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說:“珀耳修斯,去,為我取來美杜莎的頭。”


    珀耳修斯恭敬地回答:“是,女神。”


    他在海嘯聲中看見那個女子,她手持三頭鐵叉,一頭傲立倔強的長發如蛇般妖嬈散開,即使受了雅典娜的詛咒失去美麗,依舊無法抹殺那令人顫悸的絕代風華。


    “你要殺我?”美杜莎看向珀耳修斯,妖豔而笑,“你知道殺我的代價是什麽嗎?”


    “是石化。親愛的。”


    千瓦的白熾燈聚焦在圓形實驗台上,顯微鏡下,碧綠色的液體裏半月形的物體正在悠閑地遊來遊去。戴著消毒橡膠手套的手往裏麵滴加了一滴奶白色液體,半月形物體立刻一擁而上,在瞬間將其吞噬得幹幹淨淨。


    生存的法則在這個模擬世界裏也如此殘酷:吞噬以及被吞噬。


    做實驗的人有雙墨黑如夜的眼睛,瞳仁中央卻是金色的,隻有一點,如造物主故意留下的那麽一點金漆,卻匯聚成排山倒海般的尖銳壓力,令所有與他對視的人都感到窒息。


    “我們成功了!”身旁的助手發出歡呼。


    “不,這隻是第一階段。你沒有發覺嗎?它們對病變細胞的識別能力還很微弱。”他蓋上玻璃罩子,脫掉手套開始洗手。水流嘩嘩,是這靜謐房間裏的惟一聲響。


    助手趁他側頭的機會打量他,真是——看不夠呢!怎麽看都不夠的美麗啊!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極其賞心悅目,濃黑的眉微微向上揚起,幹淨得像是用筆畫上去的;唇角堅毅唇線分明,難怪做什麽事情都那般堅定;長而柔亮的黑發隨意束在腦後,在水銀燈下流淌出緞子般的質感……如此冷魅,又如此陽剛,難怪自他到殷達學院以來,引得無數師生仰慕崇拜。默未傾,雖名未傾,卻實已傾倒了整所學校。


    可惜這家夥實在太酷了,他的眼睛,他的氣質,都散發著拒人千裏的疏離,以至於校園裏迷他的人無數,卻很少有敢靠近他的。


    默未傾取過一旁的毛巾把手擦幹,說道:“就這樣吧,第一階段over。我們休息一下,兩天後繼續。”


    隻有兩天的休息時間嗎?真命苦啊……


    助手關上燈,過去拉開厚實的窗簾,陽光頓時照了進來,映得整個實驗室一片亮堂。


    默未傾有個令人覺得非常糟糕的癖好:在做實驗時他堅決不要一絲自然光,這次就是,長達七天七夜的實驗,白熾燈光簡直刺得眼睛都快要瞎掉,他還是不肯拉窗簾。


    而且,有時候明明看他是在全神貫注地做實驗,但一轉眼間,他的臉就變得很迷離恍惚,第一次助手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看,真的發現他在發呆。


    助手在腦海裏把此事反複想了好幾遍,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別人——素有殷達no.1天才之稱的默未傾其實在做實驗時會走神,而且就這樣分了心,結果還老是讓他成功,沒天理啊沒天理!


    助手望著樓下的校園,歎了口氣說:“今天9號,我們錯過新生入學典禮了。”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默未傾慢條斯理地脫去無菌衣,走向牆角的沙發。


    “沒有,我隻是好奇今年伯爵會送怎樣的一個學生來。”助手轉過頭,衝他眨了眨眼睛,“五年了,殷達學院的風光為你一人所占,我很想看看,什麽時候可以出現第二個奇跡。”


    默未傾在沙發上舒展開肢體,淡淡地回答道:“我不是奇跡。”


    “那你是什麽?”


    “你知道病曆上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損傷、脊椎血管破裂造成血液運行障礙,導致脊椎壞死半身癱瘓的完全康複率是多少嗎?”他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了他一個如此高難度的問題。


    助手隻好搖了搖頭。


    “是0.6%。”默未傾的眼睛深黑如井,偏偏又閃動著奇異的光芒,這使他在邪美的氣質上又憑添了幾分魅惑,“而我,就是那個致力於把它變成60%,創造奇跡的人。”


    助手頓時怔住,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豎起拇指說:“了不起,這個理想實在是太偉大了!”


    偉大?默未傾輕輕一笑,卻沒有解釋。


    這個理想與偉不偉大從來沒有幹係,它隻是,隻是一樁心結,結住了他的快樂,若不能解開,他這一生都不能獲得幸福。


    永遠記得那一雙眼睛,剔透、純黑,沒有一絲雜色,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


    他被塵封在那雙眼睛所折幻出的鏡子世界裏,無論看向哪個方向,都隻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怎麽也逃不出去。


    不能幸福了嗎?默未傾捫心自問,一顆心忽然變得很沉——十年了,他好像真的沒有感受過快樂。


    那是一次詛咒,美杜莎用她的眼睛詛咒了他,他已被石化。


    一記漂亮的過人傳球,再度將球掌握手中,雙腿並攏腕上用力——籃球滑出一道優美之極的弧線,落在籃圈之上,滾動幾下,“啪”地入網。


    簡蘭達轉身拿起椅子上的毛巾擦汗,一瓶冰鎮礦泉水及時遞到他麵前,“真是漂亮,你的三分球果然永遠不會令人失望!”


    他微微一笑,接過水來喝了幾口。一道人影從籃球場外緩緩走過,簡蘭達轉頭,很專注地望著那人,目光變得悠遠而沉靜。


    瘦小的身軀永遠半佝僂著,像負荷不了任何重量,枯黃的齊耳短發,呈現出極度的營養不良,一張臉蒼白得找不出健康顏色,隻有睫毛又密又長,輕輕低垂,讓人無法看到她的眼睛。


    她總是左腳先邁一步,然後右腳再慢慢地拖過去,行走得緩慢而蹣跚。


    這是簡蘭達第二次看見她。


    遞水給他的米索湊過來搭住他的肩,隨他的視線看過去,見到那個女孩,微微一怔,“咦,那個不是……”細長雙眼眯了一下,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真沒想到werran伯爵今年會送來這麽一個古怪又殘疾的小姑娘,你說他會不會是從東南亞哪個貧民窟裏把她挖出來的?”


    簡蘭達望著她,輕輕評價:“很模糊的一張臉,卻莫名地令人難忘。”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但是……你有沒有聽說她的第一堂藥劑課就出了個大洋相?”不能怪他多舌,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校園。人人覺得不可思議——她可是伯爵送來的人啊!伯爵啊!


    神秘富有的werran伯爵在他的私人島嶼美杜莎島上,建造了一所全封閉式的古怪學校,取名殷達學院。在這所學校裏,學生們除了接受正規教育外,還可以學習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課程,比如:如何跟動物說話,如何配製毒藥,如何設計巧妙複雜的機關……種種課程使得殷達學院聲名顯赫,每每到招生時節,入學申請書如雪片般飛來,但殷達學院招生標準卻異常嚴格,每年僅招收50名學生。


    伯爵本人每年也會送一個他親自從世界各地挑選出來的孩子入學,而這些孩子都不負厚望地成為所有人裏最出色的,尤其是五年前他送來的默未傾,是個智商高達二百的理科天才,不過他入學後,似乎隻對醫學研究比較感興趣,令得其他學係的教授們好生失望。


    就這樣過去了六年,今年第七年,伯爵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正當人們紛紛猜測著也許今年伯爵會打破這個慣例時,新生入學典禮後的第四天,加長型凱迪拉克在校門口的出現標誌著幸運兒終於姍姍來遲。


    身穿白色製服的司機訓練有素地打開車門,從車裏出來的人卻讓在場屏息相待的人多多少少有點失望。


    很平凡的一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屬於那種丟到人堆裏就找不著的類型。當威格教授領她去辦公室時,人們又吃驚地發現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女居然是個跛子。她的左腳先邁一步,右腳跟著慢慢拖過去,再加上一直佝僂著身子,走路的姿勢便顯得說不出的怪異。


    真的出乎意料,因為伯爵以往送來的六個孩子不但學業拔尖,外表也都相當出色,尤其是簡蘭達,一頭金發,蔚藍色的眼睛純粹有如最最明淨的天空,修長的身軀穿起校服來愣是比別人多出幾分優雅,更別提那教養到家的好脾氣,使他不但穩居學生自治會會長的寶座連續六年,也擊敗默未傾贏得了“殷達第一美少年”的稱譽。


    但是伯爵的眼光一向很高,他會送這麽一個人來,表示這個少女必定有過人之處。她的外表雖然平淡無奇又身有殘疾,但在學業上沒準有驚人之處,每個人對此都深信不疑,並拭目以待。


    然而第一堂藥劑課,大家的期望就被破滅了。


    “嘭”的一聲爆炸聲後,白色煙霧騰騰升起,在場的學生們嚇了一跳,紛紛轉頭,發現始作俑者正是那個今年伯爵親自挑選入學的少女。


    她木然地站在實驗台前,桌上的配液鍋已經完全碎裂,褐色液體流得到處都是。漢斯教授連忙走過去用滅菌器將白煙熄滅,一臉震驚地看著她——這是個小小的配製咳嗽糖漿實驗,躁作過程極其簡單,基本上不應該發生意外才對,怎麽她……


    漢斯教授彎下腰,柔聲問道:“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她低著頭,過了好半天,才搖了一下。漢斯教授怕再問下去令她難堪,便回到講台上說:“好了親愛的同學們,今天就到這,下課吧。”


    學生們陸續走出教室,開始紛紛交頭接耳,怎麽她連這麽個小實驗都做不好呢?看她悶聲不響呆呆的,完全不像很聰明的樣子。伯爵怎麽會挑上這麽一個人?


    伯爵怎麽會挑上這麽一個人?事實上,這也正是簡蘭達非常想知道的,因為他比旁人知道更多有關於她的事情。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威格教授的辦公室,敲門進去,意外地發現一個少女正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填表格,每寫一個字,都要想很久。


    威格教授見到他,很高興地說:“來得正好,我知道今年新生檔案還差最後一份,馬上就可以給你。”


    殷達學院的管理模式是非常與眾不同的:werran伯爵承擔所有的費用,因此學生們來這裏上學不需要交錢,他們也沒有任何可以花錢的途徑,這樣一來,因貧富而孳生的等級差異就被消除,從而最大可能地提供了學生與學生之間的平等。


    學生們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課程,教授負責傳授知識,幫助他們鑽研問題,但不參與管理。百分之九十的管理權落在學生自治會手中,學生自治會負責分配宿舍、開展業餘活動和調解學生之間的糾紛。剩下百分之十的權利就掌握在威格教授手中,當某位學生的品行實在惡劣,由自治會提議,經由他批準後予以開除。可惜六年來,他都沒能行使該權利一次。


    這次就是因為伯爵比預計的晚了一周才把人送來,使得新生檔案少了一份,所以簡蘭達來找威格教授,正好碰見那位漏網之魚在填表。


    “坐吧,想喝點什麽?咖啡,茶,還是……”


    “謝謝教授,我要一杯綠茶。”


    威格教授轉身泡茶去了,簡蘭達坐到對麵的沙發上,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把她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雖然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是他發現這個小姑娘很幹淨,有雙非常漂亮的手,尤其是手上的指甲,泛著粉紅色的天然光澤,修剪得整整齊齊。


    似乎感覺到他在打量她,她寫字的速度有所加快,但沒寫幾行又停住,嘴唇緊抿著,顯得有些猶豫。


    簡蘭達誤會了她的反應,連忙說:“哦,你不用急,慢慢寫吧。”


    她聽到這話後放下筆,將表格慢慢地推了過來。


    難道她填好了?簡蘭達拿起表單,看到上麵所填的內容時,怔了一下。


    “你十六歲?”她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居然已經十六歲了!


    再看下去,又是一驚,父親欄空著沒寫,母親欄填了一個“殪”字。


    她是個孤兒嗎?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簡蘭達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垂著頭,隻是很安靜,並沒有悲傷難過的樣子。


    目光重新落到表單上,這下可是重重一震,幾乎跳起來,他抬起頭極其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甚至無法顧及那樣的目光是不是會太唐突,直到威格教授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茶好了,簡。”


    簡蘭達慢慢地站起,轉身端過那杯綠茶,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謝謝教授。”


    在走出辦公室時他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抬頭看天,天空也不像往日那般賞心悅目了。


    這個世界其實真的很不公平,有人四肢康健父母雙全,而有人卻什麽都沒有。


    這個少女是個孤兒,右腿殘疾,而且——


    她還是個啞巴。


    ……


    目光所及處,那個小姑娘拐了個彎,慢慢地消失在教學樓那頭。


    米索皺著眉苦苦思索,“奇怪,怎麽死也記不起來呢?威格教授明明介紹過她的名字的……”


    “程沉。”簡蘭達笑了一笑,說,“她叫程沉。”


    簡手指在門上輕叩兩下,然後推門而入,“嗨,我有沒有打攪到你?”


    實驗室裏,助手已經先行離開,隻剩下默未傾一人半躺在沙發上閱讀資料,聽得聲音抬起頭來,“如果你早來十分鍾,我會直接把你踢出去。”


    “我看見窗簾拉開了,就知道你的實驗已經完成,所以才敢上來。”簡蘭達微微一笑,“今天晚上慶祝一下?”


    “實驗不是很順利,不認為值得慶祝。”


    “那麽,這個呢?”簡蘭達揚了揚手中的藍色信箋。


    “是什麽?”


    “在拆開信箋前先回答我公事上的一個問題:今年的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有沒有興趣參加?”


    默未傾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顯然不感興趣。


    “看來我們學校又將少一個獎杯。”


    “殷達還沒淪落到需要這種虛榮來點綴的地步吧?”默未傾淡淡地說,“知道丘成桐教授是怎麽評價這種比賽的嗎?”


    “知道,這位國際知名的數學幾何權威說它不是一項好的測試,對參賽者個人將來的學術研究發展也沒有益處。”


    “既然這樣,我為什麽還要參加?”


    “好吧。”其實來前就沒抱多大希望,自從他誘拐他參加過一次那類比賽後,他回來後就發誓再也不參加那種無聊的活動。看來,在這家夥眼裏,隻有醫學研究才有意義,“喏,給你。恭喜你如願以償。”


    默未傾接過信箋,信箋右下方用銀色花體印著“miamigroject”(注*1),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nih?”


    “yes。你將是有史以來參加該研討會的最年輕的成員。”


    默未傾拆開信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神情有著難得一見的興奮,“終於來了。”


    “我對你為人類健康而獻身的義舉非常敬仰,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麽動機和原因促使你走上此道?”


    這回默未傾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了。簡蘭達隻好聳了聳肩,承認自己選錯了話題。正在這時,一人在外麵重重敲門,大叫道:“可以進去嗎?”


    “是米索。”


    “我知道,除了他外還有誰敢這樣敲我實驗室的門。”


    門開了,進來的果然是米索,一進門就衝著簡蘭達喊:“我就知道你這家夥躲在這,快,威格教授讓你馬上去見他。”


    “今天晚上一起吃飯?”簡蘭達還念念不忘此事,“收到nih的邀請函,這總是十足十的好事吧?”


    默未傾站起來拿外套,“好吧。一起下樓。”


    三人鎖好實驗室的門,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一個人慢慢地從樓下走上來。


    程沉。


    簡蘭達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隻見她手裏抱著很厚一疊資料,手肘用力搭住扶手,左腳先踩上一格,再借用手臂的力氣帶動身體上移,走得非常非常辛苦。


    他連忙跑下去說:“讓我幫你吧。”


    她沒理他,繼續一步一挪地往上走,簡蘭達向她伸出手去,反而被她一把推開。


    他頓時有些尷尬,“對不起,我隻是想幫忙,沒別的意思。”


    默未傾皺了皺眉,“她是誰?”


    “伯爵今年送來的學生。”米索擠眉弄眼,小聲說,“我發現簡對這位少女有著明顯有別於其他美眉的注意,因為每次看見她他都跟失了魂似的盯著人家瞧。”


    默未傾勾勾唇角,不置可否。簡是那種善良單純到透明的男孩子,看見人家有困難,就會什麽也不想地上前幫,卻完全沒顧慮到這種身有殘疾的人往往自尊心最強,他一番好意幫忙,沒準在她看來反而是種嘲笑。典型的好心做壞事。


    十一級的台階,那少女走了足足三分鍾。到達樓梯口時,米索和默未傾都自覺地將身子側開讓出路來。


    誰知她忽然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不穩重重向後栽倒。離她最近的默未傾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她,感覺自己像抱住了一堆骨頭。


    於是她手裏的那疊資料就跟雪片似的四下飛散,悠悠揚揚地灑滿了整個樓梯間。


    身旁的兩人被這一幕嚇得驚魂未定,簡蘭達叫道:“你沒事吧?我……幫你撿!”米索也跟著去幫忙。


    默未傾放穩她,也不好袖手旁觀,便蹲下身將附近的幾張資料撿起來,眼睛向上麵掃了一眼,是剛打印出來的1993年華盛頓日報摘要,墨漬未幹。


    奇怪,這個新生打印這個幹什麽?當下忍不住抬頭朝她看去,正逢她也轉過身來撿一張紙,小小的鼻子慘白的一張臉,剛才緊急狀況中不曾看清,竟是如此似曾相識的模樣!


    知道他在盯著她看,纖細的手指抓著那疊資料,指關節握緊又鬆開,低垂著的睫毛不停地顫抖,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層陰影。


    她好像很局促不安。


    默未傾懶得去猜其中的含義,放下紙張正想站起來時,她突然抬起頭,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抬起頭,讓他毫無預兆地對上一雙剔透如水晶般的眼眸,這一瞬間——


    刹那千年!


    渾身如被電擊,默未傾直直地盯著那雙眼睛,一些零碎的畫麵電光石火般從腦中飛過,企圖拚湊出關於某段過往的殘存回憶,然而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一把銼刀,慢慢消磨著他的大腦,一股痛意浸遍全身。


    就是這雙眼睛!


    他就算會忘記其他一切,也忘不掉這雙眼睛!


    他自己也有雙奇特的眼睛,他清楚每個人在麵對他的眼睛時都會感到莫大的壓力,他是冷漠高傲的天之子,站在顛峰之上俯瞰眾生,眾生不敢回視,隻能膜拜。


    而她的眼睛,比他更黑,比他更冷,比他更加詭異。她是醜陋的美杜莎女巫,閉著眼睛時看起來毫無殺傷力,但一睜開眼,人們瞬間石化。


    “是你……是你!”那麽多年來,日日夜夜想著這雙眼睛,想著這雙眼睛的主人,每想起一次,便痛一次,十年前的那個場景曆曆在目,絲毫不曾忘記。總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十足的準備,已經能夠承受住再見她時的任何情況,卻沒想到真的相見時,她的眉眼她的頭發她的蒼白她的瘦弱,一一刺痛他的眼睛,痛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是她……真的是她……她這個樣子,她這個樣子……


    默未傾的眼中忽然升起了一層霧色,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之前,心已先殘損得支離破碎。


    如果十年前的那件事是道詛咒,那麽十年後的這次重逢就是懲罰,殘酷之極地提醒他曾經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全部ok了!”簡蘭達的聲音及時救了他。


    程沉終於再度斂起她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轉向簡蘭達。


    “你要拿到哪去?”簡蘭達剛想說讓我來幫你拿吧,程沉就已從他手中搶過了那疊資料,飛快向某個實驗室走去。


    因為走得很快,她右腿的殘疾就更加明顯,肩膀隨著步子一高一低地擺動,從後麵看上去姿勢醜陋到讓人心疼。


    這回連米索也開始歎氣,“真可憐。”


    簡蘭達說:“我很想幫助她。”


    “可是人家不要你幫。”米索殘酷地指出這個事實。


    簡蘭達微笑,“要消除她對人的戒心的確不容易,但我相信持之以恒,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是,再造耶穌,你能不能感化這個小妹妹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不走,肯定要被威格教授責怪。”


    簡蘭達這才想起教授還在等他,連忙朝樓梯走去,走到一半發現默未傾沒有跟上來,轉頭看見他依舊蹲在地上,“默,你怎麽了?”


    默未傾低著頭,過了許久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整張臉白得跟水漂過似的。這是米索和簡蘭達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麽無神且虛弱的表情,不禁都呆了一下。


    “默,你不舒服嗎?”


    默未傾柔了柔臉,柔去疲憊與……驚悸,“沒事。我們走吧。”再轉過身,他又是那個永遠冷靜得不沾絲毫情緒的默未傾,超脫年紀聰明得沒人能讀懂他的默未傾。他還可以是他,隻須他——


    忘記那雙眼睛,忘記那件事情。


    然而,怎麽可能忘記啊?怎麽可能!


    那是一個結,已經融化進了他的血液,與他的生命息息相關,永遠不能再幸福。


    不能再幸福了……


    尤其是,再看見她,再看見這個樣子的她……


    默未傾神思恍惚地走著,覺得自己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每走一步都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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