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仿佛這十年時間沒變,眼前這活潑愛笑的,還是少時的李慕容。


    夏莊垂眸,心中猛地一抽,他知道眼前這人不是李慕容,那日李慕容在病床上,氣若遊絲,麵色蠟黃,身體仿佛成了一張薄紙,瞧著窗外吹進來的梅花時,她的眼底沒有半分亮光,自那一日起,那一陣寒風後,李慕容就已經死了。


    “夏莊哥哥?”李慕容眨了眨眼睛,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袖子,有些焦急:“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去啊?”


    夏莊怔了怔,點頭道:“好,好……這便出去。”


    話音落下後,薑青訴就見兩人從轎子裏出來了,在外人麵前夏莊還是盡量保持著對李慕容的愛意,先下了轎子再牽對方下來,兩人入了醉陽樓,薑青訴才起身準備回到自己的位置。


    誰知這個姿勢保持得有些久,她腳踮得難受,剛一站起來沒站穩歪腰直接撞在了單邪的懷裏。


    雙目對視,薑青訴有些震驚,倒不是因為撞了單邪,也不是因為自己躺在單邪懷中,而是因為她貼著單邪的這一刻,明明白白感覺到了寒氣,從背後襲來,一路鑽進了衣服中。


    真切得……仿佛她正活著,吹著冬風。


    來者從樓梯過來,沒走兩步就到了這間約定的雅間,雅間的門沒關,夏莊領著李慕容站在門前直接就看見了一男一女光天化日抱在一起,夏莊愣了,李慕容眼眸中帶著些許好奇。


    薑青訴瞧著單邪的眼,發現單邪的視線往門口挪去,於是自己也朝那兒看,剛好看見夏莊夫婦,於是愣了愣,咧嘴一笑,抬手輕輕貼在了單邪的胸前推開,然後起身,帶著些許羞澀道:“夫君,這大白天的做什麽呢?別叫人看了笑話。”


    說完,氣定神閑地往旁邊落座,眨了眨眼,仿佛方才什麽也沒發生過。


    單邪冷著一張臉,將扇子合上道:“你的臉上,有許多層人皮。”


    一張人皮一個麵具,她想變成誰,就能變成誰。


    薑青訴聽出來了,單邪諷刺她變臉快呢,不過她也無所謂,以往被人說沒皮沒臉都有過許多回,單邪的話還算是有文化的了。


    假裝沒聽懂,那就是沒聽懂。


    於是薑青訴眨巴眨巴眼,略微無辜:“你說什麽?”


    單邪道:“演你的去。”


    薑青訴喚人進來,夏莊與李慕容進了雅間便覺得不對,眼前這兩個人不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商人,於是朝身側的李慕容看去,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就走。


    “夏莊主。”薑青訴率先拱手,給了小二一個眼神上菜,小二便連忙出去打招呼了。


    夏莊帶著李慕容落座,薑青訴的視線又落在了李慕容的身上,幾番打量便能確定,白日裏的李慕容絕對是梅靈沒錯,隻是單邪與她都是陰司,可以隨時在對方麵前隱去身份,故而梅靈也認不出他們並非凡人。


    夏莊先是朝單邪看過去,見單邪根本不瞧他們,於是麵對著薑青訴,問:“白老板?”


    “是。”薑青訴點頭。


    夏莊低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無奈,道:“請恕我直言,白老板與白夫人的身上沒有經商之人慣有的氣息,到不像是尋常人。”


    薑青訴跟著笑了笑,給麵前的兩位倒了杯茶,開口道:“在做生意之前,我家夫君做過幾年官。”


    夏莊聽見對方是做官的,於是眼睛微微亮著,便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與眾不同。”


    說是做官的,到還有幾分可信度。


    飯菜上桌,薑青訴讓夏莊介紹自己家的梅燈,夏莊還帶了一株小梅,就在門外仆人的手中,讓人端進來梅花兒的香氣立刻飄散在屋內,一株七朵小花兒,每一朵都綻放著,花中帶著蠟。


    薑青訴近距離地看了一眼,她倒是喜歡這個東西,若世間當真有人能研究出梅燈她肯定得捧場要買的,隻可惜,眼前的梅燈中有一滴梅靈的血,就藏在梅樹的根莖下麵以供梅燈存活,帶著血的東西,再漂亮她也不愛碰了。


    薑青訴聽夏莊將梅燈講了個仔細,於是笑說:“這梅花燈的確新奇,隻是我有一點尚且不明,如今令夫人也帶來了,剛好可以解我心中所惑,梅花是怎麽變成蠟的?即便是假的,以瞧不出的方法嫁接上去,這麽一點兒蠟,又怎麽能燃燒七天七夜呢。”


    李慕容聽見這話頓了頓,有些緊張地朝夏莊看了一眼。


    夏莊道:“白老板,不是我不告訴你,這是我梅莊的秘方,若傳出去,我還靠什麽掙錢呢?”


    薑青訴連連點頭:“是,是我唐突了。”


    坐在對麵的人抬起筷子還沒夾菜,薑青訴又說:“我夫君做官的時候是在京都,畢竟是皇城,地廣人多,有趣的故事也就豐富了起來。有一次我聽其他官員的夫人說了一件奇事,原是宮裏的李妃素來愛惜花草,院中種了百餘種,不願與人說話,秘密都悄悄告訴了一院子的花兒。正好是中秋月圓,皇上命人搬了許多菊花來賞,有一名得寵的妃子摘了一朵戴在頭上,被這位李妃瞧見了,李妃不忍花遭摧殘,與寵妃拌了幾句嘴,被皇上訓斥,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中。”


    “然後呢?”夏莊沒說話,附身在李慕容身上的梅靈第一次聽故事,頗感興趣,眼睛都睜大了。


    薑青訴道:“中秋過後,李妃告訴自己身邊的宮女太監,說昨夜滿院子的花兒都化作了仙女陪她過節,感謝她平日裏的喜愛和照顧。這事兒在宮中鬧大,就有人說是李妃被皇上訓斥,從此失寵徹底瘋了才會滿口胡話,我卻不這麽想。”


    夏莊的臉色稍微有些難看,梅靈倒是不覺以為然,笑道:“我也喜歡愛花兒的人。”


    “是啊,夫人有愛花兒的心,說不定哪日也能見到花兒變成人來道謝感恩呢。依我說這世間奇事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或許當真有鬼神之說,隻是我們瞧不見罷了。就好比夫人親手栽培的梅花燈,拿出去不告訴別人是夫人種的,不知情的人定然以為這是梅花成了精呢。”薑青訴話說道這兒,梅靈的臉色也終於有些變了。


    夏莊垂眸清了清嗓子:“白老板不是要買燈?說這個故事是什麽意思?”


    薑青訴嘴角的笑容不變,隻說:“我這是瞧見了梅花燈心裏喜歡,巧奪天工的手藝讓我難免多想了些,不過夫人花容月貌,的確不像是普通女子,氣質若梅,說是梅花成靈化作的仙子倒更貼切。”


    作者有話要說:


    ps:文中關於李妃愛花碰見花仙的故事靈感來源《三言二拍》內“秋翁灌園遇花仙”,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看一下原文。


    第16章 點梅燈:十三


    薑青訴的話讓夏莊微微皺眉,前者目視李慕容,笑容收斂:“若真是仙子,那便要知道人間不是該待的地方,不論是為情為恩,都不該插手人間事宜,否則害人害己。”


    “白老板!看來你並非是來與夏某談生意的!”夏莊猛地站起來,盯著薑青訴,坐在椅子上的李慕容也嚇了一跳趕緊躲在了夏莊的身後。


    薑青訴道:“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是人,不是仙!”李慕容矢口否認。


    “你不是商人,你究竟是什麽人?!”夏莊指著薑青訴問。


    薑青訴答:“來好言相勸你們放下執念,不要逆天行事之人,若懂我話中意思,我尚且可以給你們話別的時間,若懂了卻裝作不懂,那就休怪我身邊的這位無情了。”


    一直沒做聲的單邪被提到,朝薑青訴瞥了一眼,這女人倒是長了一張利口,她以禮相勸,他便以武製之?


    “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慕容,我們走。”夏莊拉著李慕容的手就要出門,兩人還沒走到門前便看見雅間的門沒人推卻關上了,啪嗒一聲四周的牆壁上的畫兒還有掛在雅間上方的珠簾都突然像是活了起來。


    牆上仙人騰雲,珠簾無風擺動,夏莊覺得自己耳邊還能聽見女人們的竊竊私語聲,不是他們在場任何一人的,而是原本畫在牆上的那些女人,身形擺動,交頭接耳。


    夏莊被嚇了一跳,李慕容……不,準確來說是梅靈卻漸漸明白過來了。


    她再朝坐在窗口邊上的兩人瞧去,一黑一白,一冷一柔,陰氣甚重,居然是地府裏的陰司,瞧打扮也知道必然是黑白無常了。


    “夏莊哥哥!是地府的人來了!”梅靈大聲朝夏莊喊去,這聲音卻絲毫進不了夏莊的耳,他滿耳滿腦都是那些牆上之人的聲音,看著李慕容的臉也是好幾個重影,腦子疼得仿佛要炸開一般。


    薑青訴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單邪手中的白扇子合上,麵色冷淡,顯然已經將這間雅間與世隔絕,他目光冷冽盯著梅靈道:“看來要先禮後兵了。”


    話音剛落,薑青訴就看見眼前一道黑煙飛出,單邪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手中的扇子變成了一把漆黑的鞭子,正是在地府裏他經常掛在腰間的鎮魂鞭,一鞭子抽出,梅靈堪堪躲過,饒是如此也被那鞭子傷了元神。


    別說是修行了幾百年的梅靈,就是薑青訴本便是地府出來的陰司,根本還沒碰上鞭子,鎮魂鞭出來的時候也讓她渾身汗毛立起,驟然有種被剝奪了生命的慌亂與脆弱感。


    “夏莊哥哥……夏莊哥哥!”梅靈發現夏莊似乎聽不見,拚命叫喊對方,周圍的結界密不透風,他們根本沒法兒逃出去。


    單邪又是一鞭子揮出,直直地朝梅靈過去,夏莊本是聽不見,不過卻能看得見,此刻他也算明白過來這些人是來做什麽的了。


    隻見一團黑煙朝梅靈的方向飛過去,他聽不見梅靈的聲音,隻能看見李慕容的臉在眼前晃,焦急與擔憂還有恐懼都爬上了臉,他心下怔怔,立刻撲了過去打算幫對方扛住這一擊。


    陰司即便按照規定要來到人間,必要的時刻可以借助凡人的身體做一些事,隻要不讓凡人發現便可,但地府也有明確的規定,不可以傷害到無辜的凡人。


    這一鞭子抽在梅靈身上沒問題,抽在夏莊身上必然讓他魂不附體,少則也要散了幾魂幾魄的,日後隻能癡傻度過一生了。


    於是單邪將鞭子收回,這一鞭沒落下,他站了起來,左手微微抬起往旁邊一揮,夏莊摔倒在一旁,梅靈見夏莊摔倒立刻要過去扶,一縷黑煙帶著氣勁再度朝她過來,薑青訴隻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在那鞭子落在梅靈身上的同時,她立刻心口發悶,然後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心口疼得仿佛要裂開了一般。


    “啊——”薑青訴與梅靈幾乎是同時叫出了聲。


    單邪回頭朝薑青訴看去,剛才還坐在椅子上的人此刻已經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身上的魂魄散開,大有要衝出身體的趨勢。


    單邪瞧見了,她前不久填補進去的一魂一魄正準備借著這個時候逃走,鞭子揮在梅靈身上,除了梅靈會痛苦之外,梅靈本體也會受到創傷,被鎖在梅靈本體內的李慕容和薑青訴都會受到牽連。


    單邪微微眯起眼睛嘖了一聲,他收了鎮魂鞭安撫住薑青訴身體裏原本不屬於她的魂魄,若讓魂魄再跑,她又得回到那癡癡傻傻的樣子了。


    就在這個時候結界稍有鬆懈,梅靈瞧見立刻拉著夏莊,房內忽而起了一陣風,片片嫩黃色的臘梅花瓣在房中卷起,將兩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風停花瓣散落一地,房內就隻剩下單邪與薑青訴兩人了。


    薑青訴呼吸困難,她除了痛苦之餘,還有點說不上來的意外滿足感,會痛會窒息,就像是她還活著一樣。


    單邪將她身體裏的魂魄安撫好,這才一揮廣袖將滿室的花瓣給拂去,片片花瓣消散,其中卻飄著一張黃色的符紙,上麵用朱砂畫了古怪的符文。


    單邪目光一凜,張手那張符紙就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手心,他看了一眼符文,微微抬眉,反手拉住了薑青訴的手,藍色的火焰在周圍燃燒,兩人也在房中消失。


    客棧外麵守著的下人們見房內許久沒有動靜,小二準備上菜,敲了敲門後沒人回應,推門而入,房內哪兒還有人啊,桌上的飯菜也沒怎麽動,四個人究竟是如何離去的也沒人知。


    梅莊內,李慕容的房間中,梅靈將夏莊扶到床邊讓他靠著,夏莊還一直咳嗽,腦子嗡嗡直響,猛地喘了幾口氣後才看清楚眼前站著的人。


    對方焦急地用手帕擦去他額頭上的汗水,招呼著下人趕緊端杯熱茶過來。


    聲音熟悉,夏莊有些恍惚,反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輕聲喚了句:“慕容……”


    梅靈一頓,目光直勾勾地看著他,夏莊撫著心口努力忍住咳嗽,道:“慕容,你怎麽下床來了?大夫說你身體不好咳咳……你快去床上躺著,可有什麽想吃的?我差人出去買給你。”


    他說出這話後忍著身體不適勉強站起來,扶著李慕容的胳膊將兩人調轉了位置,夏莊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慕容,你快躺著,我……”


    “夏莊哥哥。”梅靈心中一陣酸楚,這稱呼喊出來夏莊猛地清醒了,他踉蹌了一步,側身朝窗戶外頭瞧過去,太陽還掛在天空,外頭一片晴朗,屋簷上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夏莊的眼中逐漸變得冰冷,原來現在還早,慕容還沒回來。


    “我先走了。”夏莊轉身,梅靈立刻開口:“夏莊哥哥別離開梅莊,那兩人是地府的黑白無常,他們定然是為了李姐姐過來的。”


    夏莊目光一滯,哦了一聲就跨步出去了,丫鬟匆匆端著熱茶進來正好與夏莊擦肩而過,叫了一聲莊主,對方沒有反應。


    梅靈幾步走到了窗戶邊,趴在窗戶上看著夏莊離去的背影,眉眼中帶著幾分心酸淒楚。


    薑青訴被單邪帶回了客棧房間才覺得自己身體好了些,她扶著桌子深吸幾口氣心口的跳動才慢慢平靜下來,最後歸於無。


    單邪坐在薑青訴的對麵道:“你想的好辦法。”


    薑青訴伸手撐著下巴,整個人幾乎癱軟地趴在桌上,樓下的沈長釋第一時間察覺到兩人回來了,於是領著鍾留上樓,敲響了房門。


    “無常大人,白大人。”


    單邪沒開口,薑青訴道:“進。”


    單邪朝薑青訴看了一眼,對方沒發覺,或者發覺了也當不知道,伸手揉著眉尾道:“單大人,梅靈不聽勸,但也不吃打啊,你打在她身上,怎麽痛到我這兒來了。”


    單邪朝兩個剛跨步進門的人瞧去,口氣陰冷了些:“還得怪兩個不知好歹的家夥。”


    沈長釋腳步一頓,覺得自己來錯了,進退兩難,被腦子不太靈光的鍾留拉到了座位上坐著。


    薑青訴聽單邪這麽說也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有一魂一魄鎖在了梅靈本體上呢,於是歎了口氣,問單邪:“單大人可有什麽好辦法?他們又躲進了梅莊裏,你可有本事進去抓人?”


    單邪道:“我若強入,沒什麽地方能攔得住我,但此番看來事情還有變。”


    他說完,將之前從客棧帶出來的符紙放在了桌麵上,沈長釋與鍾留率先湊過去看,鍾留立刻道:“借魂符!”


    薑青訴微微皺眉:“這是什麽符?”


    “除了花草鳥獸可以修煉成靈或成妖之外,人也可以修煉,人若修煉也會擁有非凡能力,可煉丹製藥,畫符布陣,符分神符鬼符,神符可通天神,能求雨喚晴,鬼符自然是對付鬼的。”沈長釋解釋:“借魂符便是眾多修煉者所練出來的鬼符之一,顧名思義,可以借他人的魂魄為己用。”


    單邪道:“夏莊打算借梅靈的魂,複活李慕容。”


    “所以梅靈是被迫留在李慕容體內的?”薑青訴皺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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