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淚竟是這樣燙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抹去這點淚滴,覺得這種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你怎麽這樣愛哭呢。”他伸手去擦女孩頰邊的臉,女孩躲開了。他輕歎道:“你這七情六欲時時滿得要溢出來,我這樣六根清淨,都快被你影響了呢。”


    無數修行者的氣息正在靠近,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他的手按著李昀羲的背心,那裏微微發熱,他知道少都符的反噬很快就要來臨。殘餘的天魔印釋放出邪魔瀕死時的絕望之氣,這氣息讓海鳥紛紛驚嚇遠離。連海上的流雲都似乎害怕這股氣息,沒有一縷膽敢接近他們。


    他不作任何解釋,帶著李昀羲直直往前飛去。


    逃又如何逃,避又何須避。他擇中了人數最多的一行追兵為目標,緩緩調息,與之周旋。日中之時,女孩兒再度昏了過去,燒得渾身通紅。他將她抱在臂上,貼著她滾燙的臉,覺得好生滿足。


    近日暮時,半邊天都是霞光,若鯉魚紅尾之色,人稱“魚尾霞”。


    霞光照在李昀羲暈紅的臉上,倍增豔麗。


    他停了下來,落在一個小小的珊瑚礁島上。水麵下的珊瑚是極大的一片,可露出水麵的隻有一個小嶼罷了。這裏堪堪隻有一畝寬廣,卻因飛鳥銜來的種子,生長了綠茵茵的草毯,並幾株小花小鬆。他坐了下來,讓李昀羲枕著自己的腿繼續睡著。


    霞光那端,二三十名修行者或乘鶴,或禦劍,或騎異獸,或踏飛火,一字排開,衣帶飄飄,仿若神仙降臨。


    白麓荒神麵上露出微笑。這是他選中的見證者,這是他擇中的路線。唯有讓許多人親眼見到“天魔印已除”,再無滅世隱憂,李昀羲才有真正的安全。再說,這些人法力不弱,破印之時如有需要,正好隨時取用。


    這支追兵是巫山、廣乘山和長離山的人,為首的是大巫旼。她望見白麓荒神與李昀羲在此,麵上滑過一絲敬畏驚疑的表情,轉瞬恢複冰冷:“荒神!魔種怎麽在你手裏?”


    白麓荒神微笑起來,伸手拂開李昀羲的額發:“巫山的小丫頭,說這話未免太沒見識。除了我,還有誰能破除天魔印,誰能救天下於水火之中?”


    眾人圍了過來,從天上看著他們,麵麵相覷。


    大巫旼咬了咬唇,掠到白麓荒神麵前,施禮道:“魔種天下不容,還請荒神……”


    她尚未說完,便被白麓荒神喝斷:“住口!”


    大巫旼驚得倒退兩步,麵上浮起疑色。


    白麓荒神將昏睡的李昀羲抱入懷中,扯下紅衫,露出背部。原先殷紅如血的天魔印,此時隻剩下一個淺紅色的印記,也不再有纏縛她周身的血色紅絲。白麓荒神掃視著眼前這些人,露出自得之色:“我不是說了,天魔印能破,而能破這天魔印的,世上也唯有我一人而已。所以……”他哈哈笑了:“你們這些小輩,還愣著作甚,不該過來跪行大禮,好好求我嗎?”


    大巫旼還愣著不動,春月柳將雪兔一拉,擦過她的肩膀,來到白麓荒神麵前,深深施禮:“拜見荒神。”他望著李昀羲背上的天魔印,又看著白麓荒神的眼睛,輕籲一口氣:“荒神既有如此大能,晚輩懇請荒神仗義出手,解民倒懸。”


    白麓荒神知道這些人都心存疑慮,不敢信他,唇邊挑起一抹諷笑:“你這小輩還算懂事。”他對眾人笑道:“我倒想出手來著,可這麽大的事,我悄沒聲兒獨自做了,未免太不出風頭。你們幾個娃娃也算有名的人物,見了這一場,倒好為我揚揚名。”


    春月柳拜道:“這是應該的!”說著,他真的跪倒在地,叩了個頭:“前輩放心出手便是,在下願為荒神護法,祝前輩一舉功成。”嘴上說得好聽,這是要留在這裏,親眼看著他消掉天魔印才肯放心了。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大喜,又禁不住疑惑。喜的是竟然真有破除天魔印之法,懸在眾生頭頂的利劍今日就有可能撤去,還不用陷入兩難,髒了自己的手;疑的是白麓荒神素來行事詭譎,捉摸不定,誰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何時這麽仗義過?


    春月柳說了“護法”,這些人也便順勢拜道:“既如此,我等亦為荒神護法!”


    言畢,他們當真分作幾組站定八卦方位,端正坐下,撐起一個結界。


    海浪奔湧,映著天上彤雲,宛如血海。


    白麓荒神漠然掃過他們的臉,將李昀羲扶坐好,將手掌按上天魔印。


    隻差這最後一件事了。


    他用出了全力。


    第108章 功成


    白光亮起,熾烈無比,令人目盲。數道黑煙鑽出女孩兒單薄的胸膛,在人前現出無數魑魅魍魎,又倏然淡去。漸漸的,被逼出的黑煙越來越多。不及化去的,他便任由它們在結界裏狼奔豕突,把這群“護法”驚出一身冷汗來,施展各色法術將其消滅。


    天魔印越來越淡,最後淡得像是白宣上擦過了一抹紅色花汁。


    他沒敢鬆這口氣,反將手掌按實,逼出了全部的力量,果然撞上了最後的反噬。


    那是少都符的搏“命”一擊。若敗,少都符在這個世上的印記將徹底消除不複現。


    留在最後的,自是殺招。


    女孩兒的後背,遊出了一個黑煙般的蛇頭,蛇頭猛然將口張到最大,狂噴起極其濃稠的黑煙來。黑煙轉瞬散開,成刀,成槍,成車,成馬,頃刻成殺陣。人吼,馬嘶,號角鳴,鈴鐸響。


    黑煙撲麵而來,如千軍萬馬碾壓過境,白麓荒神首當其衝。


    白麓荒神和黑煙之間的虛空如透明花瓣一層層剝裂開來,不斷將煙氣切割分解,但仍有黑煙最後吹及了他的實體。若幹發絲枯萎斷折,他麵上劃過一道細痕,有一滴殷紅的小血珠滑下。連他自己都是微微一驚,自存在之日起,便從未有人能令他真身出血。


    整個海麵都顫抖起來,像有無形的野馬群從其上踏過,浪濤如雪色。


    白麓荒神勾唇笑了。他身周出現了一個漩渦,將結界中的眾人盡皆卷入。


    大巫旼瞬間臉色煞白,不情不願地看著雙手湧出雲煙,被漩渦吸走。春月柳無力地看了她一眼,無奈地看著絲絲縷縷青光從自己身上扯出,卷入漩渦。他們身上的力量正不斷被拔離、吸走,匯聚到白麓荒神掌上。


    “護法”們麵上都現出驚疑之色。


    “放鬆,都交給我!”白麓荒神低吼道。他毫不憐憫地從眾人身上吸去所有法力,大巫旼、春月柳等人連端坐也難以維持,紛紛癱軟在地。到最後關頭,他也從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榨出最後一滴力量,盡數付作一搏——天魔印殘餘的印痕如雪入洪爐,噝地一聲化作青煙,從此這個世上,再無少都符的痕跡。


    那一瞬世界極靜,像所有生靈都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掌緩緩從女孩後背滑落,微微顫抖一下,最後落向了衣裳下擺。本該是腿的地方沉了下去,他的手隔著衣服按到了地麵。他垂目,睫毛抖動,神情晦暗不清。


    春月柳癱軟在地上,勉強緩過一口氣來,說:“荒神……成了?”


    白麓荒神深吸口氣,道:“成了。”


    大巫旼撐著綿軟無力的身軀坐正,問:“可能保證永不複發?”


    白麓荒神斜瞥她一眼:“你既是巫山傳人,應知當年事。昔日李公仲與少都符將我重創,又豈會不在我身上做手腳?我於長白山麓練就長生放命洞天,自成一境界,將他二人的邪術盡數磨滅。如今我亦將她收入洞天,讓她在其中修煉,可保永不複發。”


    大巫旼合掌拜謝。


    眾人紛紛撐著身體跪坐起來,施禮拜謝:“多謝荒神慈悲!”


    白麓荒神長身站起,將紅衣少女橫抱懷中。


    眾人無力動彈,抬頭看著他。


    他唇角現出一絲冷笑:“好了,此事已了,我走了,不必相送。”他駕起長風,飛向遠處夕陽將要沉沒之處。


    眾人沉默地目送著他。


    雪兔捏著酸軟的腿,眨巴眨巴眼,掉了眼淚:“師兄,我們沒法力了,可怎麽回去?”


    沒了法力,身體沉重,連駕馭靈禽靈獸的本事也沒了。雖有渡海法器,可法器也是需要法力才能使用的。


    見春月柳不語,雪兔哭道:“這個荒神,招呼也不打就吸走法力……那時他若有個壞心,我們根本無法相抗。”


    “師妹!”春月柳輕斥道,“我們的法力是用在祛除天魔印上,也算用得其所,與有榮焉。何況,今日之事後,他便是拯救三界的大英雄了……”


    拯救三界的大英雄。


    大巫旼口中苦澀。本來,誰殺了魔種,誰就能成為拯救三界的大英雄了。可惜時不我予,造化弄人。那素日什麽事都靠不住的上古之神,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出了這種風頭。


    眾人皆是名門正派之人,雖然忿於一身法力被盡數被吸去,可這法力畢竟是用在祛除天魔印上。即便有人心中對白麓荒神怨怪不已,也不好在臉上現出恨恨之態。


    春月柳倒是想得開些,安撫了雪兔、螢燈幾句,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餓其體膚。我們修煉時什麽苦頭沒吃過,不過是凍餓幾天,想法子弄條船兒回去麽?”


    雪兔心寬,聽了他這話便破涕為笑,折了樹枝接在一起,將自己的紅色披帛挑在空中,招引過路船隻。


    見他們一派霽月清風,大巫旼也隻得在心裏咒罵幾句,閉目調息,隻希望快快恢複法力。若是被同伴尋到還好,不過丟些臉,畢竟自己這些人為正事出了大力,還是足以誇耀的;若是被仇家撞見,一群人都沒有自保之力,就精光完蛋了。


    ***


    李昀羲蘇醒時,發現自己正被白麓荒神攬在懷裏,足下是滔滔的青色海水,前麵是海平麵上最後幾道霞光。海鳥拍打著翅膀,從他們身畔咕咕飛過。


    她低頭,盯著自己潔白的雙足,又將視線移了過去,忽然驚訝地發現白麓荒神下裳飄飄,底下竟然沒有雙足。那雙她慣見的烏靴呢?


    “荒神!”她伸手抓住他的袖管,卻隻抓住了一隻癟癟的衣袖,嚇得低呼一聲。


    白麓荒神轉過頭來,看著她笑:“昀羲。”


    “荒神,這是怎麽了?”她又驚又急,伸手撩開了他的衣裳下擺,裏麵竟然空無一物,“啊——你的身體呢?”


    “這可是你害的啊。”他輕快地笑著,“昀羲,與天魔印相抗要耗費我莫*力。我沒有與少都符同歸於盡,已經算很好了。”


    少女臉上緩緩有珠淚滾落。


    白麓荒神望著她,伸指抹去她的淚水,覺得有些暈眩。


    他自存在之日起,見過恒河沙數的美人。她們有的叫蝶,有的叫花,有的愛琴,有的愛劍,有的嬌柔婉媚,有的英姿颯爽,有的隱居山林,有的鎮守邊疆。那是無窮多的滿園子的花,他也曾懸掛金鈴、驅逐鳥獸,也曾醉臥花叢、欣賞芳姿,但從來沒有這樣一朵芬芳絕豔的紅花,讓他心甘情願耗費這麽多的心頭血去澆灌,去培養。


    多到連他都幾乎要枯槁了。


    他摸了下臉上那道細細的傷痕,苦笑起來,這大概是他這一生唯一的傷痕了。


    他過得太無聊,無聊得要不斷尋找有趣的事物,用連續不斷的小小歡喜驅走萬古荒遼。即使是那回李公仲和少都符設計他奪去一半神力,讓他偏離軌道、幾乎消亡,他也隻是稍微起了些興致,記住的苦痛實在少之又少。細算起來,他這漫無邊際的一生,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忐忑不安,所有的無可奈何,竟然都是這條小魚兒給的。


    他的手從她臉上滑下。


    白麓荒神向後仰去,墜向大海。


    “荒神——”她驚呼一聲,跟著他墜下,一前一後落入波濤之中。


    他們紮進了海裏很深很黑的地方。她拚命劃水,終於抓住了他的腰帶。


    白麓荒神倏然睜眼。


    他抓住了李昀羲。


    “荒神!”她的嘴唇在海水中一開一合,表情急切,“荒神,你怎麽樣了?!”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扳轉過來,低頭吻了上去。


    腦子裏像有煙花炸開。


    少女滿麵通紅,氣急敗壞地推開他。可他一鬆手,又闔目向下墜去。


    她咒罵一聲,又追了過去將他撈起,用他的腰帶,一頭縛住他目前僅剩的一隻手,一頭橫係自己胸前,奮力向海麵遊去。


    黑暗的海水中,白麓荒神徐徐睜開了眼,望著她牽著他掙紮向上的背影,露出一個詭譎莫名的微笑。


    海潮不斷湧來,讓她脫離原來的方位。她奮力遊著,隻覺得越來越疲倦,越來越沒力氣,而白麓荒神依然死沉死沉的,像一座山那樣重,帶著她不斷向下墜去。她眼前發黑,胸口發脹,漸漸地失去了意識。終於,疲倦像海水一樣,把她淹沒。


    李昀羲蘇醒時,身在大海之中的皚皚雪山。


    她起身,伸手托著雪花,茫然看著雪花紛紛揚揚自天而落,遠處是冰封的海水。


    這裏太奇怪,也太熟悉,不像真實的海水,也不像真實的雪山。


    “荒神!”她喊道。


    天上響過一聲雷鳴。“我在。”


    “你沒事吧?!”


    天空靜了一瞬。濤聲傳來應答:“沒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仙鯉奇緣(騎魚曆險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顧惜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顧惜之並收藏仙鯉奇緣(騎魚曆險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