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莘待人都走了,才露出訕訕的表情:“秦夫人,多年的老習慣,改不掉。”


    這算是解釋?


    羅敷不想跟他說話,他在屋裏溜達了一圈,指指點點:“這裏,火大了,所以撲小了些;那裏,水放少了,我就加了幾勺。秦夫人,先前我不在這兒,你和姓徐的那小子準備怎麽辦?你可別忘了,我比你更熟悉方氏的隱秘。”


    縱然她最煩這種人,聽到他提起方瓊,便緩和了語氣,淡道:


    “先生打算怎麽辦?”


    在嘉應的時候吳莘和方瓊在客棧裏深夜談話,她聽了壁角,曉得這位前左院判對方氏了解甚多,方瓊一開始瞞著她,卻沒有瞞著吳莘——抑或是吳莘從頭到尾都清楚,就是沒說出來。他活這麽大歲數,最不缺的就是心眼。


    吳莘撿了把矮腳椅坐,“方公子去黎州了,不過就是他人在這兒,你們倆也夠嗆。等下個月初五越藩壽辰一過,大家一起去綏陵,再另想法子罷。”


    他想了想,又道:“再和秦夫人說件事,大人別傳出去就行。”


    羅敷起初沒興趣聽,他說到一半,她卻不禁放下了手裏的扇子,正襟看著老人。


    吳莘說的是一件四十年前的事。


    原來他和方繼都是渝州人,當年同在趙王府上作大夫,某天老王妃得了怪病,趙王是個孝子,不知從何處得來一株稀世罕見的草藥,準備給母親做藥引。吳莘家裏是當地的大醫戶,祖上傳下來辨認古籍藥材的本事,認得那是一株解熱毒的樊桃芝。他和良醫正切了一小塊試試效果,煉成了兩瓶汁液,但他們住的屋子遭了竊,別的都沒丟,一整株樊桃芝連帶一隻小瓶子卻統統不見了蹤影。


    兩人慌得六神無主,良醫正提議既然還剩一瓶,那就用別的藥材頂上,王妃的病聽天由命。吳莘想到若事情都出去自己也脫不了幹係,便同意先把一半的量先給老王妃服下,再另尋其他互不相克的草藥和剩下的一半混在一起。老王妃服了第一劑藥,病有了起色,第二劑藥卻出了問題,趙王要拿他們開罪。當時府中正好新進了幾個年輕的醫師,也參與了診治的過程,醫正和醫副順理成章地把責任推到了他們身上,其中就包括方繼。其他的醫師有家族庇護,被趕出府後也沒吃多少苦頭,但方繼就倒黴了,顛沛流離去了洛陽。


    羅敷聽著聽著,就隱約覺得很多事情可以連上,但她缺了根線。


    “秦夫人熟悉這樊桃芝吧?”


    他打斷了羅敷的思路。


    “定國公府的樊桃芝,就帶著一個小瓶子,被送到宮中給長公主做藥引。”


    她記得很清楚,王放是親自去和常玄義要的。


    “你可知為何曆代越藩一直這麽囂張,先帝卻對他們不聞不問?”


    吳莘犀利地指出來,“秦夫人,因為你遲早要知道,老夫也就直言不諱了。”


    “那株樊桃芝,老夫猜是被越藩著人拿去了,機緣巧合下給了定國公。”


    羅敷立刻回想起那天從國公府裏出來,王放跟她說是方繼把藥材給國公府的,用來還欠常老夫人的人情債。那麽這東西一開始是在方氏手上……


    “為什麽是越藩?”


    吳莘咳了一聲,“說來話長了。你可知臨暉十三年夏天的蘭台會?”


    她慢慢地理著思緒,一線清明乍然迸發在腦海裏,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畫了個圈:


    “端陽候,蕭知府,容尚書。這三個人都曾經參加過蘭台會。”


    吳莘吃驚地望著她:“你怎麽知道容賀和蕭佑……”


    羅敷閉上眼,一字一句地複述出兩句話:


    ——“家父在時曾與我說,大人當年在蘭台會上的風姿,可是名動京城呢。”


    ——“不過是僥幸得了第二,如何比得上卞公文采斐然!”


    她的聲音十分柔和,一人分飾兩角,把語氣展現得惟妙惟肖。方瓊和季陽知府蕭佑,在除夕宴上就是這般客套的。


    “沒錯,這三人都與此事有關。每一屆蘭台會給魁首的獎賞都是由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私下準備的,那一晚眾人正在酒會上慶祝容侍郎壓過了蕭佑,有人送來一個盒子,裏頭裝的竟然是誰也沒見過的尋木華。年初惠宗賜婚給晏道初,趁機下了毒,此後幾個月端陽侯府到處尋找解藥,這時在蘭台會上的方家公子隻有十三歲,稚氣未脫,本想私下裏和容賀交涉拿到尋木華,不料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羅敷接口道:“我師父。他帶著木芝回匈奴了。”


    “方氏沒了解藥,三十年裏提心吊膽,生怕落得和晏道初一樣的下場,未老先衰,不得善終。”


    吳莘呼出口氣,“惠宗手腕夠狠。”


    “這株尋木華,是上一代越王讓蕭佑帶到洛陽的,目的是牽製方家,讓他們看一眼,吊起胃口,再把餌收起來。舅母聽到尋木華能救北朝沈皇後,必定竭盡全力拿到。越王算到他會來洛陽,算到方家沒有能力在惠宗眼皮底下鬧出動靜阻止舅母,算到方繼會不甘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與南安合作——他確實這麽做了。”


    羅敷越聽越心驚,兩代天子對勢力壯大的越藩寬容,原因卻是南安掌控了製衡方氏的辦法,二者的聯係持續幾十年,一旦破壞平衡,必定有一方要反常。


    “越王說,他手裏不止有單單一株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以對症下藥的藥材。方氏所中之毒來自南海,這些百年難遇的藥材也產自南海,中原少有人知。晏華起初並不過分在意,直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常,他的不安才壓過了對先帝的忠誠。獨子一天天長大,不管越王的話是否可信,方繼同意了與南安聯手。於是,時隔三十載,方氏終於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罪大惡極的事。”


    羅敷輕輕道:“承奉三十二年,端陽候替宋庭芝作了假證,害得鎮國將軍陸鳴和禮部尚書衛喻死於非命。”


    她的心底突然泛上濃重的悲哀,在這場延續四十年的較量中,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方瓊失去了健康,王放失去了親人,而她陰差陽錯變成了要為其中一個結果負責的人。


    吳莘拍了兩下巴掌,“現在回到越藩派人偷樊桃芝一事上來。”


    羅敷豁然開朗,褐色的眼眸清亮如星:“‘不止有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代替的藥材’,他第一時間想方設法得到樊桃芝,就是為了迷惑方氏。要是方氏真的拿到了尋木華,聯係一斷,越王就無法謀取更多的利益。卞巨和方氏商量,如果方繼在先帝麵前幫忙扳倒陸氏,就給他們解藥。老侯爺答應了他的提議,得到了樊桃芝。”


    她的語速變得很快,“然而,侯爺在做下這種天怒人怨的事後非常痛苦,即便知道樊桃芝對家族沒有用,也不再愛惜性命,牽掛的惟有方瓊。從他將樊桃芝給定國公就能看出,他實際上是想積點德的。”


    方繼到最後根本沒有求生之意,方瓊也極為冷靜地沒有叫大夫。不同尋常的舉動之下,往往蘊含著不同尋常的理由。


    吳莘蒼老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渾濁的眼裏沒有情緒,淡漠地開口:


    “真是精彩。”


    沉默片刻,羅敷問道:“先生憑什麽知道這些?”


    他捋了捋胡子,傲氣地回答:“憑老夫在渝州、京城都當過多年的差,憑京中那些官員老夫都摸的門兒清。秦夫人,你忘了咱們做禦醫的有個好處,消息來得比邸抄都快!”


    爐子上的藥罐咕嘟嘟煮著,羅敷胸口一陣悶堵,費力地站起身走到門邊透氣。


    春風拂過柳梢,吹皺池塘,兩隻蛺蝶在碧瑩瑩的草地上飛過。


    晝暖人靜,仿佛日子從來都是這麽美好。


    *


    鏡子裏映出一張雪顏,兩道細長的柳葉眉,墨洇似的顏色,眸子裏含了一泓秋水,眼尾飛出的弧度輕盈而誘人。


    指尖沾著柔麗的紅,點上微張的唇瓣,玉白和緋色相襯,明豔得不可方物。


    有人掀開珠簾走了進來,鏡前的人抿唇一笑,回過頭軟軟地喚了聲:


    “母後。”


    宇文太後看著精心梳妝的女兒,那般挑剔銳利的目光也難以看出她昨晚一宿沒睡。


    “禮部撰寫的國書,已經送到洛陽國主手上了。這些日子你總是不安分,這下總可以消停了罷?”


    安陽笑道:“母後怎麽這樣說,兒臣不是一直聽您和外祖的吩咐麽?”


    隻要太後和左相同意,滿朝文武也就低了一半的頭,至於金鑾殿上坐的皇帝,倒可有可無。


    安陽繼續說道:“洛陽準備今年之內北伐,雖然我大梁的兵力可與之抗衡,但不費一兵一卒自然更好。我不相信他會忽視聯姻得到的好處,就連我那皇兄,也防他防得甚緊。一個男人若沒點心思,和我府上那些人有什麽區別?母後,我能肯定他會重視,您等著看吧。”


    她的唇角自信地揚起,似乎看到了稱心如意的未來。


    宇文太後隻有她一個女兒,經不住軟磨硬泡,讓安陽自己起草了文書。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和父親看了,說的都在理,想來安陽學了乖,有意順著他們的想法,倒把自己的意願藏得深。


    “我們在南齊損了一批探子。據說派去處置諸邑郡的那人被削了腦袋?”


    太後提起了那名內衛,臉色微沉。自從給安陽分了一隊人馬,她就太沉不住氣,立刻朝對方發難,以致於被人抓住了線索,清了不少在南邊的暗樁。


    安陽握緊雙拳,麵上笑的卻愈發恣意,“這事母後就交給兒臣,羅敷不除,兒臣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太後遲疑了一下,終究把話說了出來:“你要明白兩件事,其一,你是我大梁唯一的公主,不管嫁給誰,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其二,若談及聯姻,並不是非你不可。”


    安陽壓下怒火,撫摸著長長的金色護甲,“祖母最近身子如何了?趁她臥病在床,兒臣得去宗人府一趟。那玉牒寫了這麽多年,是該改改了,任憑哪個雜種也敢稱郡主!”


    太後鎮靜道:“要正經論下來血統,你不占什麽上風。”她眯起眼,“尋個日子,將她父親的牌位移出明心宮,眼不見心為淨。”


    第135章 暗度


    三月初一,徐步陽的傷幾近痊愈,興致勃勃在玉翹閣旁邊的小亭子裏擺了一桌酒席慶祝。


    “等越王的壽辰過了,咱們就去綏陵找方公子。他的命矜貴,可咱也是被威逼利誘才接了這活計,弄不好就陪他一起倒黴了。哎,這拖下去不知又出什麽岔子!”


    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坐在對麵的羅敷十分無力,抬抬眼皮轉移話題:


    “你身體不錯啊,這麽短時間又能活蹦亂跳了。”


    “那是,也不看看用的是誰的藥……”徐步陽突然想起一事,神秘兮兮地道:“像咱心口上這種傷最是要緊,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看家本事拿出來。”


    見他師妹撐著腦袋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痛心疾首地說:“你就不覺得熟悉麽?不覺得似曾相識麽?你那位情郎腰後的傷口是誰給善後的,現在明白了麽?”


    羅敷嗆了口茶,直愣愣地望著他,半天才低下頭。


    中秋後王放被她手腳並用按在榻上處理暗器,冬至在青台山時卻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當時她極為詫異,全然沒料到竟有個手藝比自己還精湛的師兄。


    徐步陽大受打擊,“小丫頭下手夠狠,挖了那麽一大塊。那時候你情郎大概沒怎麽看重你,把我叫過去重新整飭包紮……你們兩居然沒一個感激的。”


    他這話一出,羅敷徹底不想開口了。她原先心情就不大好,聽到“看重”兩字時眉頭一皺,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擠出個字。


    “聽聞卞公建議你留在這兒,不管形勢如何,都得在他身邊為好,是也不是?”


    羅敷揪著袖子襴邊上的繡花,“你們公事繁忙,倒操心起我來了。”她一雙眸子煙水溟濛,尖了不少的下巴快低到桌麵上,“這麽說來果真不能疏忽,姑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徐步陽恨鐵不成鋼地道:“方繼事事以他學生為先,況且同為男人,當然看不得他倒貼如此多,讓你理所當然坐享其成。要我說,你還是問過那位再決定,這地兒本就危險,哪能讓一個女孩子上戰場當軍醫?”


    羅敷抿了口茶水,輕輕笑了下:“我想過了,要是他不反對,我就去陪他。令先生畢竟比我們年長,知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需要平衡,如果始終是他在為我前前後後的考慮,就顯得我太自私了。”


    淺藍色的裙子在石凳上鋪開,細長的褶紋像粼粼的湖光,很是悅目。幾天前王放又著人給她送衣服,她以前沒注意過打扮,現在卻像喜歡起來美麗的飾品和料子,拆包裹都心花怒放滿懷期待,與以前簡直判若兩人。她好多天沒見到他了,也不方便寫信打擾他,隻能在看藥爐子的閑暇發發呆憶憶舊,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來,笑完了又特別惆悵。


    徐步陽一看她這狀態,扼腕喝酒:“白菜呀白菜,自古以來都是樂意被拱的!”


    羅敷小小地哼了一聲。


    忽地有人清了清嗓子。


    徐步陽汗毛直立,臉上瞬間堆起諂媚的笑容:“咦,這不是辛癸女郎嘛,有什麽事?”


    羅敷回頭,負責侍奉令老夫人的女河鼓衛正陰森地瞪著徐步陽,臉色發黑。


    辛癸言簡意賅:“幾位師兄知道徐大夫身子無礙,請你現在過去幫忙提審人犯。 ”


    徐步陽眼珠一轉,他每次過去給河鼓衛打下手都累的要命,如果他師妹也在,說不定會讓他們早些回去。


    “又逮了誰?”


    辛癸沒有回答,不動聲色地看了羅敷一眼,“秦夫人現在忙麽?”


    羅敷站起身,“我一起過去吧。”


    徐步陽直覺有些不對勁,暗衛撬人家的嘴從來都避著她,上次他怕司檣把方瓊和北朝的隱秘抖出來,就趕緊把她弄出門了,這次不會又和她有關係吧?


    於是他死皮賴臉地追問:“是司家公子那邊抗拒從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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