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鎮的西北角有條狹窄簡陋的巷子,巷子兩旁是簡陋低矮的危房,此時家家戶戶都已熄燈睡了,因此便顯得此地更加陰暗潮濕。


    “吱呀”一聲,一雙手推開巷尾最後一幢屋子的房門,黑暗中響起了火石的碰撞聲,喀喀幾下後那人點亮了蠟燭。


    燭光由弱而盛,室內由暗而明。小小的屋子裏,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外,什麽都沒有,簡陋到了極點。那人低歎一聲,放下手裏的火折子,坐倒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疲乏。


    歇了好一會兒,他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摘了蒙麵黑巾去睡覺時,突然嗅到了一絲危險訊息。


    “誰!”


    小木門再度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呀聲,一人立在門邊悠悠而笑:“這麽快又見麵了。”


    黑衣人吃驚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


    “很吃驚?嗬嗬,其實吃驚的人應該是我,人說狡兔三窟,你的這個窟也實在太不象樣子了些吧?”來人神態悠閑,滿臉笑意,象隻正在逗弄老鼠的貓。


    黑衣人見來的隻有他一人,便不再那麽緊張了,沉聲道:“柳舒眉,沒想到你竟能找到這來。”


    那人正是柳舒眉,隻見他低低一笑,神情得意:“這要怪你自己疏忽大意,你剛才進我房間時難道不覺得那壺茶也未免太香了些麽?”


    黑衣人目光一震,脫口而出:“陌葉水香!”


    “果然有點見識,不愧是這次錢門選婿的候選者之一嗬。陌上葉,水中香,你帶著這種香味,二十四小時內無論你到什麽地方,我都能找的到。”


    黑衣人默立半響,冷哼了一聲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還等什麽?你的朋友們呢?又偷偷摸摸躲哪了?一塊上吧!”


    柳舒眉臉上的表情忽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詭異,他依舊在笑,卻笑得極其古怪:“要他們做什麽?收拾你,我一人就已足夠了。”


    黑衣人剛自一驚,就聽一道風來,臉上一涼,饒他閃躲的極快卻還是來不及,臉上黑巾被柳舒眉硬生生的扯了去。


    燭光下,淡眉小口,膚淨無暇,原是比女子更秀的容顏,卻於此時寫滿了錯愕與震驚,渾如夢中。


    柳舒眉手指一鬆,那方黑巾就悠忽悠忽的飄落於地,一顆心就也跟著那樣一點點、不著邊際的沉了下去。


    “果然是你,卞胥,你居然真的沒有死。”柳舒眉的聲音放的非常低非常慢,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卞胥不禁向後退了幾步,顫聲道:“你……你根本沒有見過我,怎麽可能認得我?”


    “真的沒有見過嗎?”柳舒眉揚了揚眉,眼睛裏卻沒有一點笑意。


    那如水般的青緞長袍,裏麵襯著銀白色的中衣,足下,是一雙潔白如雪的靴子,靴子兩旁各繡了朵銀絲梅花……


    是他!


    右腕上曾為放血而割出的傷疤隱隱的痛了起來,密林內發生的一幕飛快的從眼前閃過:那個象銅鑼相磨的聲音,那個帶著三分清貴三分從容三分優雅和一分冷漠的聲音,那一雙銀梅白靴,那一隻青緞長袖,那兩根修長手指……


    是他!


    真的是他!!


    果然是他!!!


    柳舒眉輕輕的笑了,舒開了兩道漂亮的劍眉,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迷人,連嗓音也跟著越發動聽起來:“想起我是誰了?”


    “為什麽會是你?不可能……不可能……”卞胥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臉色煞白的又向後退了幾步。


    “為什麽不可能是我?”


    “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要陷害我?”


    柳舒眉溫和的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垂死之人:“理由我上次就已經說過了。”


    “因為我是候選者之一,所以要除掉我?”


    “我以為你很聰明,看來是高估了你。到現在你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我,我……”卞胥忽然大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柳舒眉淡淡道:“很痛是吧?”


    冷汗涔涔而下:“你……”


    “我忘了告訴你了,因為上次連碧火流都殺不了你,所以這次我在陌葉水香裏加了一點索心草。”


    卞胥已經痛的說不出話來。


    “這次,我會看著你死,看著你真正的死掉。你沒有機會再死裏逃生。”柳舒眉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卞胥滾倒在地,蜷縮一團。


    “有件事我真的很奇怪,你上次中了碧火流分明已經停止呼吸了,怎麽還能夠活過來?”


    卞胥一邊強忍疼痛一邊氣喘籲籲的道:“我十二歲時中過一種奇毒,多年來一直沒能拔盡,因此以毒攻毒,對碧火流有了些許抵抗能力。”


    “原來如此。”柳舒眉點了點頭,“難怪你這次也堅持了這麽久,若是尋常人,早在半路上索心草毒就發作身亡了。”


    卞胥抬起頭,目光又是哀痛又是不敢相信:“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會是你?”


    柳舒眉臉上的笑意沒了,他盯著卞胥,悠悠道:“為什麽不能是我?”


    “風七少是你殺的?”


    “是。”


    “隨歌呢?”


    “是。”


    “為什麽這麽做?你難道真愛錢三小姐愛到不惜殺人的地步?”


    柳舒眉啊哈的笑了起來:“愛錢三小姐?嗯嗯……我是愛她,愛她的錢。”


    卞胥眼睛裏有種東西滅掉了,他的眼睛本來一直璀璨如星,明亮的讓人驚豔,而此刻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他低下頭,聲音澀澀:“你也愛她的錢……你是碧瀾綢莊的少主,怎麽可能缺錢?”


    “你錯了,我很缺錢,非常缺錢。”不知道為什麽,柳舒眉對眼前的這個少年起了些許好感:他馬上就要死了,死得很無辜,那麽告訴他,又何妨?


    而且,那麽完美的計劃,沒人來分享,豈非太可惜了?還有什麽比馬上就要死而且一定會死的人更合適聽他的這個計劃?


    一念至此,柳舒眉笑了起來,耐心十足的解釋道:“不錯,在外人眼裏,我們柳家,是足以和錢家相抗衡的大富之家,但實際上,隻有個華麗的架子,裏麵已經被掏空的差不多了。”


    “不可能,柳家的事業一向經營的很好,每年都獲利頗豐。”


    “但是入不敷出。”望著卞胥驚訝不解的臉,柳舒眉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雙眉,他做這個動作時的樣子好看極了,讓人覺得舒眉二字做他的名字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你可聽說過黃金眼這個組織?”


    “知道,它是江湖裏最神秘的組織,暗中策劃著一切暴動與叛亂,朝廷幾次圍剿都無勞而返。若非六年前你和迦洛、葉慕楓三人殺了冀、周城主,又說服了達殷城主,破壞了黃金眼的計劃,他們很有可能已經吞下了半壁江山。”這本是江湖裏最動人的傳奇,而傳奇裏的其中一位主角,此刻卻坐在他的麵前做著最惡毒卑鄙的事情。卞胥到了這時候,心中依舊是痛惜多過憎惡——


    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要是他!


    柳舒眉忽然歎了口氣,往事於他亦是不堪回首:“那個計劃的失敗雖然對黃金眼來說損失慘重,但並非致命。然而,由那件事而引發出的另一件事,卻真正導致了黃金眼的分崩離析,也使它從此一蹶不振。”


    卞胥驚愕的等他把話說完,然而柳舒眉卻沉默了。


    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才再度開口道:“我就是黃金眼的龍頭老大。”


    “不可能!”卞胥驚叫起來,“不可能,不是你!黃金眼的龍頭老大是我二……是錢二小姐的丈夫,殷桑!”


    “黃金眼的創辦者是兩個人,他們是好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一人主外,一人主內。你說的殷桑,長年居住總壇處理內部事宜,而我,遊走江湖,負責聯絡探查。”


    卞胥張了張嘴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因為六年前三城叛動計劃的失敗,我與殷桑第一次產生了矛盾,他不能原諒我幫助迦洛破壞了那個計劃,導致十年努力化為灰燼,於是一怒之下退出黃金眼,從此單槍匹馬的實施他的複仇計劃去了。沒有他的黃金眼,成了一盤散沙,這六年來我獨力支撐它,支撐的很累,它需要的金錢越來越多,柳家已漸不支。”柳舒眉在說這些話時臉上帶著一種很奇怪的傷感,而那傷感,令他看起來不但沒有半分邪惡,反而有種濃濃的、無能為力的悲哀。


    卞胥心中一顫,眼中便有了淚光:“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創建黃金眼?為什麽要做那些壞事?你本是天下人羨慕崇拜的對象,你本可以生活的很好,你為什麽要給自己挑選這麽艱難的一條路走?”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柳舒眉低聲道:“有的事情在你,和所有人看來是不對的,是大逆不道的,但在於一些特定的人看來,卻完全值得去流血犧牲消耗一生。其實我很羨慕殷桑,因為他終於找到一個足夠理解他和支持他的紅顏知己,而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碰到象錢萃玉那樣的奇女子。我娶錢寶兒,隻是為了錢家的財富,為了黃金眼,為了開創黃金眼時所立下的目標,我拋卻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不在乎再多搭上自己的婚姻。”


    “所以你不擇手段,一定要娶到她?”


    “是。”


    卞胥冷笑,又從冷笑轉為大笑:“你要實現你的目標犧牲你自己也就罷了,憑什麽連她的幸福也一起犧牲?”


    “我會對她很好,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情。世間多的是怨偶,而我能做到與她相敬如賓,你怎知對她來說那不是幸福?”


    卞胥淒然一笑,喃喃道:“是麽?粉飾的恩愛,虛偽的情義,錢寶兒,你會覺得那是幸福麽?”


    “怎麽,難道你是真的因為愛上她才趕赴這場壽宴的?”柳舒眉的目光銳利了起來,表情也由原本的傷感轉為冷漠,“那麽看來我除掉你,實在是很明智。”


    卞胥盯著他,眼神也清冷了起來:“你最早入京,暗中布置好一切殺死了風七少,然後回到平安鎮看見我獨自離開,便又跟上了我,在半路林中暗算於我,再回到平安鎮在隨歌的飯菜裏下毒,做完這些後你飛速離開,坐上馬車,以一幅悠閑從容的模樣出現在眾人麵前,表示你是剛從江南趕來。你這樣來回奔波,不覺得累麽?”


    “除了下毒那件是我吩咐手下幹的,其他你都說對了。風七少本人雖沒什麽武功,但他身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非我親自動手殺不了他。而你,我之前低估了你,所以才給你機會詐死。在回程上碰見迦洛時,知道你的屍體竟然不翼而飛,就隱隱想到你可能還活著。到平安鎮後發現季玲瓏做了隨歌的替死鬼,計劃的環節頻頻出錯,正覺得頭疼時,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卞胥揚起了眉。


    “我一聽說鎮上的田七和血竭被搜羅一空,就知道肯定是你幹的。因為田七血竭是解碧火流所必須的配藥,而且需要的數量極多。然而,它也是胭脂妒的解藥成分之一,因此你很成功的把迦洛隨歌引向了誤區,使我的身份更加安全。”


    “於是你就想到將錯就錯陷害我。當天晚上你偷偷跟著隨歌對他下了毒手,然後又飛快趕回客棧,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道迦洛從京城回來後竟然告訴你們說他救回了隨歌,於是你連夜改裝,故意穿上黑衣服去行刺隨歌,這樣即使事情敗露了,也可以推到黑衣人身上。是不是?”


    “如我所料,迦洛以為我是你,於是布局誘你前來。不過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畢竟你不是真正的凶手,沒有必要因為錢三小姐垂青我的這個消息偷偷摸摸的來找我。”


    “可即使這樣,你還是在茶裏放了陌葉水香和索心草。”


    “沒有辦法,小變故太多,我不能再有任何錯失。”


    卞胥垂下頭,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你可知為什麽我真的會去找你?”


    “本來很想不明白,不過現在我想我知道了。”柳舒眉一笑,“你喜歡錢寶兒,是麽?”


    卞胥搖了搖頭:“不是。”


    “不是?”柳舒眉略感驚訝,繼而他就看見卞胥扶著桌子慢慢的站了起來,當他站直身子時,所有的痛苦、呻吟、蒼白、顫悸通通消失,那眉目清靈,唇色豔麗,仿若不在人間。


    “你!”柳舒眉眼中閃過一絲羞惱之色,“難道我又受了你的欺騙?”


    “上次騙你,是為了自保;這次,是為了獲知真相。”卞婿向後退了幾步,冷冷道,“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


    背上傳來被凝視的目光,那感覺如此熟悉,柳舒眉的手一顫,整個人如被凍結,汗水就那樣自額頭迸出,心中涼涼。


    他閉起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睜開來,沉聲道:“我想知道我的破綻在哪裏。”


    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迦洛靜靜的站在夜色裏,帶著比以往更濃鬱的滄桑氣息。


    “因為你百密一疏,沒有調查清楚卞胥的底細。”


    柳舒眉望了卞胥一眼,道:“不是沒有,是查不出來。正因為不知底細,所以選擇先除掉再說。”


    迦洛緩緩道:“第一,他是前七迷島島主歐飛的弟子。”


    柳舒眉一驚:“歐飛是神醫薛勝的師叔,難怪你能身中巨毒而不死。”


    “我小時候中過奇毒,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時奶奶請到了歐島主,他不但救回了我的性命,還成了我的師父。原來這次我出門,師父一直跟在我身後暗中保護,所以我才得以死裏逃生。去藥店買藥的黑衣人,是我師父,不是我。”


    迦洛又道:“第二,我信任他,知道他不是凶手。”


    “我一直留意著你們的舉動,那夜送田七血竭麒麟粉的人就是我。隻是當時,我決定將計就計,由明轉暗,等凶手自動現身。”


    迦洛道:“我把卞胥的死訊帶到錢家,發現錢老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後反應很淡,根本無動於衷,於是我就想,如果不是她把情緒掩藏的太好,就是她已經知道卞胥其實根本平安無事。在回來的路上,我碰見了歐前輩,從他那得知了隨歌的下落,也證實了卞胥的真實身份。回到平安鎮後,我告訴你和葉琪楓我救回了隨歌,而隨歌臨死前看到了凶手的臉,所以凶手要想不曝露身份,隻能殺他滅口。那天晚上誰來殺隨歌,誰就是真正的凶手。”


    卞胥接口道:“而你果然沉不住氣,出現了。但是你還是留了一手,假扮成了黑衣人,迦洛沒能攔下你。”


    “但是你我相交二十年,何等熟悉,即使你以黑巾蒙臉,我又豈會辨認不出?”迦洛的聲音裏有著濃濃的悲哀,“事後你再以柳舒眉進屋來時,我希望你能夠坦白以告,但是你沒有。”


    “所以你就故意說你看出那人是卞胥,以此來降低我的防備和戒心?”


    “我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迦洛直視著柳舒眉,目光如水,“隻要你就此收手,甚至今晚不要尾隨卞胥來此企圖殺他,我們沒有證據,這件事即成疑案。你,還是碧瀾山莊的少主。”


    柳舒眉苦笑了一下:“但我還是中計了,還是來了,還是親口說出了一切計劃和罪行。”


    “是的,事到如今,你逃不掉了。”


    柳舒眉低歎道:“很多年前慕楓就曾說過,我們三個中你最具智慧,我當時並不服氣,我覺得你能做到的,我也同樣能夠。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他說的是對的。我的確不如你,此次交手就足以證明。”


    “這次識穿你的人不是我。”迦洛看上去並不比柳舒眉好受,“你知道我有個很大的弱點,我從不懷疑我的朋友,更何況這個朋友是你。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懷疑到你身上去。”


    柳舒眉抬眉,看到了卞胥,這個身穿青衫的少年,荏弱的風一吹就能飄走,然而就是他,破壞了他的全盤計劃,使一切功虧一簣!


    “是你?”


    “是我。”卞胥的臉上沒有表情,“是我第一個認出了你的真麵目,是我讓師父去找隨歌救下他,是我設計了今晚的請君如甕之計,是我告訴迦洛讓他配合我演這出戲,也是我假裝中毒引你把事實一點點的說出來。一切都是我幹的。”


    柳舒眉不怒反笑,大笑道:“好,我真是看走眼了,你真是個人物!”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說?我還能說些什麽?誰不知道——”說到一半,柳舒眉突然縱身一撲,一把扣住了卞胥的咽喉。


    迦洛急聲道:“柳兄,切勿一錯再錯!”


    卞胥雖被他所擒,卻麵不改色:“柳舒眉,你逃不掉的,你身份已經曝光,當朝皇帝,和風丞相都不會放過你,即使你殺了我,也不能改變這一切!”


    柳舒眉瘋笑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毀了,包括我的黃金眼,我們柳家的碧瀾綢莊,通通都毀在了你這小子的手裏!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說著手上用力,就欲將卞胥擊斃掌下。


    迦洛高聲吟道:“慕葉流雲,鴻飛處,自有啼金。攜三成任性,七分頑劣,狂歌笑我行。莫將從容顧,詩酒嘯生平!”


    柳舒眉整個人一顫,所有的動作止於一刹那。


    迦洛沉聲道:“你我曾在青硯台結義,今生今世,永遠是好朋友。”


    “是,我們是好朋友。”柳舒眉的目光開始飄的很遠。


    “十六歲時,關東一行,途經青峰嶺,我為關東四霸所困,是你舍命救我出來,為此你挨了他們三刀,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才能行走。”


    柳舒眉的眉毛慢慢擰在了一起。


    “十八歲時,我們第一次去西域,在沙漠上迷了路找不到水源。你把最後一壺水留給了我和慕楓,自己連夜策馬離開。靠著那壺水,我們支持到了商旅經過。而等我們找到你時,你已虛脫的不成人形了。”


    柳舒眉沒有說話。


    “冀周達殷三城叛亂之事,你明知我的行為是在破壞黃金眼精心策劃了十年的計劃,可你還是選擇幫我,殷桑派了殺手殺我,也被你暗中攔下。”


    “不要說了!”柳舒眉大喝一聲,“現在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迦洛看著他,眼眸深深,一直看到他的心裏去:“舒眉,我們是朋友,是曾經患難於共生死相同的朋友啊!你為什麽會是黃金眼的頭腦之一?你為什麽要給自己這麽崎嶇的路走?你本可以過的很好,你富甲一方,名動天下,你本來可以過的很好很好……”


    “你也曾是侯爺之子,曾榮寵一時,你又為什麽要放棄那樣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寧可遊走天下飽經風霜?又為什麽甘願舍棄傾國之資自己落魄的連個住所都沒有?”柳舒眉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應該懂的,你應該懂的迦洛,我們都是為了自己的信仰,你要的信仰是自由,我要的是報仇!”


    “報仇?”


    “我不姓柳,我複姓慕容,先祖慕容皝,是大燕國的皇帝。這天下本是我們家的,你現在明白了嗎?”


    迦洛和卞胥都怔了一下,萬萬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


    “我們慕容一脈大都死於戰亂,到了我這一代,僅剩下我一個人。先父臨終有言,一定要複興燕國,身為家族最後一個子孫我別無選擇。”柳舒眉的眼中淚光閃爍,“迦洛,我別無選擇。”


    兩人相對而視,竟是悲然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柳舒眉忽然鬆開手放了卞胥:“罷了罷了,你說的對,我何苦一錯再錯,你走吧。”


    卞胥回轉身看著他,眼眸幽黑。柳舒眉盯著那雙黑眼睛,道:“卞胥,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絕頂深不可測的人,輸在你手上,我無話可說。”說完微微一笑,背過身去。


    卞胥怔了半天,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驚呼:“柳舒眉,你——”


    隻見柳舒眉的身子搖了幾搖,軟軟的倒了下來。


    他的唇已黑透,眼睛裏,鼻子裏,和嘴裏都滲出了血絲。


    迦洛飛奔過來握住他的手,急聲道:“舒眉!你,你,你這是何必!”


    柳舒眉的目光從他臉上轉到卞胥臉上,再從卞胥臉上轉回他臉上,依舊在笑:“我不能被送官查辦,對慕容家來說那是奇恥大辱。我也知道你會很為難,所以我還是自行了斷了吧。別人都說我茶道最精,其實我最擅長的是毒藥,我現在服下的這款毒藥叫紅塵一笑,不要看我的樣子很恐怖,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苦。”


    迦洛的眼淚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迦洛,我殺了這麽多人,你會原諒我嗎?”


    “我們是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


    柳舒眉微笑道:“好。見到慕楓幫我告訴他,我先走一步了。如果他的病能好起來,那是最好,如果實在不成,告訴他別怕,有我在地下等他,等他一起來喝酒論劍遊闖天下。到時候我不用再擔負複興亡國的重任,就能真正的過的逍遙了。”


    “好,我一定告訴他。”


    柳舒眉臉上的血越流越多,幾將整張臉浸沒:“迦洛,我們是好朋友吧?”


    “是。”


    “好朋友,好朋友……慕葉流雲,鴻飛處,自有啼金。攜三成任性,七分頑劣,狂歌笑我行。莫將從容顧,詩酒嘯生平……”


    聲音越來越低,終不複可聞。


    迦洛握著柳舒眉的手,卞胥扶著他的頭,兩人維持著那個姿勢,維持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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