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門口的侍女跟他低語幾句,他難得有心情,大步朝張夫人房中走去。初五的壽宴驚了賓客,張夫人的孩子沒能保住,此後一直哭哭啼啼地在院裏坐小月子。


    她學了聰明,不慎掉了胎兒,便安分守己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阿姊妹妹們也不見麵。這日找準了時機,準備在王爺高興的時候給自己添點存在感。


    “妾身睡了半日,竟忘了恭喜王爺,真真不該。”


    越王哈哈笑道:“你養著身子是正緊,等你好了,府中這些事務少不得還要你操心。”


    張夫人心中一喜,我見猶憐的頰上卻愁雲滿布:“不成不成,殿下還是得尋回王妃阿姊,妾身小門小戶出身,哪有她懂行。”


    她不提還好,越王瞬間變了臉色,想起吳邵的書信,王妃?元氏就算被今上當成人質,也與放跑方繼脫不了幹係。水軍急於把王妃送回來,可他恨得牙癢,一時又礙著麵子不能推拒,於是沒在宴會上表態。


    張夫人已變著法將元氏誇了三遍,對自己的口才得意洋洋,不料越王驀地打斷她裝模作樣的賢惠,冷哼道:


    “提她做什麽?她跟了本王二十載,連夫命都不從了,能把府裏打理成什麽樣?”


    張夫人雖待在屋裏,小道消息著實靈通,據聞中午吳將軍派來的士兵和王爺談起王妃,說不定是王妃找著了。她可不想讓那個根基深厚的元氏回來,如今府中缺少女眷掌事,她身體虛弱,正是易被人搶了風頭的時候。


    越王越說越憤怒,扔下句“好好休息”便摔了門,讓小廝把管事叫去書房。張夫人不知自己哪裏觸了逆鱗,呆呆地看他毫無留戀地離去,把手裏絞著的帕子狠狠往被麵上一擲,嘴上就罵起了佛祖。


    管事帶著幾隻紅眼大鴿子來書房,卞巨已寫好了數封簡短的信,塞在每隻鳥的腳上。


    既攻下綏陵,就順理成章地乘勝追擊,五萬水軍沒折多少人,正逢南方大雨,船隻可以從新開辟的水路通過州縣。祁寧州衛傳來消息,已跟著黎州衛到達雁回山下,朝廷的十萬人馬還在原平境內,隻要抓緊時機殲滅這一支僅有五千士兵的隊伍,勝負輒立見分曉。


    越王不糊塗,不認為有今上坐鎮的黎州衛會很好對付,不過他的人多,光耗也耗得起。至於許諾給吳邵的三萬援兵,再等等不急———他一向對水軍有信心,雖然自己接觸這塊不多,但自從他爺爺那輩開始,每年賦稅花在造船和練兵上的就占不少。


    他除了給吳邵下達追蹤和配合州衛的命令,沒有半個字回複關於接王妃回來的建議。行軍不得帶女子,吳邵是個明白人,上峰不吩咐就能猜出幾分意思,定是把元氏寄放在沿路。他對背叛了自己的發妻失望透頂,眼不見心不煩,水軍在都司衙門見到王妃的人,就說明她對朝廷已經沒用了,吐露出去的秘密收不回來。


    元氏回府,不如自生自滅。


    她若有自知之明,就不會腆著臉求吳邵把她送到楚州,留條命在,已算他待她不薄。


    越王這般想著,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誼彈指間化為飛灰。


    第151章 偷香


    望澤,趙王府。


    趙王拖家帶口地縮在房裏,不敢出去。窗外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聽到這位王爺耳中都無異於擂鼓鳴金,幾乎要把他給嚇死。


    王妃雖看不上他這副德性,卻也有些怕,撫著兒子痊愈的傷疤道:


    “如今祁寧全是越藩的人,咱們除了幾千看家的府兵,就沒人能護著了。陛下不在渝州,連暗衛都帶了去,唉……母親就你這麽一個男孩兒,實在不想讓你再出事啊。”


    世子年方十八,血氣正盛,罵道:“那卞巨欺人太甚,都是同宗同族,竟連一點活路都不留給我們!這屋子橫豎兒子是待不下去,這就去找那幫文官理論!”


    趙王默默咽下一口血,對妻子力不從心道:“他都這麽大了,你也教教他明事理。”


    王妃柳眉倒豎:“子不教父之過,小兔崽子兩眼抹黑往牆上撞,王爺倒怪妾身一個婦道人家!”


    世子:“……”


    “兒子啊,越藩既然能控製得了祁寧的軍權,還在乎那幫迂腐的文人嗎?都司設在綏陵,蕭仁早就逃之夭夭,留下的蝦兵蟹將不是被陛下給端了窩,就是入了南安的陣營。越藩要達到和今上分庭抗禮的目的,必然要籠絡人心,文官之流不過成了他鞏固根基的踏腳石,若是今上在祁寧統領政事還好,可眼下他不在,這人心動向可不是隨著軍隊的勢力走?”


    趙王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一番,拈著胡須總結道:“咱們人在屋簷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低頭則個。”


    世子不平道:“父王,咱們家都在祁寧住了一百多年了,是堂堂大漢藩王,您不能為了庫裏的銀子就矮他們一等呀!”


    王妃狠狠擰了他胳臂一把:“你爹爹要不是喝酒喝的連隻筆都提不動,看不把你腿打斷!”


    趙王:“……”


    王妃惆悵地歎道:“話是這樣說,王爺要是真不想管,那就現寫封手書,告示府中由方繼總理事務,今上將他放在府裏,不可能隻是讓他養病。他與越藩不和,又是帝師,更難得還有經曆,恐怕這南安州牧馬上就要變成祁寧州牧了。”


    她說得委婉,“府中”實則是全城乃至全省,官員們不聽朝廷的話,需要一個站在他們這邊、品級較高的可靠人選落施今上的指令。藩王不便直接參與政事,但可提供名義上的舉薦與放權。


    趙王點頭,“省內的文官一個比一個膽小,要是打起來,安撫民生的麻煩事總得有人去做。待本王請示了陛下,就讓方繼接手。 ”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見兒子正兒八經地看著自己,咳嗽道:


    “怎麽了?”


    “父王,給您筆。”


    世子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過去。


    “……”


    *


    一頂轎子晃晃悠悠地出了王府,半個多時辰後,車子停在了兩尊石獅子中間。


    門梁匾額上書兩個大字“周府”,正是祁寧州牧周雍的府邸。洛陽下設十個行省,省下分三司,州牧在三司之上,大多數是動不動就犯曆節痛的閑散大爺。


    連續多日的陰雨讓周大人的膝蓋飽受摧殘,在臥房裏慢吞吞地喝桂枝白虎湯,聽到有貴客光臨,腳踝也開始疼了。


    貴客掀開轎簾,撐開一把翠色的竹傘,皂靴從從容容地沾上青石板。他立在屋簷下等了一會兒,管家躬身迎出來,帶他徑直去裏院。


    暮春凋敝時節,雨色不免蕭然零落,他的袖口拂過被水珠浸潤的枯花,仿如一縷熏風停在灌木枝頭。


    周雍從玻璃窗中看見一人施施然經過花園,瓷碗掉在桌麵上,濺起幾滴藥汁。


    令、方繼?


    “老大人別來無恙。”


    “托卞公的福,隻是骨頭不大舒服。”


    祁寧州牧坐在會客堂上,親自給不速之客沏茶,雞爪似的手顫顫巍巍。


    方繼十分受用,對著一臉慈祥的周大人和藹道:“多謝,晚輩今日來,是問大人借樣東西。”


    他露出一個溫和有禮的微笑,身子往後靠了靠,“大人的州牧印信,暫時交給晚輩保管。”


    周雍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什麽?你……你要老夫的官印?”


    方繼坦蕩地伸出隻修長的手,彎起眼睛:“正是,大人就給我罷。您閑著也是閑著,晚輩欲代勞祁寧政事,沒有大人的官印,如何讓兩位布政使和按察使俯首聽命呢。”


    周雍畢竟是仕途上的老手,立刻收起客套的表情,冷哼道:“空口無憑,你若是得了聖上的旨意就拿出來給老夫過目,若是沒有,別怪老夫送客。”


    不待方繼開口,他又道:“卞公,老夫知道你之前被越王殿下困在楚州,能平安出現在望澤城裏,朝廷定然出力幫助過,但你再有本事,也管不到祁寧來。”


    “您的消息可真是靈通,”方繼感慨,“我確然拿不出任何聖旨。”


    周雍警惕地等著他的下文,果然對方壓低了聲音:“不過送我來這的四個人,都是上值軍裏的好手,想必這會兒已經在大人的房裏找到了東西。”


    “方繼!你……”


    他施施然收回左手,垂眸笑吟吟道:“本官尚未接到陛下的令,但十年前受托於先帝,今日總得拿些忠心出來做表示。越藩在南海盤踞多時,先帝煞費苦心留下他給陛下削藩立威,予本官統領兩省之權,遺旨嘛,不便拿出來給大人看,本官心裏記得就行了。大人這樣的官當著也無甚意思,不如替國朝省省俸祿銀子。”


    周雍在州牧的位置上吃了多年閑飯,有人當麵扇他個耳光,氣的臉皮青一陣白一陣:“你這後生好不知趣,老夫與你無冤無仇,你偏要信口雌黃、蓄意汙蔑!老夫這就上報京中……”


    “大人昏頭了麽?本官既然敢直接帶人奪了官印,您還費什麽力氣上報?”方繼搖搖頭,突然唇角一勾,“本官就是在這兒讓大人永遠閉嘴,也不會有人多說一個字。”


    周雍沒料到他言語如此沒有顧忌,簡直是無法無天,兩眼圓瞪怒罵道:“你敢拘禁朝廷命官!就憑你這兩三句胡言亂語?方繼,我看你是目無法紀,當初衛喻謀反事發,先帝將你趕出京城,當真是罰得太輕了!”


    方繼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沒見識過這等抓不住重點的人,本想一笑了之,卻聽他提到恩師衛尚書,不由沉下臉。


    “就憑本官這兩三句,你別想安安穩穩從官位上退下來,祁寧鹽鐵財政上的虧空被誰給搜刮了去,越藩和誰私下裏串通結黨,陛下都一清二楚。”


    他站起身,雪鬆般的身形在地毯上拉出筆直的影子,微微昂首俯視著老邁的州牧:


    “就憑本官曾在祥光宮裏當過五年帝師,隻這一樁緣由,就夠本官橫行霸道、作威作福了。”


    周雍聽不得他這般傲然的語氣,冷笑未出口,一人已闖開了會客堂的大門。


    那人侍衛模樣,手裏捧著個托盤,從他書房裏摸出來的州牧印綬大喇喇地擺在裏麵。


    周雍雙眼一黑。


    盤子裏除了白玉印,還有個紮紅繩的小瓶子。


    方繼拿起來在鼻下輕嗅,眉稍舒展,“本官的身子也不大好,下雨,骨頭疼的厲害。聽聞老大人家中有十幾樣專治痹症的藥膏,多謝賜藥了。”


    他將將跨出門檻,回首道:“煩請周大人告知布政使等人,本官去他們那裏拜訪之前,希望他們有個準備。”


    方繼出了花園,天空依舊半死不活地漏著水,他的心情卻一反常態地愉快。


    今上跟他談南三省的政務,他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事到臨頭發覺自己還是舍不得學生太累,五年便五年吧,讓洛陽沒有後顧之憂,主君能盡早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娶到媳婦。


    他一貫推辭,一貫操心。


    剛踏進王府,就有小廝急急忙忙跑來,說老夫人讓他快些過去。方繼邊走邊思索,似乎近來並無什麽要緊的事,那就是身體原因?他心裏漸漸泛起不安,腳下也加快了步子。


    上了二樓,一眾侍女都來來往往地在屏風邊穿梭,有端個盆的,有拿帕子的,還有拿針線荷包的。他見這架勢不像是大夫看病,卻猜不出到底怎麽了,老太太在裏頭聽到腳步聲,聲如洪鍾地喚他到床前。


    挽湘躺在床上,柔柔的烏發流淌在瓷枕旁,白皙的側臉溫婉可人。她斜睨一眼甚少露出愣怔表情的自家夫君,雙頰暈紅,翻了個身埋進被子裏。


    一位花白胡須的老醫師慎重地對他說道:“尊夫人大概是有孕了,老朽和吳醫師都看過脈,雖然為時尚早,但是夫人的孕象十分明顯……大人,大人?”


    方繼回神,“嗯?”


    方繼繼續道:“據夫人說,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症狀。某等不能肯定,不過照例還是應當告知大人的。”


    方繼仍然站在原地,靴底像生了根,心中的狂喜卻藤蔓似的瘋長開來,一時間五感俱失,隻能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你要多陪陪她,別光撲在公務上,這些天可憐她擔心你,晚上沒睡好,瞧這臉尖的。”


    令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發現兒子心不在焉,不滿地吼道:“你在不在聽!”


    方繼在床頭蹲下,握住挽湘溫熱的手,張了張嘴,隻冒出一句不倫不類的“多謝”來。


    老夫用拐杖敲著地麵,歎道:“我令家總算有個盼頭,你們成親十年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夢到你爹都慚愧。”


    方繼沒指望過這輩子還能聽到醫師這麽說。他起初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縱然沒有孩子也沒什麽,後來年歲漸長,堪堪體會到長輩的心思。無奈天不遂人願,琢磨著可能此生和兒女無緣,不料運道跌宕起伏,現在竟給他落下個無比大的驚喜。


    他確然是有些懵了。


    挽湘望著他,眸中含著點點水光,捏了捏他汗濕的掌心。


    第152章 空手


    四月入夏,望澤城懶洋洋地泡在水裏,百姓們足不出戶。


    方繼甚少離開書房,每日的公文雪花片一般飛到案上,他在南安當了九年州牧,還沒這幾天勞累。原平行省的當地衛所已經開始交鋒,每方二府一州,打得如火如荼。早晨方繼收到了季陽知府蕭佑被擒的消息,索性活動活動筋骨,拖著酸痛的膝蓋進房間看望妻子。


    挽湘的起居都在書房的隔間裏,她年紀也不小,確認有孕後不敢輕易下床,安胎藥的氣味充斥著整棟小樓,聞久了就辨不出來。方繼素來厭惡湯藥的氣味,這時卻覺得無比舒心,恨不得十碗八碗補藥齊齊灌下去,保得妻子頭發絲都掉不了一根。


    “我總是有些擔心阿秦,她去了黎州之後不知道有沒有好些,你那兒有消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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