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和家裏,真是不一樣。


    再次站到自己家門前,杜綃竟然有一點忐忑不安。她做了個深呼吸,才掏出鑰匙擰開門鎖,一步踏進去,盡可能用和從前一樣的語氣語調說:“我回來啦。”


    假裝自己仿佛從未離開過。


    但是家人的反應顯然和從前不同了。從前大家就是點個頭,“嗯”一聲。這會兒杜綃一進來,杜爸爸和杜錦都從沙發上站起來了。


    “回來啦?”他們都說。帶著點高興,又帶著點不安。


    “綃綃回來啦?寶寶,姑姑回來啦。”於麗清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抱著小斌斌,搖著他的小手跟杜綃打招呼。


    廚房裏“哆哆哆”的剁肉餡的聲音停下來了。廚房們拉開,杜媽媽站在門口。母女倆四目相交,一時都有點無措,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還是杜綃年輕反應快,柔柔的喊了聲:“媽,我回來了。”


    杜媽媽點點頭,抿抿嘴唇,說:“去洗手吧,過來幫我拌肉餡。”


    杜綃就“噢”了一聲,說:“好。”快步的回房去了。


    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


    杜綃習慣性的回去了自己的房間,一進去就愣了。


    她的床上換了套陌生的全新的床上用品,小書桌不見了,床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嬰兒床。這個她住了十幾年的房間,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杜綃回過神,把包掛在了門邊的立式衣架上。走過去看了看那個嬰兒床,鋪著軟軟的配套的床褥,不用低頭都能聞見小斌斌身上特有的那種混合著尿騷和奶香的香味,特別好聞。


    杜綃看了眼自己的衣櫃,隨手拉開,嬰兒洗衣液清新的香氣就撲麵而來。她之前因為拿不了而留在家裏的衣服已經不見了,衣櫃裏放的都是寶寶的小被子小褥子和小衣服。


    杜綃站在那裏,深吸了幾口嬰兒洗衣液的香氣。無添加,氣味清新,讓人聞了舒服。杜綃做了幾個深呼吸,終於用這清新的香氣驅散了心裏那一點點小難過。


    這不是很好嗎?


    她嫂子終於實現了和小斌斌的分床的想法。大人和小嬰兒同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發生多很多起大人睡夢中壓死嬰兒的事件了。她嫂子之前就給她們都說過,可大家雖然明白,但房子就這麽大,誰也沒有解決的辦法。


    杜綃一搬走,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她最初產生搬出去的念頭,不就是想解決家裏空間不夠的困境嗎?


    杜綃合攏衣櫃門,努力給了自己一個微笑。


    她去洗了手,進廚房幫忙。


    杜媽媽總是嫌超市絞肉機絞出來的肉餡口感不好,她汆丸子都是自己剁肉餡的。杜綃初中時就經常在廚房給她幫忙了,一脈相承了她的廚藝。母女倆合力,一盆肉餡很快就弄好了。


    這天中午的飯菜顯然比往常的周六更豐盛,做的都是杜綃愛吃的菜。杜綃記得從前享受這種待遇還是大學時候。她在北京上的大學,周一到周五在學校住宿舍,周六日在家。媽媽擔心學校食堂吃不好,每個周六日都做她愛吃的菜。


    家人問起她租房子住的情況,杜綃盡撿好的說。


    房間朝南,陽光好,還有飄窗。前任租客留了好幾盆多肉給她,養得很不錯。她自己又養了倉鼠,別擔心,她出門之前就好好的洗過手了,回到家又好好的洗了一回。


    室友?哦,室友是個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幹什麽的?哦,她是舞蹈老師。


    聽說是老師,杜媽媽就點了點頭。她完全沒意識到,此老師非彼老師。


    杜綃也不傻,室友去夜店當領舞,每天半夜才帶著一身煙味回家之類的事全然閉口不提。


    家裏人就問她,跟室友處得好不好。杜綃就想起來今天早上衛生間的半裸男,身上大麵積的紋身,極短的頭發和一耳朵的耳釘。她後來回房間才發現,她是直接掀開被子就去上廁所的,根本連文胸都沒穿,薄睡衣上都有凸點。自己很是鬱悶了一陣。


    但麵對一桌子關切的眼神兒,這種事怎麽能跟他們說。杜綃此時是真的懂了什麽叫作報喜不報憂。


    她笑得甜甜的,仿佛搬出去後一切都很舒心,說:“當然好啦。我們還互相吃零食,一起看電視劇呢。”


    家裏人又齊齊的鬆了一口氣。


    杜媽媽的肩膀尤其是放鬆了下來。


    她看了看女兒,發現她的氣色是真的比前一陣子好得多。想來沒有了小侄子的影響,睡眠好多了吧。


    杜媽媽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做的有些事其實很沒有意義。


    明明知道女兒在家裏的生活被眼中影響了,還硬把女兒拘在自己身邊,滿足的更多是她自己的掌控欲。看,女兒離開這個家,在外麵也過得挺好,不是嗎?


    不僅解決了家裏的困境,而且因為遠香近臭,也因為她的哥哥嫂子對她心懷歉疚,他們對她,比從前更好了不是嗎?


    孩子長大了,爹媽遲早都得放開手。雖然放手的那一刹那,難免心疼,難免難受,可眼看著孩子自己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穩,欣慰又漸漸代替了心疼和難受。


    杜媽媽的心裏,有點酸,有點澀,有點開心,有點難過。


    杜綃離開家鬧獨立的一場風波就此風平浪靜的過去。


    杜綃看開了房子的事,杜媽媽也終於肯放開手讓她自己去闖蕩。她們都有意修複彼此之間的關係,看起來便仿佛和從前一樣。


    隻是杜綃知道,很多東西,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


    吃了中午飯,又吃了晚飯。深秋了,北京天黑得早。杜綃要坐地鐵回去,杜錦說:“我開車送你回去。”


    杜綃想說不用了,杜錦卻給她使了個眼色。他們兄妹二十多年,早有默契,杜綃就閉上了嘴。


    杜錦就說:“我也去認認地方。”


    “是是是,你去認認地方。”杜媽媽和讀爸爸也讚成。


    於麗清就抱著小斌斌送杜綃道門口,搖著他的小手:“寶寶送送姑姑。”


    “mua~”杜綃就嘟嘴隔空給了寶寶一個麽麽噠,“姑姑下禮拜回來看小斌斌,給小斌斌買新玩具喲~”


    杜綃覺得杜錦之前給她使眼色,是有話要跟她說。但一路上杜錦都沒怎麽說話,比從前都沉默得多。


    其實在家裏的房子事件裏,杜錦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有了房子的產權,保住了妻子和兒子,改善了現有的生活質量。但整件事情裏,杜綃卻一直最不忍心去生杜錦的氣。


    她總覺得杜錦一定很難過。


    她一出生,就有個大六歲的哥哥,這可能是很多女孩的夢想。等她五六歲開始有記憶,哥哥已經十一二歲,脫去了孩童的頑劣,初具了少年的雛形。已經懂事,體貼,會照顧小妹妹了。


    走到哪都帶著她,小時候幫她洗過澡,大點給她做過飯。初中時有小流氓在學校門口堵她說想跟她交朋友,被杜錦擼袖子打跑了。等她上大學住宿舍,她哥已經工作並買了車,周五晚上開車接她回家,周日晚上開車送她回宿舍。


    她哥不僅長得好看,還聰明能幹,好多女生追他。他一路優秀到結婚,不啃老,憑自己就攢夠了房子首付,還娶了同樣漂亮又幹練的妻子。


    杜綃從小就為哥哥感到驕傲。


    誰知道一年多前北京房價驚人的一輪暴漲,砸碎了哥哥所有的驕傲。


    人生在跌入低穀前,從來不會給你預告。


    第22章


    杜錦的車子開進了小區裏, 找了個車位停下。


    “那個, 就那棟樓就是。你往上數,對, 那個飄窗就是我房間。”杜綃指給他看。


    “黑著燈呢。”杜錦說。


    “今天周末啊。”杜綃說, “我室友出去玩了吧。她有男朋友的。”


    杜錦就瞥了她一眼, 問:“你呢?”


    “啊?”


    “男朋友?”杜錦問。


    “我沒有!”杜綃立刻否認。


    杜錦推開車門:“也該有了, 自己留心著點,有合適的跟我說,我去給你把把關。”


    杜綃也下車:“公司有一個大叔級的人物,昨天居然說想吃我吃飯,嚇死我。趕緊說我約了人。”


    “多大?”


    “三十多吧,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大我覺得。”


    杜錦其實也是三十出頭。但杜綃覺得自己哥哥怎麽看都年輕好看,身上有青春的氣息, 還屬於“小哥哥”的級別。jacky lu那副做派在她眼裏就是倫敦郊區老大爺。


    “國外回來的,抽雪茄,成天穿得跟上海灘許文強似的, 說是英倫風。老端著,勁勁兒的, 可讓人膈應了。”杜綃說。


    杜綃描述得挺生動,杜錦一聽就在腦海裏描繪出一個可以說是非常貼近真相的形象了, 秒懂。


    “老油條。”杜錦說,“離丫遠點。”


    “我可煩他靠近了,一股子雪茄臭味。本來我們部門的幾個女孩經常一起群嘲他的, 結果他昨天說想請我吃飯,好嘛,曹芸她們幾個立刻大變臉了,說是績優股,有車有房,要抓住。”杜綃想起來就抓狂,“要不要這樣啊,結了婚的和要結婚的,一個個都這麽現實啊。我可連戀愛都還沒談過呢……”


    她在哥哥麵前從來都是想什麽說什麽,絮絮叨叨的什麽都說。等她察覺到杜錦的異常的沉默,才突然醒覺過來說錯了話。


    房子在她們家,現在是一個敏感的,誰都不去提的話題。


    今天一整天,大家都在努力裝作杜綃搬出去住隻是因為她乖巧體貼,不是因為房子的事傷了她的心。


    杜綃就有點卡殼,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幸好這時候走到樓門口了,杜綃就說:“我到了,哥你回去吧。”


    杜錦說:“你室友不是還沒回來嗎?我上去看看。”


    杜綃想或許讓他看看,回去再跟爸媽形容形容,大家就能對她更放心了。她就帶他上了樓。


    杜錦看了看客廳,又看了看臥室。


    簡單的毫無特色的裝修,而且有些年頭了,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損壞和裂痕,房主似乎也沒有修繕的意思。一看就是用來出租,所以無所謂的態度。


    小小的廳,連餐桌都沒有。隻有一圈沙發和簡陋的電視櫃,電視機尺寸很小,感覺比家裏至少小了三分之一。一切都給人以“湊合用”的感覺。


    廚房堆滿了雜物,不知道是房東的還是房客的,不管是誰的,都將廚房占據得滿滿當當,顯然無法自己開火。被雜物擋住的裏麵積滿灰塵,倒是緊靠門口的冰箱被擦得鋥亮。杜錦十分肯定,這一定是杜綃擦的。


    杜錦一言不發,看完了除薛悅房間之外的所有房間,又在客廳裏原地轉了一圈。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戳在這裏,益發的顯得這個小小的廳逼仄狹窄了。


    他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叫她:“綃綃,你過來。”


    杜綃感受到他的嚴肅,乖乖的走過去,坐在和他九十度夾角的沙發上。


    杜錦大長腿撐在地上,兩肘撐在大腿上,一手握拳,另一隻手則握著這隻拳。杜綃看到他拇指很用力的捏自己的拳,就沒吭聲,等他開口。


    “綃綃,房子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是吧?”沉默了許久,杜錦終於開口。


    杜錦看著自己腳尖,“嗯”了一聲。


    “這個事,本來應該由我來告訴你。沒想到……”杜錦頓了頓,“沒想到你嫂子搶先說了。”


    “嫂子……也不是故意的。”杜綃垂著眼。


    於麗清是否故意,杜錦無從去證實。但於麗清搶在他前麵先跟杜綃說了,已經對杜綃造成了傷害。


    房子過戶是一重傷害,讓杜綃從父母兄長以外的人嘴裏得知這個事情,又是另一重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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