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總有一些記憶


    “天天同學——”


    寒冬,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走在白雪皚皚的校園小徑上,正準備趕下午的公開課時,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扭回頭看,一個男孩慢慢走近,他的臉模糊不清,依稀是個消瘦單薄的男生,卻有著一把很好聽的溫潤嗓音:“天天同學,是去上哲學課嗎?”


    “嗯。”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對方,“季同學也是去上那節課嗎?”


    “是啊,我們一起吧。”


    “嗬嗬,好。”她和他並肩而行,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天天同學……明天有什麽安排嗎?”那男孩如此問她,聲音很低,幾乎聽不清。


    她不以為意,笑笑說:“沒什麽特別的安排啊。”


    “明天沒有課呢。”


    “是啊,所以準備蒙頭在家裏睡大覺。”


    “那麽……”他的聲音遲遲停停,“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


    她挑眉,驚喜,“看日出?”這個提議妙啊!


    “嗯,而且天天同學好像曾經說過,希望能在電視塔上看日出的吧?”


    “是啊是啊,你怎麽知道的?”她拚命點頭。


    對方微笑,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可以很鮮明地感覺到,他笑得很溫和、很好看,“因為上次聯歡會上,天天同學當眾說過啊。”


    “是嗎?”不再記得了呢。她總是那麽大大咧咧的,很多事情做過了就拋到腦後忘掉了。


    “那麽……一起嗎?”他的聲音雖然輕,但問得慎重。


    “好啊。”她的回答雖然響亮,但卻多少有點漫不經心。


    然而,男孩卻笑得更加斯文,說:“那麽……不要忘記哦。”


    不要忘記哦……不要忘記哦……不要忘記哦……


    男孩的聲音不停地回蕩著,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場景切換,還是到處是白雪,她背著書包準備回家,剛走到校門口,卻見一人正好從外麵走進,看見她,顯得很高興,“啊,你還沒走啊。”


    “是啊,馬上就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從背包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她,“這個……送你。”


    她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過來,那是一本當時正瘋狂暢銷著的外國書,大家都在談論這本書,而一向沒什麽文學細胞的她,還沒來得及看。


    “怎麽?不喜歡嗎?”那人顯得很緊張。


    於是她笑笑,塞入書包,“不會啊,我也正想去找來看看呢,到底寫得有多好,被這麽多人追捧,謝謝啦。”說著就想走。


    那人問:“那個、晚上的約定沒有忘記吧?”


    她怔了一下,但很快想起來,“哦,你是說看日出啊,沒問題哦!”


    “好,那我等你。”


    “嗯。”


    “拜拜。”


    “拜拜。”


    男孩又站了一會兒,似乎有點戀戀不舍,但最終還是揮手走了。


    她抬腕看表,啊,糟了,年年已經放學了,要趕快去接她才行!於是她連忙奔跑,而那本書靜靜地躺在她的書包裏,悄無聲息。


    場景又是一轉,下一刻,她看見年年朝火紅色的車子跑過去,張開雙臂,攔住去路。而那時,車子已經發動。心髒在刹那停止,她連忙撲過去抱著年年滾到一邊,腦袋重重撞到郵筒,就那樣視線昏沉,依稀看見爸爸無比驚慌地朝她跑過來,她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點,但最終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夢境到這一幕時停止,杜天天睜開眼睛,窗外天色陰沉,再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也就是說,她這一覺,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


    而在夢中,她終於想起了五年前所發生的全部事情,包括那個羞澀約會她的少年,包括那本明明已經傳達到她手中,卻又被完全忘記的書。


    那場意外後的第二天,當她醒來時,人已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書包已經整理好了,掛在椅背上,而那本書,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被媽媽連同其他東西一起放到了書架上,再然後,被視作無用的東西而打包塞入紙箱……


    陰錯陽差。


    但是,這一切和封淡昔又會有什麽關係呢?


    那天晚上,季疏禾真的在電視塔上等她嗎?意識到自己可能錯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約會,腦袋就如被千萬條鐵絲勒住一般,不停抽搐,疼痛到無以複加。


    杜天天呻吟著起床,感覺雙腿如踩在棉花上,虛軟無力。《誰動了我的奶酪》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像在暗示某種消逝了的永恒。她翻開扉頁,季疏禾漂亮的字體在眼前扭曲,伴隨著夢裏那個淺淺的人影,一句“不要忘記哦”便足以令她眼圈發紅,好……難過……


    他為什麽會約她呢?他喜歡她?為什麽自己當時就沒意識到這一點呢?一個男孩,在情人節約女孩出去,本就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為什麽會被那麽輕慢而疏忽地對待了呢?


    真是個傻瓜啊……杜天天,原來你是個大傻瓜……


    你所謂的“沒有男生緣”,大概就是因為你的遲鈍,所以讓很多緣分就那樣擦肩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杜天天顫抖地坐在椅子上,望著那本書,終於哭了。


    天很陰沉,卻遲遲不肯下雨,雲層越積越厚,直將整個城市都罩上陰影。


    時間在這種天氣裏仿佛是靜止的,流淌得無聲無息。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隻知道外麵的大門開了又關,母親和年年出去後又回來了。母親嚷嚷著說:“天天?天天你是不是在家啊?你今天沒去上班嗎?那太好了,你快出來準備晚飯給我吃,我快累死了……”


    接著是年年的聲音:“媽媽,別煩姐姐了。你想吃什麽?我去做。”


    “你做啊?也好,我想吃炸醬麵,麵上要加一個大大的煎蛋哦。對了,天天怎麽了?心情不好?”耳邊聽得母親問東問西,杜天天輕歎一聲,隻得起身,由於坐得太久,雙腿都在發麻,好一陣子才緩過來,打開門走出去。


    外麵,餐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袋子,韓雪清正在拆其中一隻口袋,看見她,開心地說:“女兒你剛起啊?快來看看,媽媽今天買什麽好東西了!”


    她定睛一看,母親又買了一大堆美其名曰為“藝術品”的瓶瓶罐罐,還拿著其中一隻歪嘴花插得意地朝她炫耀。


    心髒再次無力,然而這一回,已經疲憊得懶得反駁。她隨意點個頭,說了句不錯就進了洗手間梳洗。再走出客廳時,一看牆上的鍾,竟然已經是下午六點了!


    天灰蒙蒙的,想起晚上的約會,心也變得灰蒙蒙的。


    年年在廚房裏問:“姐姐呢,想吃什麽?”


    “不用管我了,我約了人。”她胡亂理了下手提包,走到玄關處開始換鞋。


    年年從廚房裏走出來,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她,不掩關切,“你沒事吧?”


    她勉強自己笑了笑,搖頭說:“沒什麽。好好照顧媽媽,我走了。”


    “你真的沒事嗎?”年年頓了一下,遲疑地說,“你的臉色可怕極了。”


    剛才她已經在洗手間的鏡子裏看過自己的臉,的確很可怕,連嘴唇都是白的,明明睡了那麽久,但還是顯得很憔悴,由此可見,精神折磨比任何其他折磨都要殘酷。她低下頭自嘲地苦笑,然後出門,打車前往電視塔。


    一路上,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


    車開到一半時,一記霹靂劃過夜空,雲層受不了重量,終於傾盆而下。到達目的地後,雨勢更大,她付過車錢,將皮包頂在頭上匆匆跑進電視塔,然後轉身回望,滂沱大雨籠罩著整個世界,無情無緒地敲打著玻璃窗,劈劈啪啪。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這場醞釀已久而今終於崩潰的大雨,仿若癡了一般。


    家中,韓雪清吃著鮮熱出鍋的麵條,咬著金燦燦的荷包蛋,嘖嘖誇讚:“年年,你的手藝真是不錯,雖然天天從小就學做飯,但做了十幾年了,還不如你好呢。”


    她對座的年年淡淡一笑,“不會啊,姐姐做的也很好吃。”


    “反正你們都比我強……媽媽真高興,有你們這麽兩個好女兒,好開心。”


    看著埋頭大吃的她,年年眼中閃過幾許溫情,但再抬頭看掛鍾時,又變成了隱隱的擔心:八點半了,姐姐她……不會有什麽事吧?


    工作人員走到杜天天麵前,“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她將視線從雨幕中收回來,然後搖了搖頭,轉身,走進塔內。搭電梯上頂樓的過程裏,想起某些往事,點點滴滴,格外清晰——


    “那可是本城最著名的代表性建築之一耶!它可比艾菲爾鐵塔還高14米呢。上麵有?望台哦,坐電梯上去隻要57秒……”


    “那麽好,采訪地點就定在那吧。”


    “你在看什麽?”


    “等天黑。”


    “為什麽要等天黑?”


    “有人告訴過我,當天黑了時,從塔上望下去,會看見無數燈光,而其中最特別的要屬城南s大,燈光排列成一本書的形狀,翻開、合上,再翻開,再合上,周而複始。”


    她靠在玻璃窗上,望著窗外的夜景,霓虹燈在大雨裏,顯得微弱模糊。而城南的s大,更是遙遠得隻剩下一點點曖昧的影子,什麽都看不清。


    玻璃冰冷,她的額頭卻滾燙滾燙,心裏像有什麽東西被打翻了,潑了一地。之前因為害怕答案而不想知道,這會兒,卻變成了焦慮難安的急躁。


    封淡昔,封淡昔……求求你,求求你快點出現,然後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我在胡思亂想,是我太過敏感……求求你,救救我……


    外麵的雨依舊嘩啦啦地下著,她覺得那些雨好像都落在了她身上,然後她就快要被淹死,手腳因惶恐而冰涼僵硬,劃也劃不動。


    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她……拜托……


    太平洋飯店的3027房間裏,封淡昔正在收拾行李,將衣服一件件的折好,放進皮箱。當最後一件襯衫也疊好後,露出最下麵的相框,相框裏,是個少年荏弱斯文的臉,唇角微微上揚,笑得很溫和,也很落寞。


    他望著相片上的男孩,眼神變得充滿了悲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杜天天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隻知道電視塔裏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就隻剩下了她一個。


    她的腿很酸,酸得站不住,於是隻好改為蹲,後來,又由蹲幹脆改為坐,再後來,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看見季疏禾站在她麵前對她伸手,當她猶豫地去牽他的手時,他卻一下子變遠了。


    “天天同學,你為什麽不來?”他幽怨地看著她。


    她想解釋,但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隻能急得滿頭大汗。


    “天天同學,你可知我在這裏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


    她知道……她知道……對不起……


    “因為你沒有來,所以我死了。”


    什麽?


    季疏禾很悲傷很悲傷地凝視著她,他的臉本是蒼白的一片,突然間,猩紅色的液體流下來,瞬間擴散,將整個人都濡濕了。


    她驚聲尖叫!


    尖叫聲回蕩在空寂無人的?望台裏,久久不散。


    杜天天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嚇得一顆心狂跳不止。再看看手表,已經指向了十一點半,封淡昔還是沒有來。


    難道說……他不會來了?


    正當她那麽想時,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了本層。他來了!杜天天連忙爬起來,屏息望向電梯口,明明隻是短暫的幾秒鍾,卻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電梯門慢慢地打開,首先出現在視線中的,是一束鮮花,依舊是月下香,封淡昔曾送過她的紫色花束。


    她的心頓時放下,臉上浮起欣喜的笑容,喊道:“淡……”


    然而,昔字音還沒出口,花束移下,後麵的臉英俊倜儻——卻不是他。“怎麽是你?”她望著來人,不敢置信。


    花襯衫、淺紅色墨鏡,但是這一回,對方沒嚼口香糖。來人不是封淡昔,而是楊莫非。


    楊莫非笑了笑,走出來,先是打開?望台的燈,然後將花捧到她麵前。


    杜天天卻退後一步,逼緊了嗓子說:“他為什麽不來?”


    這個一貫嬉笑的花花公子,在這次卻難得一見的凝重,他垂下眼睛,猶豫了很久,才低聲說:“他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本藍皮的日記本。


    杜天天依舊沒有接,隻是問:“為什麽他不親自來?”


    “有些事情,他認為,由局外人來說,會比較合適。”


    杜天天咬著下唇,僵立了很久,才慘然一笑說:“他沒有勇氣嗎?其實,我又何嚐有勇氣呢……”


    楊莫非看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憐惜,像看著溺水之人在自己麵前掙紮,但自己卻無能為力,隻能看著她一點點沉下去。


    杜天天伸出手,將他手裏的日記本接了過去,見她連指尖都在發抖,楊莫非心裏,又是一陣感慨。


    翻開日記本第一頁,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向日葵般燦爛。”


    無須猜想,便已知道這是誰的日記,他的字太漂亮,宛如他的才華,被師長同學所讚譽有加。


    季疏禾,以前不曾意識到,他之於自己,竟是這般深刻的一個存在。


    她的手越來越抖,然後筆記本從指尖滑脫,啪地掉到了地上。


    楊莫非連忙幫她撿起來,順勢牽住她的手走到一旁的休息台邊,讓她坐下,“你還好吧?”


    她搖搖頭,看著他手裏的日記,失去了再次翻閱的勇氣。


    “你真的不知道疏禾是誰嗎?”


    她先是點頭,又接著搖頭,捂住臉,哽不能言。


    楊莫非看著這個樣子的她,隻能繼續歎氣:“他是淡昔的弟弟。”


    什麽?她睜大眼睛,抬頭。有點震驚,又有點在意料之中。其實昨天起她便已猜到了二者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聯係,隻是想不到,竟是兄弟。


    “他們兄弟倆的感情非常好,但是十四歲時,父母離異。淡昔跟著改嫁的媽媽去了英國,而疏禾跟著爸爸留在了國內。雖然如此,他們並沒有因此而生分,通過互聯網每天都有聯係。疏禾說,他會爭取去英國留學的機會,到時候能跟哥哥繼續一起生活。”


    外麵的雨點依舊劈啪劈啪地敲打著玻璃,清脆逼人,而楊莫非的聲音在這樣的背景裏,悠緩凝重,聽起來像是老式唱片機裏傳來的音樂,催人沉陷。


    “但是,疏禾的身體從小就不好,在母體裏時就因心瓣膜缺損而一度停止呼吸,所以,帶著想讓弟弟健康起來的想法,淡昔就讀了醫學係。疏禾的性格比較內向,因此也交不到什麽朋友,淡昔經常開導他。突然有一天,疏禾對他說:‘哥哥,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


    杜天天又是一顫,咬著嘴唇,臉色更加蒼白。


    “可以想象當時淡昔有多麽高興,有著輕微自閉傾向的疏禾居然學會了喜歡人。於是,自那天後,他們經常談論這個女孩,關於她的開朗,她的活潑,她的點點滴滴……”


    “那個女孩……是我?”她聽見一個幹澀的隨時都會破裂的聲音如此問道,後來才發現那個聲音是由她口中傳出來的。


    楊莫非緩慢地點了點頭。


    她忽然覺得冷。明明沒有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卻是徹骨的寒冷。忍不住就抱住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


    楊莫非見狀,心裏咒罵了一句那個讓他來幹這種缺德事的家夥,瞧瞧,這女孩都痛苦成什麽樣子了?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但是,疏禾還是太內向了,所以一直隻敢偷偷地喜歡,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默默地關注著你吧?”


    杜天天默默地點頭。


    “後來,淡昔也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就鼓勵弟弟向你告白。疏禾說,你在一次聯歡會上公開說自己生日時想來這個電視塔看日出,於是淡昔就讓他以此為契機約會你,而你當時……答應了。”“對不起……”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可是,你沒有去。”


    “對不起……”她泣不成音。


    “你沒有去,疏禾等了你一夜。”


    “對不起……”她哭得不能自己。楊莫非如此平靜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竟是異常殘酷,他明明沒有指責她的意思,可是她卻感到了一種毀天滅地的絕望。


    五年前,五年前的一個寒冬,有個少年在這裏,等了她一夜。


    而她,沒有來。


    雖然當時是由於不可抗力的原因,而導致她失約,但是從頭到尾,她對那個約會就沒有上過心,這卻是事實。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她也不知道那次約會對他而言,意義竟如此重大。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


    可是,已經沒有如果了……


    “第二天一早,工作人員發現暈倒在這裏的疏禾,把他送進了醫院,他的心髒迅速衰竭,即使後來轉往英國的醫院,也沒能獲救,拖了一個多月後,停止了跳動。”楊莫非心裏說不出的難過,為什麽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要由他來對一個女孩說出這麽殘忍的事實?那場悲劇已經令很多人痛苦,偏偏不肯罷休,還要再拖上一個。


    杜天天將臉埋在手裏,低著頭,隻能哭泣。


    “當時為疏禾開刀的是淡昔的老師,全英國最好的心髒科醫生——mr。漢斯,而淡昔充當了他的助手,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手術失敗……”


    “不要說了!”她絕望地呻吟,“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對不起,讓你這麽痛苦。我隻是想讓你明白,為什麽淡昔要騙你。因為他……真的很介意。”


    所以,在3027號房間門口,當他第一次看見她時,才會露出那樣奇怪的眼神。


    所以,他知道她最喜歡的酒是fantasticleman。


    所以,他才會問她——你還記不記得,19歲那年的情人節,在做什麽?


    他步步為營,精心策劃,誘她落入陷阱,為的就是讓她想起自己曾經錯過了多麽重要的一場約會。而那次失約間接地導致了一個男孩的死亡。而那個男孩,是他最最重要的親人。


    心,像被某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開始狠狠揉搓,疼得她死去活來、痛不欲生。


    “如果你親眼目睹過當疏禾死後,淡昔那種鑽在圖書館和醫院裏瘋狂研究心髒學的樣子,你就會明白,他當時有多痛苦。他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其實隻不過是出自最原始的一個心願——不讓弟弟的悲劇再次重演。”楊莫非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所以,當他來到b城,當你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無法做到平衡與冷靜,尤其是,你好像完全不記得疏禾。”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楊莫非露出不忍之色,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雖然不忍,但還是得說下去,因為——讓一切水落石出,就是他此次來的目的。


    “一開始,淡昔隻是想讓你想起疏禾,當然,也摻雜了幾分報複的意味,他以為你是個玩弄男孩感情的女孩,但是後來在跟你的接觸中,又發現你不是他想的那個樣子。雖然很好勾引,可與其說是放蕩,不如說是單純……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決定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你。”


    “他為什麽不自己來?為什麽不親口對我說?”她淚眼??地抬起頭問。


    為什麽?如果他真的憐惜她,為什麽不親自來?他說他沒勇氣,但是他又是否知道,在她昨晚夢見了五年前發生的往事後,又是抱著怎樣的決心,鼓著怎樣的勇氣來這裏的?


    “他說,你看了這本日記後,就都會明白了。”楊莫非再次將日記本遞給她。


    小小一冊日記,在眼前放大了無數倍,像山那樣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杜天天全身打顫,必須竭力遏止那種顫抖,才能伸出手去,將它接過來。


    楊莫非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淩晨十二點半,“走吧,這本日記帶回家看,我送你回去。”


    杜天天搖了搖頭。


    楊莫非為難,“可是已經很晚了?你要繼續待在這嗎?”杜天天低聲道:“你先走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不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那樣……”他說到一半,看見她抬起眼睛,雖然痛苦,雖然悲傷,但卻充滿了堅持。


    “拜托……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麽……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事打我電話。”


    “嗯。”她胡亂點頭。


    “外套給你,下次還我好了,小心別著涼。”又囑咐了一些事情後,楊莫非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電梯門“咚”地合上,整方空間裏,於是就隻剩下她一個人。


    好安靜。安靜得隻能聽見外麵呼嘯著的風雨聲。


    唯一的一盞燈光,正好不偏不倚地照著休息台,映得她手裏的日記本封麵,更加深藍。這讓她想起s大的那個餐廳,也是同樣這樣藍的顏色,泛呈出用色之人深沉而寂寞的心事。


    季疏禾……


    直到現在,她還是想不太起他的長相,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對她有著怎樣的傾慕與癡情?


    此刻,都在這本日記裏靜靜藏著。隻要她肯翻開,就能看得很清晰。


    可是,她的手按在封麵上,卻遲遲動不了。因為,這一開啟,從今往後,她將永不得安生。


    如果可以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了……


    這本日記,是他的癡心,又何嚐不是她的輕謾?


    不想打開。不想打開。不想……打開。


    杜天天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與此同時,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自私鬼!


    誰?誰在說話?說的又是誰?


    我,我在說話,說的就是你!你這個自私鬼!


    我……自私?


    是的,他都因為你而死了,你卻連他的日記都不敢看,因為你怕傷害到自己,這不是自私是什麽?


    他不是為我死的!


    就是為你死的,是你害死了他,所以封淡昔才會恨你,他勾引你,為的就是報複你,他根本不喜歡你,他恨你呢,杜天天,他恨你!


    不——不——


    杜天天抱住腦袋,喊了出來:“不!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昨天還在親密接吻的人,今天就已飄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遙遠得再也夠不著。封淡昔,這個突然出現在生命裏的男子,像美玉一樣無瑕,是自己生平第一個喜歡上的異性,卻偏偏,不愛她。


    而她毫無印象的另一個男孩,卻那樣深情地凝望過她。


    如果這一切叫做因果輪回,是她的報應的話,那麽,老天也實在太會玩弄人,竟可以讓一個人的心,折騰到這樣支離破碎的地步。


    杜天天呼吸、再呼吸,然後,慢慢地打開日記。


    第一頁,還是那六個字“向日葵般燦爛。”這是不是隱喻著某種向往?


    淒清的燈光照在日記上,伴隨著她的目光,就那樣慢慢地走進一個19歲少年的內心……


    雨漸漸停了。


    再然後,清晨第一道光出現,穿過玻璃窗,射了進來。


    杜天天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天邊的雲泛起鮮麗的顏色,由灰轉白,又由白轉橙,在一片橙霞中,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於是整個城市就像被掀開了覆蓋在上麵的黑紗,變得明亮而有生氣。


    24歲,她終於實現了一直以來期盼著但始終沒有達成的夢想——在電視塔上看日出。


    卻是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世事諷刺,莫過於此。


    日記中的那些話語,印在了腦中,永生之年,她想她絕對不會忘記。在碧草青青的s大校園裏,有一個男孩,那樣熱烈而無聲地愛過她。


    “其實,我也那樣愛過呢……”她望著旭日,揚起唇角,笑得滄桑,“我愛你哥哥,我把你曾經給我的那些愛,用同樣的方式還予了你的哥哥。”


    隻不過,這一次,疏謾別人真情的人,換成了封淡昔。


    杜天天微笑,微笑裏,有眼淚流下來,被陽光一照,晶晶閃亮。


    那束躺在地上被遺忘了的月下香裏,掉出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8個字母——


    “gameover。”


    與此同時,飛往倫敦的班機滑過長長的跑道,在朝霞裏升向高空。彤雲如錦一般燦爛,而陽光下,卻有永恒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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