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莊兩次想要繞過梅靈去找李慕容,兩次都被梅靈給攔了下來。


    他看著梅靈那張臉,陌生,不像是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女人,眼圓眼尾長,嘴小口吐梅香,她就像是古畫上精致的美人,眉眼帶著憤怒與哀傷,攔住夏莊之後道:“李姐姐死了,你還愛她嗎?你當真有你所想的……那樣愛她嗎?”


    夏莊從梅靈的口中聽見這個死字,立刻伸手將對方在自己麵前揮開,一手揮斷了她的肩膀,梅靈碎裂,又在另一方聚集。


    “我為了報恩,可以放棄自己幾百年的修行,寧可逆天得罪陰曹地府也要將李姐姐的魂魄留在人間,讓她不過奈何橋,無法往生。”梅靈說著,又晃到了夏莊的麵前,她的雙眼直視夏莊,然後往後慢慢退,再退。


    身上一縷縷細沙在倒地的屍體旁凝聚,金光如線將那屍體勾起,已經沒有魂魄的屍體在迅速腐爛,李慕容姣好柔美的身形早就成了一堆幹枯的骨,她那漂亮的臉在糟亂的頭發下露出,居然褶皺腐爛。


    “你呢?早就已經成了這副模樣的李慕容,你還會喜歡嗎?”梅靈將李慕容的屍體朝夏莊這邊拋了過來,那張青黑色的臉朝他越來越近,嚇得夏莊往後連忙退了好幾步,直接坐倒在地上,雙目睜圓,萬分驚恐。


    他看著李慕容的頭顱歪倒在一邊,看著她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渾身發抖,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愛的是她美麗的容顏,還是她溫柔的心啊?”梅靈立刻撲到了夏莊的身上,那雙靈物的眼睛發亮,她盯著夏莊,開口道:“隻有我在李姐姐的身體裏,她才能永遠保持漂亮的模樣,如果你殺了我,即便李姐姐複活,那她也隻能以你麵前這副樣子活著了。”


    “如此,你還想要殺我嗎?夏莊哥哥……”梅靈步步緊逼,櫻桃小口驟然張開,如野獸張開了巨大的口,獠牙伸出,眨眼間便知是幻覺,她依舊不似人類,雙眼無奈:“我願意成全夏莊哥哥,隻要你敢。”


    夏莊猛然驚醒,再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慕容,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宗祠的院子。


    一席書生身影在盡頭消失,他一邊跑一邊驚叫,將府裏的人都鬧了出來,他衣衫不整滿口胡言,跌跌撞撞消失在幾人的視線當中。


    薑青訴睜圓了眼睛,看著短短時間內院子中發生的驟然變化,原本要殺梅靈的人,卻被自己口口聲聲深愛的夫人死後模樣給嚇跑,倒是被心愛人所傷的梅靈,趴在地上發出了類似風聲的抽泣。


    單邪看著手中的符,手指輕輕一彈,符紙飄到了梅靈的麵前,梅靈慢慢抬頭瞧見了一指藍火,她頓了頓,眼看那符紙貼上了自己的本體,也看見符紙上十方殿的紅印,立刻明白來人是誰。


    李慕容的魂魄完整地從梅靈本體內走了出來,她看著倒在地上破爛不堪的自己,視線慢慢落在趴跪在她一旁渾身還帶著金光的梅靈,眼神有些飄忽。


    梅靈也瞧見了李慕容,這還是她們第一次真正地麵對彼此,之前雖然在同一個身體裏,卻是一個享有白日,一個度過黑夜。


    李慕容朝梅靈慢慢走過去,等站到對方跟前,再伸手扶起她,雖然碰不到彼此,卻像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讓她們能夠感受到一樣。


    就在剛才梅靈說是嚇夏莊也好,騙夏莊也好,總之夏莊所有的反應,李慕容都看在了眼裏,她看到了他一開始的瘋魔與執著,也看到了後來的崩潰與膽怯,她看到了她生前從未見過的夏莊,那麽鮮活,是人最極端的自我。


    李慕容麵對梅靈,輕輕道了句:“謝謝你。”


    方才得知夏莊要殺她都沒哭泣的梅靈,驟然落下了金珠般的眼淚,她搖了搖頭,立刻開口:“我也要謝謝你。”


    謝謝李慕容的無意與天真,讓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雖然隻在這個院子裏,雖然隻在梅莊,但她嚐到了土,吹過了風,淋過了雨,還在雪虐風饕的夜晚,看見一個不足梅花樹一半高的小女孩兒抱著自己的軟被過來,裹著她的樹幹和樹根,滿是暖意。


    她見識過了春夏秋冬,也品到了一次心動,這比在香火裏沉睡幾百年都要來得讓人無憾。


    薑青訴歎了口氣從屋簷上下去,沈長釋也打算跟過去,被單邪瞥了一眼於是楞在原地沒動。


    李慕容瞧見了款款走來的薑青訴,立刻明白對方的來意,她愣了愣,麵朝薑青訴頷首。


    梅靈認得薑青訴,知道她是地府的白無常,還想要攔在李慕容的身前,李慕容立刻開口:“不用,我與她早就說好的,能過奈何橋了,便跟她走。”


    梅靈看向李慕容,有些難受:“你不怕死?”


    “我已經死了。”李慕容低眉淺笑了一下。


    梅靈聽見這話,慢慢挪開了身體,薑青訴就站在原處沒動,等著李慕容過來。


    李慕容腳步很慢,等走到了她跟前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兒,她回頭對著梅靈說:“梅莊已經沒人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小的時候走過很多青山綠水,很好看。”


    說完這句,她便再也沒有回頭。


    薑青訴觸碰到李慕容的時候,一陣灰煙起,煙還沒升過房屋高就消失了。


    梅靈愣在原處,她原地轉了一圈,裙擺蹁躚,斑駁的牆麵逐漸歸於潔淨,幹枯的爬山虎那時候還隻是個嫩綠的小苗兒,宗祠的香火每日沒斷過,李老爺李夫人帶著年幼的李慕容一同來給祖上上香。


    一雙圓眼睛的李慕容盯著香案旁邊的錦盒,盒子普通,裏麵放了一粒果子,她不認識,趁著爹娘磕頭的時候拿在手心玩兒,那一年那一日,惠風和暢。


    梅花瓣飛出梅莊宗祠,一顆長了十幾年的梅樹在冬日裏瞬間枯萎,地上一片花瓣也沒留下。


    薑青訴帶李慕容過奈何橋的時候心裏還有些不太舒服,當時奈何橋下忘川河旁,還有不少人等著擺渡的過來接。


    薑青訴瞧著才不過一日,又是那麽多人生生死死,心裏有些唏噓。


    將人送到了孟婆麵前,見孟婆熬湯,於是她忍不住問:“夏莊離你而去時,你是否有些不甘,畢竟昨日你還說願以自己的命換他的安康。”


    李慕容朝薑青訴看過去,愣了愣,隨後搖頭:“不,若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的。”


    薑青訴不解,微微皺眉:“為何?他並沒有你想的那般愛你,他甚至無法麵對你的屍體。”


    李慕容聽見薑青訴這麽說,接過孟婆湯道:“您生前愛過人嗎?若是真的愛他,即便他不愛你,你也會付出一切的,更何況……”


    她頓了頓,沒說下去,然後仰頭將湯喝下,孟婆指了路,李慕容走了,薑青訴沒繼續陪過去,隻站在原地因為她這一句話,心裏難受得緊。


    她生前愛過人嗎?


    當那個人不愛她時,她真的還願意付出一切嗎?


    李慕容的‘更何況’,又是什麽意思?


    第21章 點梅燈:十八


    李慕容的話或許隻是隨口說的,不過在薑青訴的心裏卻留下了不小的影響,若她知道她接下來的許長時間還在為這幾個問題憂思重重,她必然會在李慕容喝湯之前攔下,非讓她把那句‘更何況’給說完。


    送走了李慕容,薑青訴也算是誰也沒傷害地完成了一個本來應該由單邪暴力解決的人鬼靈三種類的糾紛。


    單邪沒回地府,送李慕容這事兒就是交給薑青訴去辦的,薑青訴見李慕容在輪回井裏消失時,拍了拍手,轉身準備回陽間前,去了一趟閻王殿。


    閻王是個沒什麽威嚴總愛笑嘻嘻的男人,些微發胖,薑青訴到了閻王殿附近還沒靠近時,以往和她交好的陰司鬼差就都紛紛挪開了一些,以前熱情得很,現在都恨不得遠離了。


    薑青訴瞧見了黃蜂,黃蜂見到她掉頭就走,薑青訴哎了一聲,伸手喊:“黃蜂大人!怎麽見我就跑?我身上帶毒啊?”


    黃蜂停下了腳步,人家都叫了自己的了,沒理由再說自己沒聽見了,於是他笑眯眯地轉頭說:“哪兒啊,我剛才是想起來有事兒,這才轉身走的,忙得很,沒瞧見您呢。”


    說完這句,黃蜂又湊到了薑青訴的耳旁,左右打量了一眼問:“黑無常大人沒跟著您呢吧?”


    薑青訴挑眉了然,這全地府都怕一個單邪,於是笑著道:“沒呢,他尚在人間,琅城梅莊一案方才結束,還有一點兒善後工作,你要是找他有事兒,我讓他回來到你黃蜂府上……”


    “哎別別別!我沒事兒!我什麽事兒都沒有,我閑得很!”黃蜂立刻擺手。


    薑青訴臉上的笑不變,黃蜂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的話都開始前言不搭後語了,於是幹笑兩下。


    薑青訴道:“行了,我知道你是何意思,近來我不在,閻王殿可都還好?”


    “你不在,閻王累多了。”黃蜂如是說。


    薑青訴道:“我現在找他可得空啊?”


    黃蜂笑著指著閻王殿大門道:“剛得空,你尋去。”


    薑青訴點頭,入了閻王殿,熟門熟路找到了閻王私下辦公的地方,那地方以前隔了一道簾子後頭是她的小天地,以前送到閻王殿的卷宗後來都堆在了她珠簾後頭的桌案上,現在一瞧,珠簾猶在,桌案卻搬走了。


    薑青訴瞧見了靠在椅子上微微皺著眉頭閉目養神的閻王,對方四十來歲的長相,嘴角略微下撇,眼上一層黑煙。


    薑青訴笑了笑,開口道:“閻王爺,休息呐?”


    閻王聽見聲音立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打算裝出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樣,瞧見是薑青訴來了,閻王立刻哎喲了一聲,眉毛皺著,哭喪著臉:“霏月!你來啦?是不是單邪那兒不收你了?來來來,我這簾子後頭還給你空著呢……”


    “單大人沒說不要我呢。”薑青訴笑得更深,閻王聽見這話臉上表情全收了,砸了砸嘴問:“那你來我閻王殿作甚?”


    “想來問您幾個問題,問清楚了我就得上去了。”她伸手指了指上麵,閻王知道那是人間。


    “你問。”


    “您做閻王多久啊?”


    “千兒八百年吧。”


    “誰認命您做閻王的?”


    閻王順嘴要說,眼睛頓時一亮,朝薑青訴瞧過去:“你問這個作甚?”


    薑青訴哦了一聲:“單大人說,他一直都是這陰曹地府的黑無常,我想知道您在時,他是否就在?他可曾為人?為何咱們地府裏的人都怕他?明白了,日後才好相處。”


    閻王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嘿嘿笑道:“他啊……霏月,我教你一事兒,關於單邪的一切,不問、不說、不好奇,做好十方殿的工作,便是與他相處的最好方式了。”


    被閻王這麽一說,薑青訴就更好奇了,本想問為什麽,她這個人生前就這樣,愛追根究底,不過閻王並沒有給她問的機會,閻王一句忙便打發她走,話到了這兒她也不能再在閻王殿逗留了。


    從閻王殿出來,薑青訴一路往奈何橋上過去,她心底還是想問的,單邪的身份,他的性格,和他的能力,這個人身上充滿了謎團,不拆開,她難安,還心塞。


    回到人間,薑青訴直接到了客棧,她去送李慕容也不過才半日,又去閻王殿逗留了會兒,到了人間外頭的天已經要亮了。


    推開房門入單邪的房間,果然三個男人都在,一個照舊不挨著人,坐在窗戶旁的太師椅上,剩下兩個交頭接耳,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著梅莊裏的事兒。


    鍾留之前被單邪安排查黃符了,李慕容與梅靈還有夏莊在梅莊宗祠裏發生的事兒他不知道,經過沈長釋的嘴,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沈長釋瞧見薑青訴推門進來,揚眉就笑:“白大人來啦?李慕容沒撒潑吧?”


    薑青訴笑著坐在了他對麵道:“人家大家閨秀,如何能撒潑?”


    鍾留一聽不對,指著沈長釋說:“沈哥方才告訴我,李慕容得知夏莊棄她而去,衝出來就撒潑,嚇得夏莊瘋瘋癲癲的。”


    薑青訴:“……”


    沈長釋長筆在手中一轉,笑著道:“我生前畢竟說過一段書嘛……”


    “鍾留查的如何?黃符之事可與單大人交代了?”薑青訴問時,眼睛朝單邪瞥過去,剛好與對方對上,她這才發現那人居然一直看著自己,心裏虛,想起來沈長釋說的,她說的話這人都能聽到,那閻王殿裏的交談……


    “查了,的確是有一修道士從琅城路過,直奔梅莊過去,與夏莊也隻是短暫接觸,再沒逗留,當日來,當日便走,也不像是夏莊傳信過來的。”鍾留伸手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道:“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人間尚不知有他這號人物,亦不像是靈、妖、鬼一類,甚是奇怪。”


    薑青訴抬眉,眨了眨眼睛,道:“興許就真的是個路過的。”


    一直沒開口的單邪此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將視線從薑青訴身上收回後說:“你的魂魄,得還給你了。”


    薑青訴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一魂一魄還在單邪手上,而身體裏的,是那人間走了上百年的鬼,於是點頭道好,朝單邪走過去,站在對方麵前眨了眨眼睛問:“如何還給我?”


    沈長釋道:“伸手就能還給你。”


    薑青訴伸手,沈長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單邪瞥了他一眼,張嘴一個‘封’字,沈長釋的嘴裏還含著沒嚼的瓜子,愣生生地把嘴巴給封住了,於是哭喪著臉麵朝鍾留,鍾留唉了一聲:“沈哥你這不是活該嘛。”


    鍾留給薑青訴端了個板凳坐在了單邪的對麵,薑青訴慢慢閉上雙眼,被單邪抽走魂魄其實是沒有感覺的,她身體裏的一魂一魄什麽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不過填入自己的魂魄時,感覺卻很深。


    一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總是不得想起的事兒,此刻紛紛湧入了腦海,包括她失去魂魄那段時間的荒唐事兒。


    單邪麵色不耐地給她‘變戲法兒’,從小孩子愛吃的糖葫蘆到狐狸麵具,莫名回到了兒時的自己使著一個大人的身體跟在他後麵鬧了一夜,最後還趴在他的膝蓋上睡著了。


    若這算可笑,那下一場如夢的場景便讓她笑不出來了。


    “長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一首陪伴著她度過最痛苦最煎熬時光的詩,卻是一夜大雪,她忽然驚醒的時候,與在她窗前守著她的人一起寫的。


    薑青訴慢慢睜開了眼,魂魄換了回來,心便沉了許多,她朝麵前麵色冷冽的單邪看過去,對方將女鬼的一魂一魄重新裝進了葫蘆裏,這魂魄到了陰曹地府,必然是要下地獄的。


    薑青訴胸口平靜,卻在與單邪對上視線時突突直跳。


    她記得守在自己窗前的人是誰,那夜窗外白雪簌簌,窗戶被風吹開了一條縫隙,木頭窗戶打在窗沿上嗒嗒作響,單邪一席黑衣看著她在桌前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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