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青訴嘿嘿一笑,以往她也與夜遊下棋,夜遊不是她對手,不過幾番下來,閻王又陷入了僵局。


    恰好此時外頭有人在喊:“不好了!閻王爺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閻王爺直接摔子,一盤棋亂了一半,眼看就要贏了的夜遊哎了一聲,指著棋盤:“耍賴吧?您這是耍賴吧?”


    閻王爺撇了撇嘴:“單邪那兒我都賴過,賴你怎麽了?”


    說完,抬腳便往外走。


    一盤棋毀了,薑青訴沒得看,也跟了出去。


    閻王爺坐在高台上,方才喊不好了的鬼差將鬧事的人給拉了進來,薑青訴和夜遊站在一邊兒,瞥了一眼被人拉進來的男人。


    年紀輕輕,大約二十歲左右,臉上滿是氣憤。


    “殿外喧鬧,所謂何事?”閻王爺問。


    那男人抬頭開口便道:“我不該今日死!為何要把我的魂給拉過來?!”


    閻王爺朝鬼差看了一眼,一直都在閻王殿辦事兒的鬼差道:“他本不信自己年輕便死,馬麵大人查了生死簿,發現他的確早死,不過隻早死一日。”


    閻王爺挑眉:“一日?”


    “一日?!這哪僅僅是一日之事?!”那男人道:“大昭國有國規,凡國之官員者在位離世,家眷皆有貼補!之前放榜我已高中榜眼!任命書今日巳時便能到我家中,我一家老小耗盡錢財供我讀書識字,哪怕死也得等我接了任命書再死!這樣他們才不會無依無靠!”


    薑青訴一旁聽了挑眉,大昭國的確有這個規定,還是她當年在位時寫的,不過奇就奇在這人也是提前死了一天,不免讓她想起一個月前死去的那個男人。


    “閻王爺在上!生死簿寫我幾時死便是幾時死,怎能提前抓我下來?這關乎我一家老小之性命!求閻王爺放我回去!”男人趴在地上不斷磕頭。


    閻王爺伸手摸了摸胡子:“可你的確氣數已盡,無法還陽了,即便我差人送你回去,你魂魄離體,也無法複生,還是早早去孟婆那兒排隊,來世尋個富貴人家吧。”


    說完這話,閻王爺一揮手便要把人給拖下去。


    那男人不斷掙紮,聲音帶著嘶啞:“閻王爺!求您了!我不該死!我不該這時死啊!我不要明日!隻要過了巳時,隻要讓我接了任命書……”


    人被拖出去,便沒什麽聲音了,接下來必然是按照單邪的那一套,找人強行灌湯,然後一腳踹入輪回井中吧。


    閻王趕了人,要拉著夜遊再下棋,夜遊嫌棄他耍賴說要走,閻王爺就拉薑青訴,以往薑青訴總會讓著他,不過今日她有事,與閻王作別後便回到十方殿。


    到了十方殿門前,沈長釋就坐在門檻上抖著腳寫書,嘴角帶著笑,看著讓人難受。


    “沈。”薑青訴開口,沈長釋立刻收起了書,抬頭看她:“白大人,你回來啦?”


    “來,研究研究。”薑青訴晃著手中的生死簿,正是那在被任命之前死去的年輕男人的。


    走到殿內,薑青訴坐在板凳上,生死簿放在桌案展開,沈長釋站在一旁,兩人開始研究這人的生平,沒什麽不對的地方,二十多年苦讀就為了高中。


    生死簿本來記載他是接了任命書,但因在高中之前得罪過襄親王,襄親王知他在京都做官,以後勢必與自己作對,故而買了殺手,將他刺死在家中,死時為寅時。


    沈長釋連看了兩遍,嘶了一聲:“無甚不妥啊,怎麽莫名其妙就死了呢?”


    薑青訴頓了頓,道:“現在人間幾時?”


    沈長釋道:“寅時。”


    薑青訴眼眸一亮,將一個月前死的那男人的生死簿也翻了出來,看了一眼他原本該死的時間為七月初八戌時,但實則為七月初七戌時死的。


    仔細算著時間,除了時辰對上了,刻也對上了,相差無誤,便是提前死了十二個時辰,正好是一整天。


    薑青訴道:“人世間可有什麽修道者,會某種法術,能讓人提前十二個時辰死的?”


    沈長釋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那可有什麽法術,是可以奪走別人十二個時辰的壽命呢?”薑青訴問完,沈長釋又是搖頭,不過搖頭之後又皺眉覺得不對,他伸手摸了摸下巴,然後猛然啊了一聲。


    薑青訴被他嚇了一跳,瞪了他一眼問:“瞎叫什麽?!”


    “我我我!我知道是什麽東西了!”沈長釋睜大了眼睛:“是無常大人的東西!”


    “單邪的?”薑青訴抬眉,沈長釋立刻擺手:“不不不,不能直呼無常大人名諱。”


    薑青訴嗨了一聲:“他又不在這兒。”


    “那也不能說。”沈長釋端了個凳子坐在了一旁,趴在桌上抬著下巴想:“我想想那東西叫什麽來著……不太記得了,已經過去近四百年,還是我剛上任沒幾十年之後的事兒,無常大人與上上任白無常大人帶著我一同去辦案,留在人間的一樣東西。”


    “當時是有個老頭兒生了鬼眼,四五個在人販子手中慘死的小孩兒都被他給養起來了,他就當做是自己的孫兒。”沈長釋道:“這事兒與上上任白大人有關,上上任白大人本為宮中七皇子,那時國還不是大昭國,坐龍椅上的也不是趙家,朝中紛爭四起,六個皇子手下黨羽各成一派,將朝中大臣四分五裂,七皇子為皇後所生,出世時最為驚險,當夜屋外就已經布滿了六位皇子的殺手,隻等他出世便要殺死。”


    薑青訴點頭,黨派之爭時常發生,當今皇上當初還是五皇子的時候,她父親也是五皇子的黨派之一。


    “再說那養鬼的老頭兒世代禦醫,接生之後皇後知她宮中不安全,要那老頭兒將七皇子帶出去暫避風頭,老頭兒將七皇子藏在藥箱中帶出,不過也因為此事導致全家身亡,兩個剛會走路的孫兒也被殺了。”沈長釋道:“又過了二十多年,老皇帝死了,黨派之爭中七皇子被殺,來了陰曹當了白無常,與無常大人去辦案後認出了那老頭兒,因他而害了這老頭兒一生,故而向無常大人討了一樣東西。”


    薑青訴問:“便是你說想不起來的東西?”


    “是,一個碗,可借命,不……準確來說,是有借無回。”沈長釋道:“上上任白無常以答應無常大人永生永世不投胎,生生世世為無常的代價,換那老頭兒百歲安康,無病無災,無常大人答應了。”


    “結果……”沈長釋抬眸朝薑青訴看過去,道:“一百多年後,他忍不住地府無趣,求無常大人放他走,無常大人不準,他便偷喝孟婆湯,被無常大人發現,打爛孟婆湯,送入地獄了。”


    第25章 長生碗:四


    薑青訴聽見那上上任白無常的結局,背後猛地一寒,她問:“單邪經常去地獄,是去看他嗎?”


    沈長釋扯了扯嘴角:“你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也是,不過地獄裏麵被他關進去的太多了,要看也不隻看那一個吧。”


    薑青訴覺得背後更寒了。


    沈長釋道:“說來也是上上人白無常自己討的,他分明答應了無常大人永生永世,卻又耐不住地府寂寞,想念人間的榮華富貴,苦、笑、疼、暖。”


    薑青訴朝沈長釋看過去,問他:“你不懷念?即便你生前日子過得並不好,可你不會想念活著的感覺嗎?情、愛、恨、怨,做了鬼差之後,這些以後也都體會不到了吧?”


    沈長釋愣了愣,低眸道:“說來也奇,我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被女人傷了,死在女人的手上,我對女人就無望了,情啊愛的,我不去想。唯一好的就是吃,好在時不時能去趟人間嚐美味,本來就是拔舌疼死的,還會被無常大人打,我才不懷念疼的感覺呢。”


    薑青訴見沈長釋這麽想得開倒是有些驚奇了,回想起自己,即便她是被砍頭死的,卻還是期待能夠感受疼痛,心裏想著要不要哪天故意犯個錯,讓單邪也抽自己一鞭子感受感受。這念頭剛起就被她給否掉了,又不是什麽特殊癖好,沒事兒給自己找什麽抽呢。


    她扯開話題:“那你之前說的,那個碗,與這兩人提前一日死有關?”


    沈長釋也回神,搖頭道:“我不確定,但很像,那碗便是能向世人借命,隻要對方願意將自己的命交付,碗底壓著生辰八字名諱的那個人,就能多一天壽命。一人隻能借一次,一次隻有一天,故而你方才那麽說,我才想起來這事兒。”


    “這碗後來就沒拿回來過?”薑青訴問。


    沈長釋搖頭:“老頭兒百歲死後,碗也不知去向,人間偌大,無處去尋的。”


    薑青訴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了點兒,若這碗長得普通,而那老頭兒也隻不過想要多活久一點兒,活夠了便來地府,碗便會被當做普通東西被人拿走,也不知是誰此刻又再用,或許……已經用了許久。


    若非是正好一個月內兩個人都因故死亡,她還真不一定能往這方麵想。


    按照沈長釋說的,那碗使用起來隻會扣除一人一天的壽命,若有人長命百歲,二十歲時給出一天命,這事兒八十年後再翻,用碗的人早不知去哪兒了。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搞不好這兩人的命借出去都過了十幾年了。”沈長釋搖了搖頭,往椅子上一靠:“而且說不定,根本不是這碗的問題呢。”


    “你如此消極怠慢,就不怕單大人用鞭子抽你?”薑青訴朝沈長釋瞥了一眼,餘光瞧見正從外頭進來的黑色身影。


    沈長釋眉眼彎彎笑道:“無常大人已經好久沒打過我啦!”


    “所以你現在是欠打?”冰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者跨步入門,黑色的長袍衣擺隨風擺動折出波紋,沈長釋聽見這聲立刻從椅子上摔了下去,哆哆嗦嗦站穩說:“沒!我惜魂!”


    “查出什麽了?”單邪往桌案邊走,走到薑青訴身側時朝她看了一眼,薑青訴抬頭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發愣,這人離自己這麽近做什麽。


    沈長釋低頭清了清嗓子,薑青訴這才反應過來,站起來將椅子讓給了單邪,自己拖著方才沈長釋坐著的椅子坐在一側道:“單大人幾百年前是不是丟出去過一個碗?”


    “你這麽說倒像是用長生碗借命的情況。”單邪抬眸朝沈長釋瞥了一眼:“你就是要瞞著這個?”


    “沒有沒有!”沈長釋委屈巴巴,連忙擺手。


    薑青訴瞧他那慫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單手撐著下巴道:“先別管沈,你可有辦法在人間找到長生碗所在?”


    “無辦法也得想辦法,都是以前做下的糊塗事,總歸要解決的。”單邪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眉心微皺歎了口氣,他往後退一步道:“離遠些,我先查查。”


    “查什麽?可要我幫忙?”薑青訴湊過去問。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道:“離遠些,便是幫忙。”


    “好嘞!”薑青訴推開椅子往後退了好幾步,與沈長釋站在同一個位置之後側過頭對著沈長釋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他說話的方式真是有點兒討人厭。”


    沈長釋:“……”他什麽也沒聽見啊!


    桌案上忽而起了一陣風,將兩本生死簿都重新翻到了第一頁,生死簿上的字一筆筆從紙上脫離,墨跡懸飛在了半空中,一陣幽藍色的光芒將周圍照亮,光芒之中則是一排排刷過去的平生事跡。


    不單單是生死簿上粗略概括的人生大事,乃至吃一口飯喝一口水,何時路徑何地做過何事也都一一標明。


    那風將單邪的衣擺吹起,漆黑的發絲從中分開,纖長的頭發如入水的黑墨,他的雙眼緊盯著麵前閃過越來越快的文字,到後麵薑青訴隻能看見一條條磨痕,根本看不見寫的是什麽了。


    這情況持續了許久,大約有半個時辰左右,她與沈長釋大氣不敢出,十方殿頭一次這麽安靜,生死簿合上,光芒消失。


    單邪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眉心緊皺有些疲憊,薑青訴眨了眨眼睛湊過去小聲地問:“單大人,你還好吧?”


    該不會是在這半個時辰的時間裏,把兩個人的吃喝拉撒全都給看了個遍了吧?


    單邪雙手撐在了桌麵上,發絲垂下遮住了半張臉,在薑青訴問完話後才慢慢抬頭,雙眉斜飛入鬢,丹鳳眼睜開,他道:“笛水縣,老張燒餅攤。”


    薑青訴張了張嘴,問:“什麽?”


    “兩人一生中唯一重疊又做了同樣事情的地方,便是在笛水縣老張燒餅攤分文未付拿走了三塊燒餅。”單邪說完,朝沈長釋瞥了一眼。


    沈長釋明白,立刻從懷裏掏了一張符出來,將事情告知鍾留,讓鍾留去笛水縣盡快做好準備,先將這個老張燒餅攤給查清楚,包括與之有關的所有人或事。


    薑青訴道:“你臉色有些不好。”


    單邪站直了身體後道:“無礙。”


    鍾留要弄清楚事情還需要一段時間,十方殿裏的三人並沒有立刻離開地府,沈長釋怕極了單邪不敢站在他能看見的地方,於是跑到樓上找自己的春宮圖陪伴,順便將沒寫完的白姓娘子與其夫君閨房二三事給寫寫。


    十方殿一樓大殿內就剩下薑青訴與單邪二人,薑青訴看著對方,對方沒看她,不過顯然感覺到了這雙視線。


    “你有話要問?”單邪率先打破了沉默。


    薑青訴哦了一聲,伸手撓了撓臉頰旁,腦子飛速運轉,隨後想到了個理由笑眯眯地對著單邪,張嘴才一個‘我’字,單邪便道:“不用拿假話誆我,有話直說。”


    “你剛才是不是在痛?”薑青訴老實湊過去問。


    單邪朝她看過去,兩雙眼睛對上誰也沒先挪開,單邪的睫毛輕顫,半垂著眼眸道:“我感受不到痛。”


    薑青訴挑眉:“可我分明見你臉色變了……”


    “是失力。”單邪說。


    “哦。”薑青訴略微有些失望,原以為這人與他們有什麽不同呢,卻沒想到所有陰司鬼差都一樣,無痛無病的。


    “你想要痛?”單邪突然開口問她。


    薑青訴愣了愣,沒想到這人居然也會主動找她說話,仔細想了想他這個問題,薑青訴回答:“與其說是想要痛,倒不如說是想要生,我若騙你不想,你定能看穿,但我想要的不光是痛,而是作為人的所有感受……很可笑吧?”


    單邪沒笑,薑青訴反而自己苦笑了:“當初燒生死簿不想投胎的是我,而今想要有身為人的權利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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