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得了赦令,掉頭就跑。


    木薑蹲下來,拿著刷子,看著眼前的恭桶歎氣。


    冰涼的井水倒進去,黃褐色的汙穢浮了上來,刺鼻的味道直衝她的腦門,她憋著氣,暗笑道,才幾天,這麽熟悉的活兒就生疏了?


    他們都說洗恭桶,倒夜香髒臭,可誰能說不用它?窮鄉僻野也就算了,這城鎮裏若是沒有這些個東西,那還不亂哄哄髒了一片?都說這些汙穢髒,可這還不是人產生的東西?自己的東西倒嫌髒,這可真是笑話了。


    以前她生活在宮廷裏,剛起身,就有人替她穿衣,洗漱,打扮,流落在民間,陪她唯有一匹馬,身上銀錢也沒有,隻能當了頭上的簪子,學著老百姓們用銅板買包子。


    長安城外並不如她想象中的那麽好,亂世凶年,餓殍遍地,鄉野人家易子而食的事比比皆是,一開始她還懷揣著能救一個是一個,但看多了後發現自己的能力畢竟是有限,她能接濟他們一時,卻接濟不了他們一世。


    她開始迷茫,她好像除了公主這個身份,一無是處,享受著百姓供養的生活,卻不能保障百姓最基本的生活。


    她牽著馬,仍其它走走搖搖,她就跟在它身後,恍惚間抬頭一看,山野桃花盛開,大昭寺的鍾聲撞入她渾噩的靈魂,禪音清韻,她問方丈:“過去我心若朝陽,所看之處皆為盛景,如今我心若苦海,所漫之處皆為地獄,未來我心該如何?”


    方丈撚珠,隻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木薑搖頭,牽了馬要走,又聽見方丈道:“施主心安,一切為虛妄,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謝三郎今日著一身灰色樸實無華的長衫,一頭紅塵青絲簪在一支桃木簪子上,負手而立,麵若桃花,眼若春水,形似書生,貌如妖孽。


    隻見他用寬大的袖袍捂住鼻子,皺著眉眼瞧了好半晌,才找了個稍微幹淨的地兒,落腳,望向那雙雪白沾了水的手臂,微微前屈的脖子,柔和小巧的耳垂,直到那個人完完整整的落在他眼裏。


    他放下手,憋著氣,“木薑,你在忙呢?”


    鼻音很重,木薑一聽就知道他憋著氣在,她手上的動作沒聽,頭發貼在冒了小汗的臉上,像在宣紙上畫了一段桃樹椏。


    “三爺怎麽到這來了,不髒麽?”


    髒!當然髒!髒的要命。


    可謝三郎不想把這嫌棄的表情做的太明顯,強鼓著一口氣,音色變了好多,“木薑,那個……我昨說的是氣話……”


    木薑將恭桶洗淨,晾在空地上,盛日的陽光灑滿整個院子,她捶了捶腰,又將地上的雜物拾淨。


    謝三郎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木薑,那個,我想請你回去,你看,行不行?”


    “三爺,我這真忙的很,你看。”她指著牆角擱著的兩隻紅色大桶,“夜香都還沒倒呢!”


    謝三郎的眉頭皺得像臘月裏醃的鹹菜頭,他站在木薑身後,望著她頭頂,兩個小旋盤在一起,暗自吐槽:“還真是個倔脾氣。”


    於是他討好道:“不就是倒夜香麽?我幫你倒,弄好了你還和我回屋。”


    木薑回頭,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你,倒夜香,三爺,你看天黑了沒?”


    謝三郎不知何故,隻說:“沒呢!”


    “天還沒黑,我沒做夢呢!”


    ☆、素顏繁花夢(二)


    謝三郎偏不信這個邪,擼了袖子站在到他腰間的恭桶,忍著惡臭襲來,回頭:“木薑,你確定是這個?這麽大的桶?”


    木薑從柴房裏拉出拖車,額間的汗順著耳際,滾到脖頸的青筋,微微停了一會兒,更快的滑進她的衣襟。


    謝三郎不自在的移開眼,說:“這麽大的桶,怎麽運的走,這裏麵的東西積了幾天?”


    木薑將車推到跟前,車板傾斜在地上,成一個斜坡,她又去牽了騾子來,那晚騾子受驚她以為跑不見了,沒想到第二天在百香樓的後門又看到它。


    騾子剛吃了東西,肚子鼓鼓的,不時打一個響屁,謝三郎站在那,身上軟的像個麵條,強忍著惡心,卻偏偏僵硬的站在那逞強。


    木薑覺得好笑,栓好車,喊他:“來幫忙,把桶提上去。”


    “提上去,我提?”謝三郎掐著自己的手,尖叫:“不是,那個木薑,這個桶,外麵,外麵還有糞,就這樣,這樣用手提上去?”


    木薑歪著頭,說:“你不是要給我幫忙麽,現在給你個機會表現一下。”


    “不是。”謝三郎抓狂,不信的問,“用手提?”


    “不用手,用嘴?”


    謝三郎蔫了,站在那磨蹭。


    木薑原本都沒指望他能成什麽事,於是自己走過去,半蹲身子,抱著桶,一鼓作氣,手下卻一輕,灰衣男子的鼻孔堵著棉花,他順手接過紅桶,轉身,走在她前麵,“男人還在這呢,要女人做重活太可恥了。”


    他臉色不好,將桶擱在拖車上,張開雙臂,嗅了一下:“好臭啊,木薑。”


    木薑莞爾,回頭,石磚砌的牆,灰白色的牆縫,一枝藤蔓虎頭虎腦的探著腦袋,日頭正好,鳥也叫,蟬也鳴,回頭,謝三嘰嘰喳喳,石榴花砸在他頭上,他抬頭,一皺鼻子,望著湛藍的天,圓的像個環,回頭看,天也寂靜,城也寂靜,他心頭卻鬧了起來。


    吭哧吭哧,什麽東西紮在心底悄悄地發了芽。


    兩個人像孩子一樣爭吵、置氣又和好,晚上田嫂看到木薑抱被窩出去,悄悄地在她耳邊問:“和好了?”


    木薑看著棉被上藍色的花紋,說,“什麽和好,他說以後倒夜香陪我來,其他時間要我去伺候他。”


    田嫂看在眼裏,拉著她的手:“木薑,田嫂知道謝老板是個好人,但是,但是你也知道,他是個倌兒爺,說到底,也是個下九流,咋們女人得替自己打算打算,你要是你一頭熱鑽了進去,以後有個什麽萬一,怎麽辦?”


    木薑抱緊被窩,想從柔軟的棉花汲取溫暖,她抬頭,笑:“田嫂想多了,謝老板喜歡西西姑娘,樓裏誰不知道?”


    田嫂一愣,眼角的皺紋刻的更深:“我倒忘了這一茬了,看他瘋癲過又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也知他們這樣的人一向沒心沒肺慣了。”


    木薑望著燈盞邊飛撲的蛾子,說,“倒也是。”


    謝三郎盤腿坐在床上,見木薑推門進來,高興道:“恩,有沒有覺得房間裏變了點兒?”


    木薑勾腳把門關了,把棉被鋪在地上,問:“什麽?”


    謝三郎癟嘴:“你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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