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頓了頓,“醫生就是個普通的行當,和其他人並沒有不同,生病很正常。”


    她小時候也以為學醫的人不會得風寒、折骨頭,慢慢地就曉得老天爺很公平,連她師父這種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也不能長命百歲。大夫不是個頂好的營生,地位不高,擔子很重,碰見不正常的病患親戚還要防著走路被砍。但她隻有這一門手藝,如果不讓她用盡所學,就成了依靠祖產生活的無所事事之人,正是她最瞧不起的那類。王放除了把兩個心懷怨恨的醫官丟出太醫院之外,並未幹涉過她在官署裏的舉動,她每晚就寢後和他說說白日裏發生的事,總覺得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哥哥現在沒以前喜歡我,”初靄深沉地搖頭,“都不讓我叫你阿姊,還說他娶了媳婦之後就要把我扔出宮,以後有了小孩子都交給我帶……他到底是怎麽當哥哥的。”


    羅敷艱難地忍笑,“嗯,真是慘無人道。”


    她順便摸了摸小公主的脈,初靄現在恢複得和別的孩子差不多,個子飛躥,流玉宮也不再燃冷香。王放托付給她的第一件事終於完成,她和掌管小方脈的劉可柔都鬆了口氣。


    “阿姊,希音說你後天就要走了,我不想讓你走。”


    稚嫩的嗓音猶如細雨落在她的心上,她雙肘撐著膝蓋,托腮道:“等回來給雲雲帶明都的杏仁酥好不好?我最愛吃那個。”


    初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蓄著淚水,拽著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說:“我不要……哥哥說你就是因為糖吃多了才有齲齒,現在還經常疼呢,我不吃甜的……阿姊,我就是想讓你留下來陪我!”


    羅敷立刻下意識捂住嘴,明明從來不疼,他居然惡意誹謗!還有他怎麽什麽都記著啊!


    “你才從南邊回來呢,又要走了。”初靄蹭著她的薄衫子,神情肅然,“要是我有個駙馬,絕對不會讓他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這樣看來,好像還是我更在乎你。”


    羅敷啼笑皆非,隻能也很嚴肅地對她說:“首先,你得有個駙馬,其次,我去的也不是危險的地方。等雲雲大了就知道,有許多規矩是必需要遵守的,就像你每天要練五百個字一樣。”


    “什麽規矩呀?”


    她想了想,如實道:“結婚的規矩。”


    “……哦,離我遠著呢。”初靄滿不在乎地說。


    “……我一年前也這麽想。”


    “就因為規矩才要去北邊?”初靄疑問的語氣裏帶著不可置信,她平時沒規矩慣了。


    羅敷猶豫了一刻,點點頭,“嗯。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守規矩,不可以再欺負禦醫,鬧到你哥哥那裏去。”


    “放心吧阿姊,小淩叔叔現在不用天天來,我就是想跟他開玩笑也沒機會,至於我皇兄——”初靄拍著胸脯保證道:“一定給你看得緊緊的,他要是敢朝別的女人瞟一眼,看我不拆了明水苑房梁!”


    原來王放提過的拆房梁是在這裏……羅敷很好奇他是如何把妹妹拉扯到六歲的。


    初靄背後發涼,回頭一看,掛上副大大的笑臉:“哥哥從書房回來啦!我和院判阿姊說幾句話而已,這就回去睡覺,不打擾你們。”


    小女郎一溜煙地跑了,走之前還和她偷偷道:“你記得給我帶杏仁酥啊,一點點就行,我隻要聞聞香味。”


    王放披著滿身清冷月華,靜靜地站在平橋的盡頭,袍底漫出狹長的影子。


    她真喜歡看他獨自站立時的模樣,一個人就是一方小千世界。


    月至中天,羅敷收起信封,靠在藤椅上對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服藥的頭三天捱過去,後麵就舒服多了,除了嗓子矜貴地養著,身體還比較爭氣,沒給她添麻煩。藥物的作用至少能壓製個把月,這麽一想,前途光明不少,現在更是多了個選擇。無論真假,依著他的意思,定是要試一試才罷休。


    王放之所以同意匈奴的要求,正是出於對這封信的考慮。


    她望著他的目光泛起細微的愁緒,如果他不是別無選擇,定然不會委曲求全,要他被迫在權衡之下做出決定,實在是一種罪過。


    羅敷歪在椅子裏,看上去有些沮喪,他忍不住走過去,用指尖將她的嘴角拉出一個笑容。她乖乖地讓他擺弄,沒了往常的脾氣,捉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褐色的眼睛也眯起來,像隻剛睡醒的貓。


    “上麵是朵蓮花麽?”王放拿起看了數遍的信,摩挲著銀色的暗紋。


    她從鼻子裏應了一聲,“我們在匈奴的時候用的不多,最多的就是你收到的。”曖昧的、帶紅色雙鯉圖案的金紅信箋,豔俗得很。


    他揉揉她的腦袋,“這個有什麽寓意?”


    羅敷一時答不上來,眼神透過那朵亭亭玉立的蓮花窺視到一點回憶的殘片。她垂下眼簾,竟發現自己能毫不費力地記起信中的每一個字。


    ——十年聚散,天涯尚遠,骨肉惟托於一麵。危燈殘燭之年,瞽目無以為顧,常憶元德中汝母新喪,恐汝驚懼不得眠,閣中徹夜秉燭,今雖不能久視,燃燈焚夜,坐至宵盡,猶汝在枕旁矣。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羅敷低念出聲,水榭裏的風像婦人的手,溫柔地拂過發梢,“五歲半之前在宮中念書,先生教古詩詞,不懂什麽意思,先背了再說,下學回去有婆婆給我解釋。”


    有所思,望舊鄉,長路浩浩,憂傷終老。


    “確定不是某個明都的世家公子送給你的?”他調侃道。


    羅敷轉了轉眼睛:“對啊,就是賀蘭家的小哥哥,蒙他父母關照,我還在他家住過幾天呢。”


    王放明知她在胡編,還是不愉快地道:“你祖母倒是擔保讓那位賀蘭公子送你出明都,可見淵源不是一般深。”


    洛陽求親的國書送至北帝案頭,就是給了他們正大光明出條件的機會。蓋著璽印的絹帛從千裏之外火速寄來,卻隻提了一個要求——郡主必須從明都出嫁。梁帝蘇桓身後是整個龐大的宇文氏,他們要求的越少,就意味著越複雜,就算約定屆時派賀蘭津和原先靖北王軍中的副官送嫁,也無法讓人感到誠意十足。


    能請動太皇太後寫這封手劄的幕後主使,無疑看透一切。


    不僅是匈奴的局勢,還有南安的叛亂,失敗的藩王,道觀裏不甘心的嬪妃,重回洛陽的藥局醫師,按兵不動的將軍……以及方家三代暗中的努力。


    全都了如指掌。


    ——宮內尚餘木芝小半,係汝師早年自南國攜至京都,另有北嶺素華,存以冰雪,封箱待開。汝兄特令老婦語諸藥,吾不明醫理,不知汝近況,擔憂夙夜,朝夕盼汝歸。言無假,汝可信之。


    尋木華,菩提雪。


    果真被徐步陽說中了,這才是她回去最關鍵的理由。


    羅敷相信這紙上寫的句子都是真的,卻對他們讓太皇太後執筆的真正目的耿耿於懷。祖母是最不願她回明都的人,不吝勞神相勸,背後必定出了大事。她想過有可能是祖母不同意,借此令她離開洛陽,但雙方已經昭告天下,蓋棺定論便不可改。方氏要解藥,明都有,她要藥引,明都也有,好一招請君入甕。


    湖麵上散落的月光隨著水波粼粼蕩開,她的心也跟著亂,最後連個強笑也裝不出來。


    王放見她這樣不安,替她攏了攏襟口,假意輕鬆道:“秦夫人娘家人個個都不好惹,我眼下壓力頗大。同我說說,你怎麽惹了你那位嬸嬸,她要千方百計加害於你。”


    衛清妍燃的熏香裏添了大把迦葉散,讓被喚去看診的曾高著了道;顏美蟄伏藥局,等到妙儀來做客,便將從宮中偷來的海朱砂加在她的藥罐裏。知曉暗衛圍繞院判左右不可能得手,就轉而從親近的友人開刀,這陰毒曲折的法子並非出自朝堂上隻手遮天的權貴,而像極了深宮高門中婦人的手段。


    譙平帶兵在外,不想未婚妻差點被人害死,他牽掛焦急之餘若亂了陣腳,高興的就是北麵藏頭縮尾的宇文氏將領。越藩羽翼盡失,秋後就要問斬,顏美奉越黨令毀去對方氏至關重要的海朱砂,行動也受匈奴人監視。南安馴養的殺手們都死了個幹淨,最後將他滅口的另有其人,包括司府那個跛腿侍女,作為審雨堂的線人,在司嚴和管事死後也沒逃出生天。


    大半年前安陽公主來洛陽探了一遭,怕是回去後宇文明瑞就動了心思想除掉這個侄女,放了一批匈奴人南下,後來安陽的婚事作罷,則改成利用。此時羅敷回梁,叫他如何放心。


    可他看不得她那麽辛苦,她咳了整整三日,他第一晚就受不住。她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懷中,連話都說不出,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燈花的爆裂,帳簾的顫動,水漏的滴響,長夜裏的每一彈指,於他都是淩遲。


    他從未恨過自己無能,然而切膚之痛,度日如年。


    羅敷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把領子敞開了些,她現在變得很怕熱,用完晚膳專門跑水榭裏乘涼,被他一攏有點不舒服。


    她不自在地道:“不記得了,我小時候可能欺負過安陽吧,她要為女兒出氣。但我一直待在明心宮裏,不愛說話也從來不往別處跑,婆婆都說我太乖了,讓師父給我改改性子。”


    ……於是就學出了冷淡涼薄。


    “後天就要走了,有件事想拜托你。”羅敷抿了抿唇,側過臉不看他,“你能幫我糾正糾正禮儀麽……”


    王放挑剔地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遍,她瞬間覺得自己沒救了。


    “我從前練習行禮很勤奮的,就是好多年沒回宮了,不能讓他們看笑話吧,我這是為你著想好不好!”她理直氣壯地辯駁,“看我多善解人意,都不想把你的臉丟到宮女麵前。”


    她說完就默默捂住眼睛,從耳朵紅到脖子,看得他不禁俯下頭吹了口氣,眼疾手快地攥住她要揮過來的右手。


    “既虛心向學,便要仔細聆聽先生教誨,不得違抗師命。”他打橫抱起她,薄唇比她還燙三分,低聲道:“小郡主拿出點誠意做束脩,先生就教你一整晚。”


    *


    沉香殿這幾日涼風習習,今晚卻一反常態地門戶緊閉,連隻蚊子都飛不進。


    數盞茜紅紗燈依次點起,暖閣裏鋪著層蒙昧的暈彩,籠在九尺高的山水屏風上。淋漓墨跡渲染出一江秋水,山石瀉瀑,鬆竹斜生,高懸的月輪處忽墜下幾絲流蘇,搖曳在滔滔雲海內,彷如星辰閃現。


    銀剪從燭芯撤離,赤金燭台乍然一亮,屏風後的人影倏爾淡去。


    半幅玉色的裙裾從花梨木架後輾轉流出,不見半點履尖,亦不聞半點環佩聲響。月出東渚,山林俱寂,她自畫中緩緩走來,如身後泉澗邊的一株翠竹,臨風折腰。


    風在霧裏。


    獸嘴吞吐繚繞香煴,有人在霧後凝望,如隔一山煙嵐,一江煙波,望見雨後破開天穹的秋霽。


    束在腰間的青碧絲絛涓涓而落,玄玉於她交疊的指尖生出一朵墨荷,隨著微微的屈膝從裙幅間透出,含苞弄月,映襯步搖飛雪,芙蓉綻在雲鬢。


    絲質寬袖如流水滑下,不期然露出截皓白的小臂,她輕闔的睫底顯出赧然的神色,立刻挽著披帛站直身子,交手禮便及時作罷。


    半晌都沒有聽到指教,羅敷掩著嘴鬆了口氣,繼續給先生過目。


    舉手加額再彎腰,這身裙子很合她的意,齊人喜穿緊束的衣裳,而匈奴人尚寬,儀態崇古,伸手伸腳也異常方便。


    他依然未開口,羅敷立在原地格外尷尬,想了許久,最終對著他跪下來。


    王放似是被她的大禮驚到,下意識去扶,半途反應過來,自己亦拂了袍子跪坐在她麵前。


    羅敷更尷尬了,小聲道:“你站著吧,我這個動作很不熟,指望你挑毛病,回去總要跪上幾次……”


    他方才重新坐在椅上,笑道:“阿姊這輩子第幾次跪人?原先在鄒遠縣就以為你清高絕頂,見了知州連腿都不挪一分。”


    她認真掰手指數,說謊沒甚底氣,索性和盤托出,“除了學禮儀和祭拜的時候……好像隻跪過我婆婆啊。”怕他側目,又道:“當初加封沒去玉衡殿接旨,婆婆又從不帶我見外人。等到了玉霄山,師父說我不是他親生的,不讓我跪他。”以致於見誰行禮都想不到跪拜上去。


    王放歎道:“阿姊以後若看誰不順眼,多跪一跪他,此人必定折壽。”


    “承陛下吉言。”她整理好衣裙,舉頭下手,姿勢端正地伏於地麵,然而拜了三次胳膊就快麻了。


    “手拜及地,你是要為夫稽顙麽?”王放無奈道,“手拜當凶,肅拜即可。佩飾應搭於腰前,下裳不可動,拜時不可僵硬,釵環不可喧鳴。”


    他又補充道:“若每個朝廷命婦像你這樣一一拜過來,大洛陽祚就該完了。”


    先生說話太難聽。羅敷忍著腿酸直起腰,見裙擺形狀完好,自己很是滿意,仰著臉衝他婉轉一笑:


    “陛下折了壽,妾心中過意不去,惟願與君共赴黃泉,世世結為夫妻。”


    她琉璃似的瞳仁映出他的模樣,白玉步搖在隨雲髻旁悠悠蕩蕩,擦過玲瓏耳垂。她避開他直直的目光,不自然地撥弄了一下流蘇,手背半遮在唇邊,未施丹蔻的指甲下露出豐潤晶瑩的唇瓣。


    王放一時移不開眼。


    羅敷仿佛察覺到他翻湧的情緒,突然拋卻了那點羞怯,有些傲氣地揚起唇角,眉心的海棠花鈿刹那間烙在他的心上。


    “雖然現在穿它還太早,但是婆婆肯定喜歡,及笄時她也送了件青色的。”


    她轉了轉左腕的水晶釧子,就這樣帶著嫣然的微笑仰視他,湖綠輕衫柔柔地掃在他的靴麵,十二幅月華裙漾開千傾碧波。


    山明水淨,日暖風薰。


    王放欺身過來時,羅敷腦子仍是懵的。


    他抵在耳畔,壓抑地命令:“不許穿給別的男人看……”


    一陣天旋地轉,他抱著她放在案頭,細密的吻如急雨落下。她勉力推他,雙手被敏捷地扣住,薄薄的絲衫經不住扯,輕而易舉地飛到木架上。


    他低頭**她的唇,黑眸浸著春水,手指劃過她□□的肩。咫尺的空隙裏升騰起馥鬱的流珠香霧,洇入那雙微嗔的眉梢,阻在他的眼前。


    殿內熱氣灼人。


    王放埋在她頸側,氣息急促,“……你的身子。”


    她知他忍得辛苦,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前,聽了片刻他的心跳,而後悶悶地咬著他的耳朵,將一絲低笑送了進去:


    “發乎情止乎禮,君上要節製呀。”


    王放驟然吐出口氣,放開她正色道:“今日先生教玉藻一章,郡主可要仔細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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