正是這個,不禁第無數次拂袖長歎。


    南海諸省遠離京師,四十年前皇帝才巡過一次,是個化外之地。且不說南安一個省,就連北部接壤的本省和原平都有相當一部分衛所效忠藩王,今上悄無聲息地趕過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打算。


    蕭仁每年臘月寫給五軍都督府的公文都是流水賬,兵部也沒有找他的麻煩,好像朝廷默許了地方的二心。祁寧州牧老邁多病快要入土,自然是不管事的,文官武將們一個個都往藩王臉上貼,長久累積下來盤根錯節的人脈和勢力不可估量。他掐指一算,要是真打起來……越王麾下竟然也有十五萬土生土長的士兵。


    他們這些做了二十年的官最是識時務,這事上權衡利弊卻很困難。一來今上登基不過六年,沒有特別倚重的肱股之臣,也沒有立皇後拉攏世家大族,羽翼看似未豐;二來越王在這裏極有威信,雖然有趙王在前,於政事卻是天壤之別,他一聲令下,不知有多少人會唯他馬首是瞻。強龍不壓地頭蛇……都指揮使轉眼間想起這句話,開戰的話,他們必須有明確的立場。


    黎州位置險要,要麽變成洛陽對抗南安的最前線,要麽變成南安反擊洛陽的利劍。


    然而就在他們談話的同時,洛陽那位年輕的陛下已搶先一步來到了綏陵,說要查閱衛所。


    蕭仁不想接這個燙手的山芋,私心還是偏向給過他許多恩惠的越王,便甩手給謝指揮,走一步看一步。謝指揮得令查探今上的心性,愛惜自己的性命職位,又推托給手下一個千戶,叫名等級最低的武官去麵聖——反正是微服,有足夠的理由為招待不周辯解,再說他都叫了三個千戶在知州衙外候著聖駕,自己也準備馬上到營城去。


    “謝大人,你可要仔細想明白,欲抽身現在就卸了官帽回家去,以後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蕭仁想起自己在嘉應做知府的堂兄蕭佑,廣陵蕭氏大多和南安走得近,他得趁早和族裏商量。


    謝指揮向來冷靜的麵上也經不住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他知道都指揮使十有八.九要跟隨越藩,但既然今上指名要到他的營裏去,他就不能不慎重。現在的黃知州,可能就是他將來的下場。


    “下官省得。時候不早,恐陛下起疑盤問,下官先告退了。”


    他不再多言,裝著一腦袋紛亂的思緒退出了房。蕭仁坐立難安,不敢直接跟去見今上,叫了個正三品的僉事陪同謝指揮出城。


    一隊駿馬飛奔出城,午後日光濯濯,人心惶惶。


    兵戈屬金,校場在小西門外二三裏處,兩千五百黎州衛駐紮在外城,營房占了相當大的一片地。這裏有中、前兩個千戶的兵馬,但其餘三個千戶因為每年三月前要聽都司調遣,皆在綏陵。


    謝指揮進了北轅門,同知立時迎了上來,麵色驚懼不定。


    “陛下現在何處?”


    “正、正從演武廳裏出來,往將台去了。”年過半百的同知又苦著臉補充道:“方才王僉事提議讓陛下親自考試要提拔的百戶人選,這回廳裏已倒了十幾個總旗哩!”


    謝指揮暗罵一聲,“這群丟人現眼的東西!”


    說著兩人便飛快地趕往將台。校場上所有在營的兵全都列陣排好,太陽底下數千人肅然靜立,風中帶著汗水的氣味,儼然是一副等待檢閱的模樣。


    指揮使思及今上在此,不好令軍陣分開條道從中間直接走到台前,就默默繞過最後一排,不起眼地自校場邊緣接近高台。


    行至一半,忽地聽見前方一陣驚呼,他不由加快了步子,等看到摔在台下不省人事的千戶,連呼吸都滯了一刻。


    他抬眼,隻見將台上立著名未穿鎧甲的年輕人,一身黑衣勁裝,墨發簡單地豎起,雙眸湛亮如星。


    同知用發抖的聲音低低道:“又……又是一個,非要把咱們這砸個遍嗎!我都告訴王僉事別拗著性子,吃虧的總是我們!”


    謝指揮皮笑肉不笑地伸手阻止了他的抱怨,彈了彈衣擺上的塵土,突然高聲道:


    “臣黎州衛指揮使謝昴參見陛下!”


    他規規矩矩地帶著同知稽首,黎州衛們看見他跪,亦齊刷刷地屈單膝伏在地上,喊聲響徹雲霄:


    “陛下!”


    台上那人微微頷首,俯視著密密麻麻的士兵,運力朗聲道:“諸位免禮。朕數年前在西疆軍裏待過一段時日,今日來黎州衛,營中一如當年,令朕倍感親近。謝大人邀朕考選六品軍官,如此盛情,朕怎能卻之不恭?”


    謝指揮頃刻間滲出冷汗,今上是要把營裏的怨氣都推到他頭上了。王僉事本是承奉朝的殿試武舉一甲,自打奉先帝之命進了黎州衛當差,那眼高於頂的性子和誰都不對盤。本想著今上入營他能收斂點,結果他竟敢越過同知私自挑釁今上!真當今上是那些嬌生慣養的洛陽公子哥麽,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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